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衍南(台湾):论《金瓶梅》西门庆的“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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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宋元说话技艺小说家有发迹变泰一支,明代话本小说因而多见发迹变泰题材,然而《金瓶梅》西门庆故事只能算是暴发典型本文针对西门庆的暴发状态分三个层面探讨,一是人性面的炫耀、卖弄和放纵,二是心理层面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三是无意识的去势恐惧
关键词:《金瓶梅》;西门庆;暴发

一、前言:从发迹变泰到暴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中国古代小说讲到暴发,最接近的概念应当是发迹变泰──宋代说话技艺小说」家的一种类型(或题材)
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提到当时说话四家: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
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1]
这段文献只要断句不同,四家之说便有很大歧异,学者曾经对此争执不休然而,胡士莹的四家分类概念,得到不少支持,其主张是:
1.小说(即银字儿) ──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
迹变泰之事
2.说铁骑儿──士马金鼓之事
3.说经──演说佛书;说参请──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说诨经
4.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2]
即小说别名银字儿,下分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四种类型,各类型文本多喜谈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题材

《话本小说概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都城纪胜》之后,南宋吴自牧《梦梁录小说讲经史》也谈到说话四家,但很明显是继承《都城纪胜》的讲法而微调关于小说家的内容是:
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有谭淡子、翁二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徐二郎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3]
此处所谓发发踪参,后人多认为是发迹变泰之讹
有趣的是,如果调整一下断句,《梦梁录》似乎把小说家内容分成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及变泰(发发踪参)共八种类型?
这种主张可以对应罗烨《醉翁谈录》,因为该书《舌耕叙引小说开辟》同样把小说分成八类: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4]
罗烨可能把发迹变泰窄化成道教的变态(变化)升仙之流,因此原来的发迹、变泰被置换为妖术、神仙
综合以上三家宋人笔记,对于发迹变泰之于小说家有两种不同解释
《都城纪胜》认为小说下分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四种类型,各类型文本喜讲发迹变泰题材
《梦梁录》认为小说下分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共八种类型,亦即有人专讲发迹或变泰故事
这两种说法不存在对或错的问题,因为它反映耐得翁与吴自牧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对小说家进行的观察,重要的是,发迹变泰确实成为宋代小说家在意的重要元素,康来新甚至主张此系宋人独创──
我以为,发迹变泰为宋人新创的议题,其他六类大致有所本,灵怪烟粉之于志怪,而志怪,《庄子》时代就有的词语,六朝更蔚为成风;
传奇,《莺莺传》的言情是也;
至于公案,《广记》收录了精察类,很相像再说朴刀杆棒,应是太史公的游侠、刺客之流唯独发迹变泰寻祖不易,是个新生的婴孩[5]
不过,发迹一词其实起源很早,曹植《与杨德祖书》提到德琏发迹于大魏[6],指应玚由隐微而得志通达
变泰的概念更早,结合《周易》否卦、泰卦,古代很早即有否极泰来的用法
发迹变泰指的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境遇由穷而达、地位由卑而尊、财势由贫而富的惊奇经验
由于人性本来就向往美满,突如其来的美满尤其令人欣羡,所以在传说和史传早就可以看到发迹变泰故事[7]
只是到了宋代则由民间艺人接手传播潘承玉考察宋、元、明话本和戏曲,发现发迹变泰题材正式出现在宋代,一开始以文士发迹较多,评价则是肯定与否定并存;
到了元代,对文人发迹的负面批评减少,同时开始出现武人发迹故事;入明之后,文人发迹和武人发迹仍然可见,唯工商业者发迹成为新的兴奋点[8]

《发迹变态——送人小说学论稿》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有趣的是,一旦论及明代发迹变态类型(或题材)小说,学者目光基本只聚焦于晚明的三言和二拍──
例如《古今小说》卷5《穷马周遭际卖食追媪》、卷11《赵伯升茶肆遇仁宗》、卷15《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卷21《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警世通言》卷6《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卷17《钝秀才一朝交泰》、卷18《老门生三世报恩》,
《醒世恒言》卷20《张廷秀逃生救父》、卷31《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拍案惊奇》卷1《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卷21《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二刻拍案惊奇》卷36《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卷37《迭居奇程客相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等等为什么呢?
一来是《都城纪胜》、《梦梁录》谈发迹变泰乃针对说话四家中的小说家,所以学者自然把目光置于承袭、改写宋元话本旧作的三言,以及模拟说话形式的二拍──亦即短篇小说
二来才是三言和二拍确实有不少引人注目的发迹变泰故事
但是,这不代表发迹变泰类型(或题材)小说[9]只能局限于短篇,理论上,长篇小说也应该可以被考虑
尤其,《金瓶梅》西门庆的故事难道称不上发迹变泰?为什么学者鲜少从这个角度讨论西门庆?
这个问题,不妨从发迹变泰类型(或题材)小说的模式化进行探讨
根据研究,前列三言、二拍中这些文本,首先在总体情节结构上有一个模式,即人物必须历经戏剧化的贫贱─困顿─机遇─富费四部曲;
其次,从功能性情节的角度看,人物多半都会碰到发迹预兆,也往往必须先经历磨难,此近似于民间文学常见的受难─成功母题[10]
《金瓶梅》的西门庆故事并未满足贫贱─困顿─机遇─富费这个历程,它缺少前半段的贫贱和困顿内容,西门庆甚至不曾处于贫贱和困顿际遇
《金瓶梅》词话本第2回写到: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11]
很明显,西门庆甫登场之际,已经发迹有钱了
后来他所以更进一步发财致富、加官进爵,手段之一是接收孟玉楼、李瓶儿带进门的嫁妆,由此累积发家所需资本;
二是仗着财富勾结官府,结交权贵,既成为国家官僚的一员,又是经营长途贩运、开铺自卖的商人
短短六、七年内,他从一介平民变成山东省提刑副千户、正千户,开了生药铺、当铺、缎子铺、绒线铺、紬絾铺,累积大约十万两银子身家
如果以发迹变泰类型(或题材)小说贫贱─困顿─机遇─富贵的模式来检视,西门庆故事只涉及机遇和富贵,因此《金瓶梅》应不同于三言、二拍里的发迹变泰小说
又由于《金瓶梅》主要写西门庆发迹变泰后的得意、炫耀、卖弄、放纵以至于逞强,所以不如说它是一部写暴发的小说,西门庆是土豪、富商、官僚三位一体的暴发户

二、明代商人的暴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几乎所有学者都同意,《金瓶梅》是一部借宋写明的小说,故事时空虽然写宋徽宗政和2(1112)到宋钦宗靖康2(1127)约十六年时间,
但实际所指的,可能包括明武宗正德(1505-1521)、明世宗嘉靖(1521-1567)、明穆宗隆庆(1567-1572)各朝,甚至可能涉及明神宗万历(1572-1620)前期
然而明代自嘉靖、隆庆朝以降,商业经济发展为社会带来高度繁荣,因此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日以侈靡相高[12],富者尤其具备奢靡放肆、任情逾礼的条件例如嘉靖时人何良俊就记载:
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
今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余头,遂至形于奏牍
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殽品计百余样,鸽子、斑鸠之类皆[13]
饮食侈靡、暴殄浪费的风气为什么愈演愈烈?
何良俊说:然当此末世,孰无好胜之心,人人求胜,渐以成俗矣[14]

《四友斋论丛》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完全是争胜心理作祟因为好胜,所以炫耀、卖弄、讲排场比何良俊小十几岁的叶权提到:
今天下大马头,若荆州、樟树、芜湖、上新河、枫桥、南濠、湖州市、瓜州,正阳、临清等处,最为商货辏集之所,其牙行经纪主人,率赚客钱架高拥美,乘肥衣轻,挥金如粪土,以炫耀人目,使之投之[15]

商人之所以架高拥美、乘肥衣轻、挥金如粪土,只为了炫耀二字商人有钱之后,可以买官鬻爵;反过来讲,官吏也可能从事商业活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过去有人把西门庆这一类人物称为官商[16],官商的形成要不是官吏从事商业活动,要不就是商人藉捐资加入官僚体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西门庆的情况好像两者皆是,他开生药铺、当铺发迹有钱后,借着向太师蔡京送礼而当上提刑官,做官之后他又陆续开了缎子铺、绒线铺、紬絾铺,似乎经商才是他的主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商人仗着财势不免傲慢,如果同时居着官职,大抵更是目中无人,看明人洪亮吉提供的这个例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岁甲午余馆扬州榷署,以贫故,兼肆业书院中一日薄晚,偕中至院门外,各跨一石狻猊,谈徐东海所著《读礼通考》得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31.html

忽见一商人,三品章服者,肩舆访山长甫下舆,适院中一肄业生趋出,足恭揖商人曰:昨日前日并曾至府中叩谒安否,知之乎?商人甚傲,微颌之,不答也[17]

这个商人的三品章服,自然是捐纳得来的,文中他对那个肄业生的轻蔑,完全是权贵者的阶级傲慢

对商人来说,既然官爵可以用钱买来,朝中权贵可以用钱投资,那么文人独有的风雅也可以用钱堆积
有些富商炫耀的是刻意经营的风雅品味,见这个例子:
董玄宰三楚督学归,怡情赴宴,一旧族子骤富,仿名公家营构精舍,中藏书画、鼎彝、琴碁、玩好之物,充牣无序,又与算格、法马、账簿等交互错置
因邀玄宰、眉公与张侗初辈花会谈叙,饭后引入清谈主人各为夸指某物,矜所自来,某为的系真迹,某件价值多少,玄宰闭目摇首曰:太多太多,秽杂矣!
主人领意,急令各去其半,又问玄宰:眼前清旷否?仍曰:正未正未!
再为割情裁减,几至于无,复问:如何?
玄宰目眉公曰:兄意以为畅适否?
眉公曰:毕竟不洁净玄宰曰:晓人
主人曰:如此尚多,乞示何法?
玄宰曰:更无别法,如吾兄亦去之可耳
满室大噱[18]
既个富的旧族子弟,自然就是个暴发者,但对董其昌、陈继儒等人来说,他们炫耀、卖弄的内容如果属于文人独有,不过沦为东施效颦罢了

三、西门庆的暴发形象及心理

西门庆的暴发状态和心理特征,可以分三个层面来理解
首先,作为一名暴发户,西门庆自然禁不住要炫耀、卖弄、放纵自己的财富和权势,此乃人性
例如第31回,当他获派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在家来裁剪尺头,趱造衣服又叫了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
正在乱时,应伯爵和吴典恩来向西门庆借钞,西门庆一径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
应伯爵抓住他的心理极口奉承夸奖,并问西门庆使了多少银子才得这个宝贝,果然西门庆得意非常地述了来由,高兴之下便承应了吴典恩借银一事
几天之后,辄见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西门庆喜欢巴结权贵,例如第36回,新科状元蔡蕴及同榜进士安忱到临清打秋风,西门庆先是差人拿拜帖上船,送上一分嗄程,酒麫鸡鹅嗄饭盐醤之类
次日则在自家摆宴,叫四个唱的,临走送蔡状元「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也有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再如第49回,已经成为御史的蔡蕴带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同来临清,西门庆又是各送一大张桌席的厚礼: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疋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
以上既是奉承也是炫富
所以,到了第78回,西门庆财富和权力均达顶峰之际,应伯爵领着李三对西门庆说买卖,来者本意只要西门庆和张二官各出五千两银子,两家合着做一宗朝廷的古器买卖,只见西门庆不以为然地说道:此是我与人家打伙儿做,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
西门庆对自己的财富和权力有高度自觉,他因此刻意为所欲为,至少在性爱方面第57回,便见他大剌剌地炫耀着自己的威风: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
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来自财富和权力的信心,让他有淫遍天下妇人的愿望,这一点潘金莲看得最清楚,第61回她说:
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遍巷,属皮匠的,缝着的就绱

逢着的就上!金莲这般形容着实传神

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的西门庆,早培养出一种嫖客」性格

49回得到胡僧给的春药后──得春药自然是他暴发般加官、致富的隐喻──其嫖客性格更加被激化,接连寻王六儿、李瓶儿、潘金莲、李桂姐、吴月娘、郑爱月儿试药,难怪张竹坡在第52回回评说他自喜梵僧之药,欲卖弄精神![19]

而且愈到后来,更扩大了性交对象和性交想象,另外加入如意儿、林太太、贲四媳妇和来爵媳妇,并且妄想王三官娘子黄氏和何千户娘子蓝氏,俨然成为天地第一的嫖客,死前几回尤其荒唐

作者在第78回冷冷地说: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可知这暴发户的放纵全都基于逞强和卖弄心理

很多学者习惯以第49回西门庆得胡僧药为分水岭,把小说分成上、下半截,例如浦安迪就说:
从多种意义上看,以西门庆喜获神奇春药的庆祝进入高潮的第49回就标志着这一道分水岭
小说的前半部分刻划了他发财、做官、纵欲,步步升级;而在后半部分,正是这些方面的得意加速了他自行毁灭的过程[20]
多数人只注意胡僧药引发的生理反应,没有留心作者加诸于它的文学设计
胡僧药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宝贝,它跟西门庆在短短几年内莫名其妙成为暴发户一样,具有相同的性质,所以从文艺的角度讲,胡僧药的功效恰是被设计来阐释西门庆的暴发心态
因此张竹坡所谓自喜梵僧之药,欲卖弄精神!乃是一语双关,西门庆不只卖弄暴发的性能力,更是卖弄暴发的财富和权势
其次,轻易到手的财富和官衔,也强化西门庆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不过,这方面的性格特质在西门庆的商业活动和政治活动看不太出来,作家全藉由性事表现
西门庆的性征服和性占有,主要表现在近乎凌虐的性爱游戏,最明显的例子是在妇人身上烧香
这个残忍的游戏在小说出现四次,分别是第8回对潘金莲、第61回对王六儿、以及第78回对林太太和如意儿且看对如意儿这个例子:
西门庆见丫鬤都不在屋里,在炕上斜靠着背,扯开白绫吊的绒裤子,露出那话来,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
咂弄够一顿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
老婆道:随爹你拣着烧炷香儿
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上炕来仰卧在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
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毛必盖子上,用安息香一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往来送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傍边照看
须臾,那香烧到肉跟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

西门庆所烧的是烧酒浸的香马儿,显而易见,这对妇人而言是一项痛苦的肉体折磨,但对西门庆来说却是一种满意的心理享受

西门庆借着这个性爱游戏,一面宣誓男性对女性的身体占有,一面强调男性之于女性的主宰地位──他有绝对权力使用家长式暴力来操控、凌虐伴侣的肉体和尊严

《金瓶梅词话》

性征服和性占有,有时是用具惩戒意涵的性交活动来表现,最著名的莫过于第27回葡萄架下那一幕
这场戏发生于炎炎夏日,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个在葡萄架下喝酒并投壶耍子,妇人给酒灌得醉了,就这么自在地睡将起来──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
结果西门庆淫心触动,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津*出,如蜗之吐涎
接着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粗暴地进行性交
又忽地把妇人丢下,任其尴尬地吊在葡萄架下,之后回来,玩起所谓投肉壶的游戏──拿李子投掷妇人的**,后来甚至把一个李子放在*户内
几经折磨,潘金莲总算知道西门庆在惩罚自己,于是求饶:我晓的你恼我,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今日经着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
西门庆这才满意笑道:小淫妇儿,你知道,就好说话儿了
读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也就发现,之前西门庆对潘金莲说的那句话──我把这小淫妇,不看世界面上就肏死了!──从来不是一句戏言,而是一个警告:潘金莲永远不能为李瓶儿肚中的生命争风吃醋
但西门庆嘴里放过潘金莲,无意识或许没有,接下来的性交因为用力过猛,导致妇人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不收,亸然于衽席之上矣
待她苏醒过来,娇泣向西门庆诉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
到这个时候,她总算晓得汉子施加于她身上的惩罚──原来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对女人施予家长式暴力,尤其是以性凌虐的形式
女性主义学者对此看得十分深刻:
这一回揭示了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处罚(因为潘竟敢在他面前向怀了他孩子的宠妾挑衅)
而吊诡的是他处罚的方式正是透过性的技巧,也就是金莲从他那儿得取权力的技巧──以致几乎肏死她
这是一种反规范的处罚方式:透过重复的折磨技巧来矫正别人的侵犯;但后者的言语刺伤不留迹,而前者的矫正却可导致对方的身体伤残[21]
西门庆的风流帐薄,除了妻妾和妓女,还有不少属于非法通奸
姑且不论后来嫁入西门府的潘金莲和李瓶儿──她们都是背着原夫和西门庆有染──这本帐上的通奸对象多为家人媳妇,包括来旺儿老婆宋惠莲、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来爵儿老婆惠元以及贲四老婆等等,都是西门庆仗着家长之尊与财富之势,半勾半诱刮上手的妇人
不过在家人媳妇之外,西门庆偷情王招宣府林太太就不一样了王家祖上是太原节度邠阳郡王,既是报国勋功并斗山的官宦之家,又标榜传家节操同松竹
林太太着了西门庆的道之后,不只身子任其摆布,甚至要儿子拜奸夫为义父,败德行径自然玷污了招宣府那块节义堂牌匾
但是反过来看,西门庆偷期官夫人林太太,觊觎少夫人王三官娘子黄氏,更象征暴发户对政治权贵的一种想象性征服与占有
36回写西门庆自谦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坚持不肯对蔡状元透露自己字号;全书到处见他对进士、太监、御史前倨后恭;暴发户的本分、节制、甚至自卑,在林太太身上都得到了替代性补偿
《金瓶梅》写西门庆的暴发反应,不论是表面上炫耀、卖弄、放纵自己的财富和权势,还是意识底层那股强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很多都藉他的性交活动来表现
再则,西门庆的性征服和性占有欲望,在很多时候更反映出他无意识的「去势」恐惧
例如第19回写西门庆娶李瓶儿来家,因记恨先前妇人私嫁蒋竹山一节,连着三天不进新人房里,惹得妇人上吊
之后虽救了下来,可西门庆罚她脱光衣服跪地,拿马鞭准备执行家长惩戒接下来──
(西门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
妇人道:
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
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
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一席话才说完,西门庆欢喜无尽,立刻丢了鞭子,好生把妇人拉起来穿上衣裳

表面上,西门庆不满妇人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入赘,并且资助这厮开生药铺和他打擂台;但骨子里,他气的是李瓶儿挫了他的雄风,到他手里的妇人怎么可能转投别的汉子?

结果李瓶儿聪明,一句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挥去了男人心中的疑云,既肯定他的性交质量,又确认他的经济地位,西门庆岂能不满意?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到第78回,西门庆早已荣升提刑正千户,并且家财万贯
这会子西门庆和奶妈如意儿交欢之余,要求在妇人身上烧香,待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苦苦告饶,这时候──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
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西门庆又问道:我会*不会?妇人道:达达会***
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
西门庆那话粗大,撑的妇人牝户满满,使往来出入,带的花心红如鹦鹉舌,黑似蝙蝠翅一般,翻覆可爱
西门庆于是把他两股,扳抱在怀内,四体交匝,两相迎凑,那话尽没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失声,**流下西门庆情浓乐极,*邈如涌泉

这场游戏的一开始,西门庆要如意儿为其口交,承诺赏她一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已可见两者间的权力关系

接下来,西门庆要求如意儿让他在她身上烧香,则是用伤害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

再接着,西门庆丢了一个自己写好的脚本给如意儿,妇人只消宣称自己是因西门庆的性能力而离开丈夫熊旺,烧香所带来的肌肤之苦就可以结束

在这过程中,读者除了看到无依妇人的辛酸,更看到男性家长在无意识里的性焦虑──西门庆即便本就彻底拥有如意儿(及其他妻妾),他仍要一再确认这个事实,以确认自己性交能力的方式

然而这同时反映出暴发户在无意识里更深层的政经焦虑──即便西门庆在商场、政坛春风得意,既有银子也有权力,他仍要透过性交成就来反复验证这个事实

换句话讲,作者在这里隐隐托出西门庆无意识领域的去势焦虑,既担心失去性能力,也担心失去在家庭里的统治力,更担心失去在官场及商界的主宰力

西门庆死前几回,是他攀向人生权力高峰的精采时刻,作家却写其陷入无休止的性爱追求,表面上看纯然只是放纵逞强,熟知他不是陷入自己也不知道的去势焦虑呢?个中情节的言外之意实在发人深省

《兰陵笑笑生与<金瓶梅>》

四、小 结

长久以来,人们对西门庆的理解,始终停留在《水浒传》那个不事生产、淫人妻女的刻板印象
殊不知,《金瓶梅》的西门庆已成为土豪、富商、官僚三位一体暴发户,他的性冒险虽然持续未歇,但其目的和意义不再只是感官的满足和追逐,反而折射更多存在处境──包括对权力及财富的良好自觉,以及对毁灭和失势的恐怖无意识
离开《水浒传》那个概念化的奸夫西门庆,《金瓶梅》的西门庆形象更见血肉,唯有确实掌握他的暴发本色,并且留意他于性事之所以逞强卖弄的缘由,才能真正感受作家刻画这个人物的巨大成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意在摹写暴发户西门庆的《金瓶梅》,长期以来都被人批评其叙事琐碎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凡例》就说:若《金瓶》乃隐大段精采于琐碎之中,止分别字句,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22]
刘辉更在比较词话本和崇祯本的同时,对词话本叙事琐碎颇有微词,他说:
《金瓶梅》人物刻画真实传神,细节描写生动细腻,在古典长篇小说中,只有《红楼梦》堪与匹敌但是,过细则失之繁琐,甚微则招人厌恶,这原是《词话》中固有的弊病……
特别是一些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情描写在内,缺乏典型化,往往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尤显琐碎臃肿,多了更觉雷同[23]
然而刘辉没有想到的是,暴发在表达意义上本来就有过多、满溢、猛烈之意,西门庆的暴发生活自然也要用超出平均的饮食用度、意在炫耀的服饰配件、偏激违和的性爱活动来表现,因此──琐碎几乎是暴发叙事的必然!
而且,暴发适合写实不适合写意、宜直铺不宜象征,所以《金瓶梅》不像《红楼梦》可以并采象征主义的笔法,间容神秘主义的氛围,它就只能像是帐薄或自然主义的文本

本文作者 胡衍南 教授

[1]宋‧耐得翁:《都城纪胜》,收入宋‧孟元老等着:《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台北:大立出版社,1980年10月),页98
[2]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5月),页107
[3]宋‧吴自牧:《梦梁录》,收入宋‧孟元老等着:《东京梦华录外四种》,页312
[4]宋‧罗烨:《醉翁谈录》(台北:世界书局,1983年3月),页3
[5]康来新:《发迹变泰──宋人小说学论稿》(台北:大安出版社,1996年12月),页7
[6]魏‧曹植撰,清‧丁晏纂,叶菊生校订:《曹集铨评》(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6月),页145
[7]李健秋:《从史传与传说中走出的文学──论古代发迹变泰故事的文本流变》,《黑龙江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总第95期),页112-115
[8]潘承玉:《论宋元明小说、戏曲发迹变泰题材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6期,页86-111潘承玉:《发迹变泰──宋元明小说题材流变考察之一》,收入潘承玉:《求真与问美:古典小说名著新探》(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页57-73
[9]除了类型,学者讨论这个问题时也可能从题材、主题或母题入手从题材入手可见前注潘承玉文从主题入手可见欧阳健:《三言二拍中发迹变泰主题新说》,《文史哲》1985年第5期,页51-58从母题入手可见吴光正、胡元翎:《三言发迹变泰故事的母题分析》,《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19卷第1期,2001年3月,页80-85
[10]张健秋:《古老而常新的模式化叙述──论发迹变泰故事的叙事艺术》,《北方论丛》2005年第5期(总第193期),页26-29
[11]明.兰陵笑笑生原著,梅节校订,陈诏、黄霖注释:《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2月),页31以下引文悉据此本,不另赘注页码
[12]明.张瀚撰,盛冬铃点校:《松窗梦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11月),卷7,风俗纪,页139
[13]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11月),卷34,正俗一,页314
[14]同前注
[15]明.叶权撰,凌毅点校:《贤博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11月),页22
[16]陈诏:《西门庆──明代官商的典型》,《金瓶梅小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12月),页58-68
[17]清.洪亮吉撰:《更生斋集》(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5年),甲集,卷4,又书三友人遗事,页12b
[18]明.花村看行侍者,《花村谈往》,卷2,封君公子转引自陈万益撰:《晚明小品与明季文人生活》(台北:大安出版社,1992年5月),页75-76
[19]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3月),页167
[20]【美】浦安迪着,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10月),页53
[21]丁乃非:《秋千‧脚带‧红睡鞋》,收入张小虹编:《性别研究读本》(台北:麦田出版社,1998年8月),页55-56
[22]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页55
[23]刘辉,《从词话本到说散本──〈金瓶梅〉成书过程及作者问题研究之一》,收入刘辉:《金瓶梅论集)(台北:贯雅文化事业公司,1992年3月),页1-46;又收入刘辉:《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5年6月),页1-26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

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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