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艳梅:《金瓶梅》与《群音类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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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是成于明代嘉靖末年到万历初年的长篇人情小说,《群音类选》则是刊于万历中期(1593-1596)的一部戏曲散出选本
这两部著作怎么会有关系呢?
因为《金瓶梅》这部写实主义的小说中描写了大量的戏曲活动,保存了大量的戏曲材料,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戏曲史和文学史中的一些重要现象,证实了一些众说纷纭的学术问题
而戏曲选本《群音类选》在这些方面都恰好和《金瓶梅》有着相互印证、相互补充的作用
本文试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首先,关于《金瓶梅》的成书年代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吴晗先生通过对明代一些典章器物的考证,提出《金瓶梅》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这10年(1582-1602)中成书的观点
并结合万历中期的社会情形进行分析,认为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社会,才会产生《金瓶梅》这样的一个作品,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同
近人学者李洪政2005年出版的《<金瓶梅>与徐州》一书又提出《金瓶梅》写作于万历中期的论断
然而徐扶明先生1987年撰写的《金瓶梅与明代戏曲》一文(发表于1987《戏剧艺术》第2期),则从书中描写的戏曲活动来考查,提出了《金瓶梅》大约写于明代嘉靖末年到万历初年的论断
首先提出这部小说对戏曲剧种的描写突出的是海盐腔、而没有写到昆山腔,并且列出王骥德的《曲律》、汤显祖的《庙记》、顾起元的《客座赘语》等书中的翔实材料,
予以证明万历年间,昆山腔兴起,海盐腔却在衰落了的事实,并因此设想如果《金瓶梅》写于万历中期,为何不写观众喜爱的昆山腔,反而一再写观众已经厌弃的海盐腔,岂非咄咄怪事
接着又考《金瓶梅》中的海盐剧目都属于‘旧传奇’剧目来进一步印证《金瓶梅》是产生于万历以前的论断

《<金瓶梅>与徐州》

我对徐先生的这个说法非常认同,我通过对明代万历中期的重要戏曲选本——《群音类选》中的选曲研究而得以印证徐先生的这一说法
《群音类选》是明代万历年间戏剧作家胡文焕编选的,是他所编校的《格致丛书》中的一种
虽然此选本的确切刊印时间无从得知,但可以就《格致丛书》中其他各书的胡文焕的序文,都作于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593-1596),因此推论《群音类选》的刊印时间也应在这期间或相隔不会太远
而《群音类选》中选曲根据音乐标准分官腔(昆曲)、诸腔、北腔、清腔四类
作为戏曲选本,选者虽然以不同的标准和要求,择优选精,汇成一帙,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但它们的宗旨都很明确:所谓江湖游侠,长安豪贵,欲求乐府之渊数,一览可见;
四方之人,于风前月下,侑以丝竹,唱咏之余,或有所考
戏曲选本都蕴含着那个时代的社会文化心理和文艺思潮乃至审美趋向的变迁与形成,因此所选剧目大都深受观众欢迎,都是活跃在当时戏曲舞台上的艺术精品
《群音类选》作为明代万历年间一个最大的、最具代表性的戏剧到选本,以当时舞台演出的音律唱腔为标准,收昆腔剧目为最多(计22卷,122种剧目),且名之曰:官腔
这首先就证明了昆腔在明代万历年间的剧坛的主导地位,证实了当时四方歌者皆宗吴门的局面,也印证了上述徐扶明先生的万历年间,昆山腔兴起的论述
当然,万历戏曲选本《群音类选》中不仅选取了大量的昆腔剧目,还选录了大量的诸腔剧目(5卷25种剧目)
《群音类选》诸腔条下注云:如弋阳、青阳、太平、四平等腔是也
笔者已考:所谓青阳、太平、四平诸腔实际都属于弋阳腔系统(见发表于《徐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02期的拙作《从<群音类选〉看明代剧坛的诸腔纷呈现象》)
这说明《群音类选》所收的二十五种诸腔类剧作,实际皆为弋阳腔剧作
又万历年间的其他诸多选本如《时调青昆》(青阳腔)、《徽池雅调》(安徽池州是青阳腔的根基地,故声腔一地望称)、《词林一枝》(新刻京板青阳时调)、《玉谷新簧》(标时兴滚调,而滚调则是青阳腔的重要标志)、《大明春》(标徽池雅调南北官腔乐府)、《摘锦奇音》(标新刻徽版合像滚调乐府官腔),都是属于弋阳腔系统的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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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证明万历剧坛上的一种重要的戏曲现象——昆弋并争但是,回过头来看,《金瓶梅》中的戏曲活动中没有一处提到昆腔剧目或弋阳腔剧目,却突出了海盐腔的演出活动
这在戏曲史上也是有迹可寻的,因为明代嘉靖年间正是海盐腔风靡一时的时期,曾在嘉兴、湖州、温州、台州等地流行,影响已经由南及北,成为上流社会的一种时尚,一种时髦
明杨慎(1488-1559)约作于嘉靖三十三年(1555)的《丹铅总录》中云: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
明末人张牧在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年的《笠泽随笔》中亦说:万历以前,士大夫宴乐,多用海盐戏文娱宾,间或用昆山腔,多属小唱若用弋阳、余姚,则为不敬
所以,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虽然对艺术一窍不通,但是为了装点门面、附庸风雅,凡招待士大夫、贵胄,必用海盐戏班,多次让戏子演出或清唱
也可见《金瓶梅》的作者对海盐腔也是非常喜爱并运用自如的
而《群音类选》所反映出来的昆弋并争、诸腔竞奏、选本迭出的万历剧坛,我们竟然丝毫看不到海盐腔的踪影了,可见至少到了明代中期,海盐腔已应该开始销声,到了万历末期已经匿迹了啊
也正如张牧《笠泽随笔》所云说:今则昆山腔遍天下,海盐已无人过问矣
这些分析都印证了《金瓶梅》的成书年代绝不应在万历中期,而应该在明嘉靖年间,最迟也应该是万历初期就成书了的
因为《金瓶梅》作为一部写实的现实主义人情小说,竟然没有一处提到在万历中期无论是案头之作还是场上之曲都很流行的昆腔剧目或弋阳剧目,反而重点突出明代嘉靖年间盛行的海盐腔,正如徐先生所说:
小说创作总是离不开自己时代的生活土壤,离不开当时艺术的互相影响,离不开当时读者欣赏的心理和习惯
所以说《群音类选》作为戏曲选本的一个代表,其间所反映出来的戏曲现象无疑是印证《金瓶梅》成书年代的一大佐证,是明代最真实、最直观的戏曲材料,进一步印证了徐先生的论断
其次,关于折子戏的流行年代,学术界有不同的见解,有主张起于万历之前(嘉靖),也有主张起于万历时期或者清初的(参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一书及王安祈《明代戏曲五论·再论明代折子戏》等文)
折子戏的形成和繁盛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它是传统戏曲改革与进化的产物,也是家乐戏班的崛起和士大夫对戏曲艺术的审美取向的结果
《金瓶梅》中西门庆家演戏,杂剧多演全本戏,如第三十二回演了《韩湘子升仙记》四折,众官饮酒至晚方放第四十三回演《王英月元夜留鞋记》,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因为北杂剧是四折一楔的体制,一个下午可以勉强演完
然传奇长达数十出,《金瓶梅》中竟然还有演全本戏的习惯,如第六十三回和第六十四回演《玉环记》,头天演了整整一夜至约有五更时分,众人起身,第二天晚上,又将《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搬出来演,众人坐至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
传奇篇幅松散冗长,虽然间有可观,但从头到尾的全本搬演也无异于折磨观众,动辄就是闹到三更时分或是五更天气
也难怪西门庆都不耐烦的吩咐道:拣着热闹处演
所以《金瓶梅》里自然地出现了一些撷取精华的折子戏的演出,如第七十六回,就搬演了《四节记》中的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两折,仅用了约有一更时分
又第六十五回,演《还带记》仅唱了两折,才日平西,第七十四回演了《双忠记》两折,又酒过数巡,又唱了几套小曲,才不觉日色沉西
第六十三回戏子唱了《玉环记》两折后,又问西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
西门庆便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
第六十四回中西门庆招待薛内相和刘公公,两位内相看了递上来的传奇关目揭帖,拣了一段传奇《刘智远白兔记》,结果唱了还未几折,就心下不耐烦了,
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干脆改听传奇为杂剧了
从上述《金瓶梅》中的戏曲活动可见,虽然在一些盛大的场合还习惯演出全本戏,但随着家庭演出的频繁需要,随着观众们对一些经典剧情的熟悉,对精品戏曲艺术的追求,折子戏的演出就应运而生了
这一方面印证了折子戏肇始于明嘉靖年间,兴盛于《群音类选》等戏曲选本迭出的万历年间,扩散流行至《缀白裘》刊行的清之乾嘉年间
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明嘉靖时期的这些经典剧目的精彩折次,在一些家乐演出中已经初露端倪了
如《金瓶梅》中涉及的传奇剧目——《玉环记》、《彩楼记》(《破窑记》)、《琵琶记》、《升仙记》、《香囊记》、《宝剑记》、《白兔记》、《红袍记》、《还带记》、《双忠记》、《四节记》、《南西厢记》以及杂剧剧目《西厢记》,在明代的万历选本《群音类选》中,都予以了收录
进步看,《金瓶梅》所唱的《玉环记·寄真容》一折,不仅被《群音类选》收录,而且也被与《群》同时的其他戏曲选本如《月露音》、《珊瑚集》、《赛征歌集》所收录
又如《四节记》,嘉靖时的重要的戏曲选本《风月锦囊》收录了全本,包括《杜甫游春》(春)、《谢安石东山记)(夏)、《苏子瞻游赤壁记》(秋)、《陶榖学士游邮亭记》(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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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瓶梅》中根据当时的节令应时取乐,选唱了其中的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两段,应出自《四节记·邮亭记》
《群音类选》中的南之杂剧下收《韩陶月宴》一出,和《八能奏锦》所收邀宾宴乐、《徽池雅调》所收词赠弱兰、《乐府红珊》所收韩侍郎夜宴陶学士的折次,都是出自《四节记·邮亭记》
此外,《群音类选》还收录了《四节记》中的复游赤壁一出和万历选本《词林一枝》所收兴游赤壁一出,皆出自《四节记·赤壁记》由此可见,
《四节记》是明嘉靖至万历年间的流行剧目,而其中的《邮亭记》和《赤壁记》选段则又是深受观众欢迎的折子戏
最后,关于北杂剧在明代的发展和衰微
以北曲演唱的杂剧在元代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然而到了明代,由于历史条件和现实社会的变化,以及戏曲本身艺术形式的发展,北曲的创作和演出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出现了寥落甚至衰微的情形
如《群音类选》卷二十六收南之杂剧十种剧曲
其中仅《戴王访雪》、《玉通和尚骂红莲》、《月明和尚度柳翠》三剧的曲调为南北合套,其他七剧(《高唐记》、《京兆记》、《洛神记》、《帝妃游春》、《秦苏夏赏》、《韩陶月宴》、《黄崇嘏女状元》)皆为南曲
说明了杂剧南曲化的现象,是明中叶北剧衰微和南剧隆兴时期的典型产物
然而,北曲在明代由寥落到绝响,是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的,如《金瓶梅》里,在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三回、第五十八回第七十八回共提到了四次北杂剧的演出,
全书涉及的杂剧剧目有《西厢记》、《秋胡戏妻》、《张生煮海》、《抱妆盒》、《铁拐李》、《两世姻缘》、《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倩女离魂》、《风云会》、《世间配偶》、《半夜朝元》计11种
这说明北曲在明代嘉靖年间,虽然已经盛时已过,世人出现了崇南抑北的趋向,多尚海盐南曲(杨慎《丹铅总录》)
但是北曲还并未呈现出寥落之况,在一些家庭小剧场或庙堂宴会中仍演习不断,如《客座赘语》卷九《剧戏》载:
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则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
而到了万历年间,戏曲选本《群音类选》中除了收录大量的昆腔和弋阳腔剧曲外,还另列一北腔类,收剧目14种
这说明北曲在明万历剧坛昆弋并争、诸腔竞奏的夹缝中,还有一定的寄生之地,并未完全绝迹
但是,进一步看,《群音类选》所收北腔剧曲十四种(其中《萧何追韩信》一剧暂归《千金记》目下),其中仅《西厢记》、《黄花峪跌打蔡纥瘩》、《气张飞杂剧》、《海神记》、《赵五娘写真》为元北杂剧剧作,
而《千金记》、《连环记》、《玉环记》、《绣褥记》、《和戎记》皆为弋阳腔剧本(《远山堂曲品》杂调著录),《香囊记》、《浣纱记》则为昆腔剧本,
仅《园林午梦》一剧为明杂剧,亦系明传奇剧作家李开先的手边余事,有时取玩,或命童子扮之,以代百尺愁之帚,带有以文娱乐的性质
这说明北杂剧到了明代万历中后期,已是作者渐寡,歌声寥寥了,进入了衰微时期,剧本的创作已经寥寥,
可上演者更是无几,故舞台演唱并不能仅限于北杂剧的原创剧本,只好将弋阳腔或昆山腔剧本中的一出或几出改调甚至改本而歌之,多在宴会上作插剧演出,一场了事
如《群音类选》北腔类的韦皋嫖院即是传奇剧作《玉环记》的一出,萧何追韩信亦是传奇剧作《千金记》的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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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明代万历剧坛也是一个十分普遍的戏曲现象,如陈与郊《袁氏义犬》宴会间插演的《没奈何》一段即言明原是一个弋阳腔剧本,可见北曲在明代万历中后期已经沦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曲调,趋于寥落和衰亡了
正所谓院本新添弋与昆,教坊官里几伶伦啊
综上所述,人情小说《金瓶梅》和万历曲选《群音类选》,在《金瓶梅》的成书年代、折子戏的流行、北杂剧的衰微等很多问题上都存在着互相印证的关系
另外,二者在改调歌之、清腔热等文学现象中也有着共通之处,拟另外叙述本文是笔者将小说和戏曲两种文体进行交叉比较研究的一种努力和试探

选自《金瓶梅研究》第九辑,2009,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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