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萍：洁与污：《金瓶梅》中赎罪与启悟模式

2021-08-20评论字数 10405阅读模式

一、前言

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开篇便言：「《金瓶梅》，秽书也」[1]

如果由小说的内容观之，其中涉及的多为有伤教化之事，自然是指道德上不干净的事情

小说由一个谋杀亲夫的潘金莲说起，再由另一个气死亲夫的李瓶儿继之，这两个在妇德上有亏损的女性，却是小说中的两大女主角，道德上有污点的女子，读之却不让新生厌恶，是《金瓶梅》在中国小说独特之处

本文由道德上的「洁净」与「污秽」，讨论《金瓶梅》中对情节安排的影响

首先，由小说中难得的干净女子吴月娘说起，吴月娘的不淫对应着众女子淫行，她的守节与恪尽本分，而干净的吴月娘在小说的后半情节占着重要的份量，她的结果作者又有着何种寓意

其次，有罪的女人在「天道循环」规则底下要付出何种代价，潘金莲与李瓶儿都背负着谋杀亲夫的罪名，罪名的洁净是否有可能；最后，则要来讨论小说结尾的宗教性的救赎，究竟有何种意涵

二、不洁与不节：吴月娘的考验文章源自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35.html

《金瓶梅》中大多数的女性多为不符合传统儒家妇德的女性，唯有吴月娘例外

西门庆的众多的妻妾中，吴月娘总喜欢以自身遵守贞节妇德为夸耀，言下之意，西门庆的其他女人们，常被她有意无意的目为「淫妇」：

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实说了罢爹今日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的早，出来在东街口上，撞见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上住的蒋太医了

爹一路上恼的了不的」月娘道：「信那没廉耻的歪淫妇，浪着嫁了汉子，来家拿人煞气！」

玳安道：「二娘没嫁蒋太医，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了他本钱，开了好不兴的大药铺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

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

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纔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底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

看官听说：月娘这一句话，一棒打着两个人

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满听了此言，未免各怀惭愧归房，不在话下（第18回）[2]

西门庆得知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回到家里对着跳百索的潘金莲踢的两脚，众妇人都觉着莫名其妙

玳安讲出缘故，吴月娘或许并不无意要针对潘金莲与孟玉楼，但她讲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纔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底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

确实让当下的孟玉楼和潘金莲都相当难堪

戴敦邦绘 ·吴月娘文章源自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35.html

吴月娘最忌讳有人质疑她的贞节，在她和潘金莲的争吵中，潘金莲因为吴月娘要西门庆去孟玉楼房里过夜，而耽误了求子药的壬子日，心有不甘，

再加上春梅骂申二姐的事，潘金莲由玉箫处得知吴月娘对潘金莲的抱怨，而引起潘金莲与吴月娘的争吵：

金莲道：

「是我的ㄚ头也怎的？你们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ㄚ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

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

「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第75回）[3]

吴月娘在西门家身份的优越，除了是正妻的身份之外，主要还是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也就是她不停提及的「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和这些再嫁的妇人有着天壤之别

在西门庆死后，小说很巧妙的让吴月娘面临的考验，恰恰便是贞节的考验

吴月娘为了还愿与吴大舅同往泰山碧霞宫，而庙祝窝藏殷天锡使吴月娘险些失身：

这石伯才窝藏殷天锡，赚引月娘到方丈，要暗中取事，岂不加意奉承？……伯才拿大钟斟上酒，吴大舅见酒利害，遂偷酒在怀，推醉了更衣，要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

伯才便教徒弟守清引领，拿钥匙开门，教大舅观看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

这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坐去了也是合当有事，月娘方纔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

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关抱住月娘，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

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揽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

……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

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

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第84回）[4]

吴月娘此段虽借用《水浒传》的部分情节，但是作者的借用亦是有意为之

吴大舅见到吴月娘时，最关心的即是「玷污不曾」，这恰也是吴月娘最深的恐惧

在保全贞节之后，吴月娘的考验算是通过了，一路往山下走去，方能遇见雪洞禅师有着悟道的机会，后来再由宋江的口中更加确认吴月娘通过考验「是个烈妇」

吴月娘第二次贞节的考验，在雪洞禅师以梦启悟的梦境之中

吴月娘带着孝哥投奔云离守，云离守欲强娶吴月娘为妻，吴月娘骂云离守为「人皮包着狗骨」的禽兽，但在吴二舅被杀的情况下，吴月娘为保全孝哥性命只好假意答应，

等到孝哥成亲之后，吴月娘则又拒绝与云离守成婚，故在梦境中云离守拔剑砍死孝哥，吴月娘大惊而醒

小说的后二十回吴月娘的考验多与贞节有关，西门庆在世时吴月娘总是有意无意批评再嫁的女子，但在西门庆过世之后，小说似有意安排吴月娘的考验，通过两次危及性命的贞节考验，吴月娘方能是名副其实的圣洁女子

道德上干净的女子，小说在结尾也给予一个应有的结果，亲生儿子虽被度化出家，但收了玳安为子，晚年受到西门安的照养，到七十岁善终而亡，彰显了天道循环善有善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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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以血赎罪：金瓶罄的血债血偿文章源自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35.html

圣洁的女人获得了善终的机会，而不节/不洁的女子又该如何呢？

小说的前二十回，西门庆娶了三个女子：孟玉楼、潘金莲与李瓶儿

除了孟玉楼以外，其他的两个女人都是因为想和西门庆在一起，直接或间接的害死自己的丈夫，身上都背了条人命在身上

尤其是潘金莲，小说似乎唯恐读者忘了潘金莲杀夫的事情，总在有意无意间不停提醒，例如第15回潘金莲元宵节赏灯时，藉浮浪子弟讲出：

「上带翠面花儿的，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

大郎因为在王婆房内捉奸，被大官人踢中了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了妾

后次他小叔武松东京回来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出落的这等标致了」

另外一次是第25回来旺酒醉时重提：

「好不好，把潘金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

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潘金莲那淫妇，想着他在家摆死了他头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回来告状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把武松垫发充军了？」

潘金莲杀夫的罪名，坐实了她第一淫妇的称号

进入西门庆家的潘金莲，既无钱财傍身，又无娘家可以依靠，背着谋身前夫的名声，在西门庆家她要站稳脚跟，唯有依赖西门庆的宠爱

只是西门庆的宠爱是最不可依赖的，在李瓶儿生子之后，潘金莲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在李瓶儿过世之后，潘金莲重新得到西门庆的注意，也更加无所不用其极地拢络西门庆

潘金莲在小说中对西门庆做的最屈从的行为，应该是性行为当中咽尿的部分：

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这西门庆听了，越发的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点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像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掏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第72回）[5]

有了潘金莲这次咽尿的经验，西门庆食随知味的要如意儿也照章办理：

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老婆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膈尿都溺在老婆口内（第75回）[6]

西门庆感动于潘金莲的咽尿，主要是潘金莲的体贴，体贴他下床恐会着凉的温柔但《金瓶梅》作者却认为潘金莲：「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此！」[7]咽尿自然不是一种愉快的经验，由潘金莲咽尿之后，需拿香茶饼压压的行为便知林伟淑更敏锐的观察到「那个慢字，连金莲的身体感都带出来了，那必然不是欢愉的，所以得慢，得一口一口咽下，然后才说有些咸味，要用香茶来压压味」[8]并进一步分析，潘金莲饮尿的行为，对应西门庆死前的吞精，凸显出潘金莲作为性吸血鬼的形象：

西门庆油尽灯枯，潘金莲吮之血水继之精液流泄的景况，使她彷佛吸血鬼，吸吮的动作与吸血鬼的形象迭合在一起

然而，吞精的过程，潘金莲在一列的动作底下，所有的动作都是她主动的索求，她得到了快感、性满足，她操控着一切；

西门庆则如一无生命的木偶，任由她操弄，西门庆的身体没有知觉，并没有从性交中得到快感

相对于上回金莲的吞尿，得到快感与满足的是西门庆，这回，却只有潘金莲的欲望被满足，他们俩人因此处于快感与恶心的两端，在兴奋与濒死的两极，互为辩证，也互为反讽再检视潘金莲主动吞尿，半被动吞精——

隐喻她从西门庆的排泄物到西门庆生命的精血都吞掉了，她饮尿与吞精享受着快乐与恶心并存的身体更为内在的，也更为荒谬的感受，同时，也道出欲望的复杂性以及存在的荒凉[9]

武大郎的死，潘金莲与西门庆都有责任，《金瓶梅》让西门庆「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西门庆的油尽灯枯的精气血的外溢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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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的手里，血债血偿让武松报了兄仇，《金瓶梅》中则用「血尽」象征性让西门庆以血偿还了

和《水浒传》结局最为相近的是潘金莲的结局，为兄报仇的武松，最终还是回来要了潘金莲的命

潘金莲毒死了武大，按照中国「报」的观念，潘金莲也只能用血来洗净自己的罪恶

吴月娘在得知武松要娶潘金莲时，便知道：「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第87回）

吴月娘知道武松是个汉子，一定会为武大报仇，在中国「报」的观念里，武松如果不替兄长报仇，他便不能被称为「汉子」：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

一面用手去摊开他的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个血窟咙，那鲜血就邈出来

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第87回）[10]

相较于《水浒传》，《金瓶梅》的作者显然是对潘金莲比较同情的，但即使是「堪悼金莲诚可怜」，「世间一命还一命」的原则还是必须要实践的

潘金莲毒死了武大，她也必须以血偿还自己的罪孽当已以性命偿还了，潘金莲的罪也随之洗清了

《金瓶梅》的作者让淫妇潘金莲埋骨永福寺，让春梅来报潘金莲的恩，罪孽以血洗净，潘金莲也获得转生投胎的机会可以重新做人，亦是作者的大慈悲

如果我们由血债血偿的原则来看，李瓶儿的血崩之症，或许能有不同的解释

李瓶儿在《金瓶梅》中是最为「白净」的女人，甚至白到连潘金莲也嫉妒，想要抹粉以企图赢过她

但李瓶儿人生的最后，却是以一种「不干净」的方式存在

李瓶儿因为官哥过世，再加上对潘金莲的敢怒不敢言，加剧其因为产后不调的出血，她在死前的病态几乎已经呈现瘫痪在床的状态，身体虚弱到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了：

初时李瓶儿还扎挣着梳头洗脸，还自己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下边流之不止，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的不好看，也不起的炕了，只在裀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教ㄚ头烧下些香在房中[11]

李瓶儿在此时已经无力下床便溺，只在床上铺垫草纸，让如意儿与迎春一日换两三遍的草纸

房中的气味应当是不太好闻，只好命迎春等人烧些香来除秽气，而烧得是何种香呢？

第62回西门庆来看望李瓶儿时，「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芸香在中国是一种常用的香草，尤其是常用于书籍的防蠹，李瓶儿用芸香来消除房内的血气与秽物的味道

李瓶儿的血崩，一般认为和产后不调与气恼有关，正如第61回何老人所言「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

但若由李瓶儿所言：「我要对你说也没与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拿刀弄棒，和我厮嚷」

花子虚的死亡和李瓶儿有关，一场官司之后家产全无，花子虚因气闷而病死

花子虚没有兄弟向李瓶儿索命，只有藉幽冥之力替自己讨回公道

李瓶儿的血崩，固然有生理上的原因，小说最终安排她「身底下流血一漥」而亡，象征性的完成了血债还是必须血偿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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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普世皆净：宗教性的救赎文章源自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35.html

为恶多端的西门庆是否有过悟道的可能？

在第71回西门庆从东京返家之时，「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成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韩鸦，疏林淡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

「这风大不大，真个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风大到西门庆等人无法前行，怕这样的情况继续前行会有不测，望见前方有一古剎，便想暂时安顿一晚等风停之后再行：

找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傍一座古剎，数株梳柳，半堵横墙但见：石砌碑横蔓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西门庆与何千户入寺中投宿，见题着「黄龙寺」

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菓饼棋子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

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气始晴与了老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

正是：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内心焦（第71回）[12]

这次的大风阻路的经验，让西门庆受到不少惊吓，由他返家之后立刻敬告天地的行为便可知道：

他（西门庆）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公廨干净住下，他便骑马来家

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拂去尘土，舀水净面毕，就令ㄚ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

月娘便问：「你为甚么许愿心？」

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拾得性命来家！」将回路上之事，告说一遍：

「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人众人都慌了

况钱庄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

各人随身带些干粮麫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

次日风住了，方纔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

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行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第72回）[13]

西门庆遇风入黄龙寺的描写，看似突兀，情节也似乎没有继续的发展下去，归家后的西门庆继续自己的淫佚之旅，直至死前仍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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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万川在分析《红楼梦》第二回时，发现贾雨村入智通寺的段落，看似与前后文皆不相关，然而实际上却是作者巧妙用典的地方

贾雨村在进入智通寺时，觉得里面「必有个翻过筋斗」的人，却不想看到的是「既聋且昏，齿落舌钝」的老僧在那里煮粥，与贾雨村所答非所问的，贾雨村不耐烦便走出寺来，方遇冷子兴继而演说荣国府之事

胡万川认为《红楼梦》借用了〈枕中记〉的典故，「这个煮粥的老僧所代表的不是枕中记里的客栈主人，而是那个开悟启蒙的吕翁」[14]，

贾雨村在进入智通寺之前，期望可以见到一个「翻过筋斗的人」，但却大失所望，卢生完成的悟道，贾雨村却未能完成的原因，胡万川认为：

雨村遇到了「翻过来的」老僧，却未能从老僧得到任何的指点与启发，似乎老僧所扮演的角色与吕翁颇不相类

其实不然，这两个老者对于卢生和雨村这两个年轻人而言，所扮演的角色是相同的，所不一样的事开悟启蒙的方法吕翁之对卢生，其启示的过程是积极主动的，是引导他一个路径，而后指示出一个结果的而老僧之于雨村，却是一个结果的展现，一个结论

他并不去引导雨村，而雨村虽说有「求示」之心，却无识机之慧，因而相隔，因而不得而入，也就不得出若以佛家语来比喻，这老僧「聋昏」，之「所答非所问」，可以说正是「无所有」「无所得」的当场说法

老僧所展现的这种面目，这种行径，对于本来有心的雨村来说，应当算是一种教化，一种启示，甚至是一顿棒喝了

只可惜俗缘未了，世障太深的雨村无法从这种「不立文字」「不落言诠」所示现的教化中领悟出那「不可说」的真谛而已[15]

贾雨村是悟道失败的卢生，遇到老僧却未能理解到人生如梦幻泡影，故必须再入世去历练一番，当自己成为了「翻过筋斗」的人之后，才真正醒悟人生繁华如梦一场

笔者认为《红楼梦》的智通寺描写，与《金瓶梅》中西门庆误入黄龙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在作用上稍有不同

西门庆进入黄龙寺纯粹是躲风活命，贾雨村至少还曾有「遇见翻过筋斗的人」的期待，西门庆则是完全没有任何预期的心理

《红楼梦》中智通寺的老僧煮着豆粥，不知是否是受《金瓶梅》的影响，但西门庆与贾雨村一样都入古寺而空手回

西门庆看见坐禅的老僧，只觉得和尚穷到晚上连个灯火都没有，西门庆的物质性让他和悟道擦身而过

只是为何入的是「黄龙寺」而非其他的寺庙呢？如果从《五灯会元》的「吕岩洞宾真人」一则纪录中来看，这看似遇风误入黄龙寺的经历，或许能寻着一些线索：

吕岩真人，字洞宾，京川人也唐末三举不第，偶于长安酒肆遇钟离权，授以延命术，自尔人莫之究

尝游庐山归宗，书钟楼壁曰：「一日清闲自在身，六神和合报平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

未几，道经黄龙山，覩紫云成盖，疑有异人乃入谒，值龙击鼓升堂龙见，意必吕公也，欲诱而进

厉声曰：「座傍有窃法者」吕毅然出，问：「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

龙指曰：「这守尸鬼」吕曰：「争奈囊中有长生不死药」

龙曰：「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

吕薄讶，飞剑胁之，剑不能入遂再拜，求指归龙诘曰：「半升铛内煮山川且不问，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吕于言下顿契[16]

吕洞宾经过黄龙山见黄龙祖师，在与其的问答中，黄龙祖师称吕洞宾为「守尸鬼」，吕洞宾着意于长生的修炼，在意肉身的长存不死，这和西门庆对于身体的执着有着雷同之处，西门庆就是《金瓶梅》中的「守尸鬼」

西门庆未如吕洞宾般的顿悟，反而和吴月娘说「我拾得性命来家」，面对老僧他也只有「穷到灯火也无」的感受，错过了黄龙寺的启悟，

接下来归家的西门庆就开始了他的死亡之性，他在死前和他的情人妻妾都发生性关系，最后在潘金莲无边的索求中精气血消亡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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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枕中记〉和《红楼梦》都指出「人生如梦」的主题，《金瓶梅》是否也有这样的意图呢？

西门庆未竟的悟道，在小说的最后却由吴月娘与孝哥完成的

吴月娘在经历贞节的考验之后，为躲避殷天赐在雪涧洞遇到了雪洞禅师：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

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哪条路回家去？」

老僧道：「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

次日五更，月娘拿出一疋大布谢老师

老师不受，说：「贫僧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

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出家」

月娘道：「小儿还小，今纔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

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纔问你要哩」

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做理会」遂许下老师（第84回）[17]

吴月娘只想着暂缓十五年，便随口允下十五年后逃难投靠云离守的途中，竟又遇到雪洞禅师普静，向她要求带走孝哥出家去，吴月娘不舍给，普静禅师以梦的方式让吴月娘开悟

在梦中吴月娘一路投奔云离守，却被云离守要求与其成亲，一生坚守贞节的吴月娘自是不从，云离守愤而杀了孝哥，吴月娘大惊而醒：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

……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

这月娘跪下便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

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不过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

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

于是扠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

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

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

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第100回）[18]

《金瓶梅》中只有吴月娘是在妇德上无亏损的干净女性，也因为她的善根，让她有了以梦启悟的机会

西门庆未完成的悟道旅程，在吴月娘身上实践了

梦境中展演着吴月娘接下来投奔云离守后的遭遇，既然前行则孝哥性命不保，倒不如让普静禅师带走以保存性命

不过，《金瓶梅》的悟道似乎仍不脱世俗性，孝哥的身上承继着父亲的罪恶，是一种父债子偿的概念，普静禅师劝吴月娘放手时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也是一种世俗宗教的功利想法，

西门庆既为恶多端，藉由孝哥一人的出家，能为大家带来福报，似也是一种不错的交换

经过十五年的时间才荐拔众冤鬼与孝哥的幻化，在情节上与时间上都有些不合理，[19]例如西门庆既已得到荐拔，托生为沈钺去了，孝哥如何又是西门庆托生；

李瓶儿在西门庆在世时便已托生袁指挥家为女，如何在十五年之后还是一缕冤魂

但若从罪恶的净化角度来看，普静禅师的荐拔则具有万物各得其所的作用，最终还是向读者展示了「善有善报」的结果

《<金瓶梅>发微》文章源自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35.html

五、结论

《金瓶梅》虽讲述的是一个失序的世界，但由人物的情节安排，依然可以看到作者想让万物各得其所的努力

吴月娘是难得的「善女人」，即使清代的张竹坡并不赞成而称其为「奸险好人」，但小说的结尾众女人中吴月娘还是得到了较好的结果

贞节的考验是针对吴月娘的考验，唯有通过考验之后，吴月娘才坐实了圣洁的烈妇身分

作恶之人必须付出该有的代价，血债必须要以偿还，是小说中对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结局安排的原则，

只是以血偿还罪业之后，所有的怨气都得以平息，雪洞禅师的荐拔则让失序回归秩序，一切得以重归平静

参考文献

释普济，《五灯会元》，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

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7

林伟淑，《《金瓶梅》女性身体书写的叙事意义》，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7静宜文理学院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集2》，台北：联经出版社，1980

霍现俊，《《金瓶梅》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1]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见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7），页4

[2]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245

[3]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272-1273

[4]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452-1453

[5]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185-1186

[6]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254-1255

[7]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186

[8]林伟淑，《《金瓶梅》女性身体书写的叙事意义》（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7），页121-122

[9]林伟淑，《《金瓶梅》女性身体书写的叙事意义》，页127-128

[10]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498

[11]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977

[12]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172-1173

[13]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180

[14]胡万川，〈由智通寺一段里的用典看红楼梦〉，收入静宜文理学院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集2》（台北：联经出版社，1980），页300

[15]胡万川，〈由智通寺一段里的用典看红楼梦〉，页300-301

[16]释普济，《五灯会元》（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页497-498

[17]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454

[18]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注，《梦馆梅校本金瓶梅词话》，页1694-1695

[19]霍现俊认为「孝哥儿的幻化，还不是说去当和尚，实质上是转生了，转化了转成了谁？转成了明世宗朱厚熜朱厚熜是十五岁登基的，孝哥儿的幻化也是十五岁设计这样一个年龄，目的就是用来影射嘉靖朱厚照是十五岁上了皇帝的宝座，朱厚熜也是这个年龄，历史的主宰者真是会安排！作者也让孝哥儿在同样的年龄幻化，显然是用心良苦，有针对性的借孝哥儿来诅咒嘉靖，也要叫这位皇帝掉下脑袋，虽然是种虚幻，但复仇的心理总算得到了平衡」参见霍现俊，《《金瓶梅》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页127

文章作者单位：金门大学

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