在《金瓶梅》卷前,有一篇署名东吴弄珠客的序文这位东吴弄珠客到底是谁,可能事关《金瓶梅》的作者之谜,学界一直在努力追索
笔者是支持董其昌说的,并在向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中做了补充论证①今结合有关材料,再作两点续考
在有关东吴弄珠客人选的各种观点中,对于东吴系序者署贯这一点并无分歧,区别在于对弄珠的解释尽有不同
这些候选人何以会和弄珠发生关系?所见有这样几种说法:
‘弄珠’之典,系从郑交甫于汉皋见二神女遗珮事而衍化,当指东吴地域内浙江平湖县的弄珠楼;而客字意味着此人当为异地而旅居平湖并应与‘弄珠’之典有一段因缘的人物,与董其昌万历十四年在平湖寄寓、就馆的经历契合②
王利器先生提出袁无涯说,认为:弄珠乃用汉皋游女弄二珠之故事,盖以二珠取譬《水浒传》与《金瓶梅》也,此二书都是袁无涯从湖北麻城人手中得来,然弄此二珠者,乃今日东吴之游客,而非当年南楚之游女也,于是乎袁无涯乃踌躇满志,而以东吴弄珠客自称矣③
‘龙’与‘珠’的关系,乃我国古老的传说,‘弄珠’之名,自是龙的喻意④
近年,又有人提出弄珠客系沈德符的新说,用拆字法对弄珠进行了破译:弄,戏弄、嘲弄之意;珠,可析为朱王二字;
‘弄珠’就是戏弄姓朱的皇帝的意思,‘弄珠客’者,嘲弄朱明王朝之人也⑤
《<金瓶梅>发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这些说法究竟孰是孰非?笔者想,要落实这一问题,为什么不去看看古人是如何用弄珠的呢?
其中确有用骊龙戏珠之义者,如唐鲍溶《采珠行》:东方暮空海面平,骊龙弄珠烧月明;
也有取鲛人泣珠之典者,如南朝梁陶弘景《水仙赋》:弄珠于渊客之庭,卷绡乎鲛人之室;
有的则仅是诗意的描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如五代徐昌图《河传》词:秋光满目,风清露白,莲红水绿,何处梦回弄珠拾翠盈盈
但这些方面的例子极少,最为普遍的还是用汉皋游女的典故东吴弄珠客以弄珠入名,应如徐、王二先生所说,取义于此
早在《诗经·周南·汉广》中,就有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诗句其后《韩诗内传》(已佚)、汉刘向《列仙传》等多书都有记述
唐李善注引《韩诗内传》:郑交甫将南适楚,遵彼汉皋台下,乃遇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
又,郭景纯《江赋》:感交甫之丧珮,李善注引同书,其事较详:
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张衡的《南都赋》以弄珠概括汉皋游女故事,是目前所见文献中最早的一例
《南都赋》一文被南朝梁太子萧统选入《昭明文选》,影响非常之大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后人在化用汉皋游女事时经常用到弄珠
春水轻波浸绿苔,枇杷洲上紫檀开晴日眠沙鸂鶒稳,暖相偎
罗袜生尘游女过,有人逢着弄珠回兰麝飘香初解佩,忘归来
柳带摇风汉水滨,平芜两岸争匀,鸳鸯对浴浪新弄珠游女,微笑自含春
轻步暗移蝉鬓动,罗裙风惹轻尘,水精宫殿岂无因?空劳纤手,解佩赠情人
可以说,弄珠之典已成了人们表达许多方面丰富含义的最喜用的语词之一
另外,从汉皋游女的故事中,还衍生出了汉皋佩、解佩、遗珠等不同的说法
《南都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如果再结合东吴弄珠客之客字来考察,就更可确定这一弄珠必出于汉皋故典而这个问题又与汉皋的所在地域有关
弄珠的发生地汉皋或汉皋之曲在于何处,自古就有异说主要有三:
一说在湖北襄阳西,《续汉志·南郡襄阳下》引《耆旧传》曰:县西九里有方山,父老传云:交甫所见玉女游处,北山之下曲隈是也
李白《岘山怀古》诗即以此地为弄珠原地(岘山,在襄阳南);
一说地当陕西洋县,《水经》卷二八:沔水又东,迳万山北,山下水曲之隈,云汉女昔游处也;
中国古人历来有在故事发生地建立亭台楼阁以示纪念的习惯比如,最迟在北宋中晚期,在洋县境内就已建有弄珠亭
那位以笑笑先生为号的文同在神宗熙宁年间任洋州知州时,就曾多次登临此亭,留下了《弄珠亭春望》、《弄珠亭下柳》、《弄珠亭春日闲望》等诗篇其中,《弄珠亭春日闲望》诗云: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客字文同系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东)人,出仕于洋州,故以弄珠亭上客自谓
这可以给我们切实的启发:所谓东吴弄珠客,且抛开是否包含有另外的喻意(如:以珠指谓何物等)不讲,必是一位家在东吴而又曾客居于弄珠之地者而此人应当就是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又字思白,号香光)家本上海,后占籍华亭,自可以东吴署籍
万历三十二年(1604)冬,董氏奉旨起任湖广提学副使,直到三十四年秋辞官归乡
官署驻武昌,与汉口仅一水之隔,完全是到了传说中弄珠的故里他对弄珠之典自然并不陌生
当万历三十四年夏平湖的弄珠楼落成之际,汉阳籍的知县萧鸣甲求墨于董其昌时,他作《寄题萧使君弄珠楼诗》二首,其一末联云:一自明珠还海曲,采风应到弄珠谣,自注:弄珠,汉水遗事
使君汉阳人,而平湖亦有汉塘,又称鹦鹉湖,于弄珠差合;其二末联云:欲知交甫遗珠事,历乱星辰逗短檐
如此,董其昌以东吴弄珠客自称,可谓顺理成章徐先生提出的董其昌说,应该补充上他与武昌这一层更为原始的关系
董其昌画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二、《天史》序中的蛛丝马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秘密笔者一直坚信,在《金瓶梅》刊刻的时代,是有人清楚地知道东吴弄珠客的谜底的
在丁耀亢所著《天史》中,笔者发现了一条能够将东吴弄珠客与董其昌联系起来的新线索
丁耀亢(1599——1669),山东诸城人,乃曾任直隶巡按御史丁惟宁之少子,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
丁耀亢,字野鹤少孤,负奇才,倜傥不羁,弱冠为诸生,走江南,游董其昌门,与陈古白、赵凡夫、徐闇公辈联文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既归,郁郁不得志,取历代吉凶诸事类,作《天史》十卷,以献益都钟羽正,羽正奇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天史》是丁耀亢游吴归乡后,在自筑的煮石山房中纂辑的一部著作,成书于崇祯五年(1632)五月
该书从历史文献中撷取那些作奸犯科者不得善终的事例,分大逆、淫、残、阴谋、负心、贪、奢、骄、党、左道十案,计195条,每条后附自论加以评述,以明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之意
《天史》者,出于东海泰岱之间,有士焉发愤而作者也……又何为乎天而史之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曰:去彰而瘅,是有取于《梼杌》之义尔夫取于是,则忠臣、孝子、仁吏、义士可读而不必读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臣子吏士不可不读而必不读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可读而不必读者,天在其人中矣;不可不读而必不读者,天亦在其人中矣作此史者,其有古心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61.html
……予不识丁君,而知为董玄宰先生门下士先生归,属予为序,予以先生之序者序之也
山海无际,青苍浩漾之中,吾闻鲁多君子焉,斯固有所取尔也
序作者陈际泰(1570——1641),字大士,江西临川人,明末著名文士
他幼慧好学,以时文名天下,与同郡艾南英、章世纯、罗万藻结豫章社,称江右四大家但直到崇祯七年(1634),已65岁的陈际泰方中进士
陈序下署甲戌仲夏临川陈际泰拜题于燕都署,即写于崇祯七年五月的北京,正在他进士及第之后
据陈际泰讲,他与丁耀亢并不认识,这篇序文乃受丁师董其昌之命而作考诸董氏行迹,崇祯四年(1631)冬,在江南休养的董其昌蒙召复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次年夏后方抵京到任,至崇祯七年屡疏乞休,初夏即致仕返乡
序中所云先生归,当指董其昌离京回松江老家可见,为《天史》作序,系董其昌临行所托
最堪玩味的是陈际泰的这句话:予以先生之序者序之也就是说,他的序是因循着董氏之序的主旨而成的
按说,丁耀亢在书成后,呈请自己的老师过目或作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假如董其昌曾为《天史》写过序的话,丁耀亢是没有理由不恭恭敬敬地置之卷首的
可是,现存《天史》刊本前仅题青都钟羽正龙渊、云间董其昌思白评选,并没有董序
遍查丁耀亢诗文,他本人从没有谈到过董其昌曾为《天史》作序一事再查董氏文集,也根本没有这样的一篇序,甚至就连语义相关的词句也找不到
那么,陈际泰所说的那篇先生之序究竟在哪里,难道是无中生有的空穴来风不成?
其实,只要将陈序与《金瓶梅》卷首的东吴弄珠客序对读一过,就不难找到问题的答案:先生之序者,东吴弄珠客序也
东吴弄珠客的这篇《〈金瓶梅〉序》,署作时间在万历丁巳季冬即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十二月序云:
《金瓶梅》,秽书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
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
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
首先,我们注意到,陈际泰为之作序的《天史》与《金瓶梅》尽管体裁有别,但在纂辑或创作的主旨、手法方面却有着惊人的一致
中国古代的传统文人,大多自觉地承负着道德教化的责任,在著书立说时,一般都按照以劝善为主、戒恶为辅的原则,走的是劝戒相兼的路子
《金瓶梅》之作,出于同样的劝善惩恶的教化目的,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欣欣子语)
然而,作者却一反此前以正面劝善为主的惯用模式,而基本上采用了一种因果报应观念下的惩恶方式,以大量笔墨描写西门庆及金、瓶、梅等人平日奸、淫、贪、虐而最终导致破家亡身的故事,企望通过天命的权威对恶的惩罚,使读者心生悔惧,从而戒绝恶行,回心向善,勿为西门之后车
该书卷首有酒、色、财、气四贪词,即是这种创作意旨的体现正如东吴弄珠客所说: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当然,在四贪中,作者作了集中、细致描写的还是色那些描绘西门庆等性活动的文字,并非有意导淫宣欲,而是为后来的恶报埋下伏线,所谓以淫说法
因之,东吴弄珠客序开篇云:《金瓶梅》,秽书也,并非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是贬斥《金瓶梅》是一部淫书,而是说它是一部写了污秽之事的书
然而,对恶行的自然呈露极难驾驭,是有很大风险的,一不小心就会导致对恶行的展览果然,《金瓶梅》问世不久,即遭逢误解,蒙受淫书恶谥
这种结果与良好的创作初衷的悖谬着实令人遗憾,以致于廿公《〈金瓶梅〉跋》特为表白道: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
顺便指出,在近年的《金瓶梅》研究中,论者从不同角度对《金瓶梅》进行了新的解读,什么提倡性解放的书、人生书、反腐败的书等等,都未免有将古人现代化之嫌
事实上,我们还是应该遵从《金瓶梅》作者的本意,将其理解为一部以否定的方式警示世人的反面教材、一部戒世书,才更为合乎作品的实际
偶检先大夫手遗二十一史而涉躐之,喟然而悲,愀然而恐,因见夫天道人事之表里,强弱盛衰之报复,与夫乱臣贼子、幽恶大憝之所危亡,雄威巨焰、金玉楼台之所消歇,盖莫不有天焉
可见,他是一位坚定的天命论者,这也正是他将史系之于天的原因
在天命论的理念里,天是统御人间的主宰,是赏善惩恶的权威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是天命的作用使然
可是,丁耀亢在拣择史料为因果报应作注脚时,却弃善因善果不取而专注于那些恶业恶报,纪罪而不纪功,言祸而不言福
丁氏这样做,显然不是想去为世人树立可供效仿的楷模,而是以一种天命的先验威慑力量,警戒世人诸恶莫作
当然,劝善与惩恶,原本即是道德教化的两个方面惩恶只是手段而已,最终目的还在于劝善
丁耀亢本人解释道:盖人情畏则生慎,慎则生祥,譬如闻雷涉海,则忠信生焉,庶几毒蜮贪鬼用以消除云尔
丁氏的同乡好友丘石常在为丁著诗集《问天亭放言》所写的序中也说:
野鹤先生携其元方,著书名山,旨存于彰善而权归于瘅恶,名其书曰《天史》,对《天史》的编纂手法、目的做了精练的概括
要之,《金瓶梅》与《天史》二书虽一为小说、一为史料类集,却一样的惩恶、一样的戒世,具有完全相同的精神内核
这样,陈际泰在为《天史》作序时,能够取法于《金瓶梅》的东吴弄珠客序,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次,陈际泰的《天史》序在用典、造句方面与东吴弄珠客序的雷同,正是由承袭留下的迹
陈序不长,论及《天史》得名之由、编辑之旨的只有一句话:又何为乎天而史之也?曰:去彰而瘅,是有取于《梼杌》之义尔
而东吴弄珠客序除了那些解释性的文字,也有一主题句阐明了同样的问题:
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两序都用了梼杌之典
梼杌,乃古代传说中的凶兽,楚国史籍因独详于纪恶而以之名史这一典故,虽谈不上特别生僻,但因应用场合较少,故本来用者就不多
《金瓶梅》、《天史》二书,与楚《梼杌》手法相似,按说是提供了更多用梼杌一典的机会,可事实是:
在《金瓶梅》书前所存序、跋三篇与明清两代所有关于《金瓶梅》的评论文字中,用此典者仅见于东吴弄珠客序;而《天史》一书除陈际泰序外,尚有钟羽正、杨观光二序并丁氏自序,也只有陈序用了梼杌之典
二序用典相同,很难说是偶然的巧合不仅如此,这两句话意韵一致,甚至连句式也分外神似二者之间的因袭之迹是十分明显的
综上所述,东吴弄珠客序正应是陈序所取法的蓝本,亦即那篇杳无踪迹的董其昌序,这就是予以先生之序者序之也的真相
当时陈际泰为《天史》作序的情况,我们可予大致推断:董其昌离京前,或因时间仓促,或因无意,没有为《天史》作序,而转托陈际泰代劳,并将自己此前化名东吴弄珠客为具有相同特质的《金瓶梅》写的序文提供给陈参考
陈际泰用其立意,敷衍成篇,并在文中留下了予以先生之序者序之也的蛛丝马迹
最后,附带提一个问题,陈际泰为《天史》作序而取法于东吴弄珠客即董其昌为《金瓶梅》所作序一事,还有没有更为深刻的原因?
近年来,张清吉先生提出《金瓶梅》作者为丁耀亢之父丁惟宁;笔者则认为丁惟宁系续作者,而原作者乃惟宁之父、耀亢之祖丁纯
《金瓶梅》序与《天史》序之间的关系,是否与这两书同出于诸城丁家一门有关?似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探考
①参见杨国玉《〈金瓶梅〉研究的新起点》,《金瓶梅研究》(第七辑),北京:知识出版社2002年
②徐恭时《东吴弄珠客系董其昌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
③王利器《廿公是谁?东吴弄珠客又是谁?》,《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3期
④魏子云《冯梦龙与〈金瓶梅〉》,《金瓶梅艺术世界》,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0页
⑤ 霍现俊《〈金瓶梅〉发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334页
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工程学院
刊于《傅憎享、杨国玉<金瓶梅>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