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古代小说、戏曲和西方不同,有它独特的成长发展的历史它的特点之一是小说和戏曲同生共长,彼此依托,关系密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国小说戏曲史中另一引人注目的现象,是相当多的作品在书会才人、说唱艺人和民间无名作家在世代流传以后才加以编著写定
文人的编写,有时在重新回到民间、更为丰富提高之后,才最终写成本书把这一类作品称之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
继中国戏曲更开创者王国维之后,胡适、鲁迅、郑振铎等早期学者六、七十年前就在《三国志演义》、《水浒》、《西游记》以及《西厢记》等个别作品的研究中提出这样的论点
今天已经成为文学史的常识了然而在具体研究中似乎影响甚微这是说,许多研究者一面承认这些作品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另一方面在实际上却又无形中把它们作为个人创作看待
试以《水浒》为例如果不是口头上而是实实在在地承认它是历经南宋、元、明的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那就不会说它是反映宋江起义的小说,不会说施耐庵、罗贯中是天才作家,不会置信施耐庵必先参加农民起义,或者至少得和农民起义有瓜葛才写得出这样一部小说
《水浒》影响之大,以至某些严的政治和历史著作也误以为宋江起义声势不凡,把它和陈胜、吴广、黄巾、王仙芝、黄巢、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杨秀清起义相提并论
其实根据历史记载,宋江起义规模有限,还不及同时代的方腊起义象《水浒》所描写,攻城略地,兵锋所向,北至大名(今属河北省),南到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西达华州(今陕西省华阴县)的起义在宋代根本不曾出现过
这些话不是对《水浒》的指责,而是对把《水游》看作北宋宋江起义的真实反映论的异议
只有心口如一地承认《水浒》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才能对小说的许多不合理描写和叙述作出合理的解释
在这样的前提下,对它的编著写定者,无论是施耐庵、罗贯中或别的书会才人的劳绩,才能给以恰如其分的评价
承认《三国志演义》、《水浒》、《西游记》等个别的具体作品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是一回事,进而揭示这类创作是中国小说戏曲史上体现某种规律性的重要现象则是另一回事
本书基于作品的内证,把《金瓶梅》、《琵琶记》置于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行列中只有立足于更多的事实依据之上,这种现象才可能受到充分的重视
从来都认为《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同一作品各部分优劣不齐是常见现象但象《金瓶梅》那样,它的第五十二回竟会抄袭前面第十九回的大段描写却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不提更多的例证,单从这一孤立的事实也足以使人怀疑它是个人创作,抑只是若干现成本子的编集或写定,写定者的整理愈到后来而愈见草率只要这个问题得不到正确够决,小说史的真实轮廓至少局部掩映在朦胧的雾霭之中
上面是五年前我为拙集《论汤显祖及其它》所写的《前言》中的话,现在不避重复再作引述,这是因为我为中国古代小说戏曲所已经做的以及正在进行或有待着手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维护、阐发和论证上述看法
当然,这是从理论上讲,具体的校注、笺证和评论研究不包括在内
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认识到个人能力极其有限在我们亿万人为之奋斗的宏伟事业中,文学只是无数分工中的一个分支,而研究工作又只是创作所派生的一个
文学研究包括古今中外,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只占其中一个小小的地位个人所能做的更是恒河沙数中小而又小的一点就是这么一点一滴认识上的提高,既不始于现在,又未必现在所能完成至少在五四后不久,一些早期学者就提出了大体相同的看法
虽然他们的论证有待大大地修正和补充我和当代同行的毕生努力,不过为上述说法增加一些例证,并由此作出若干必要的引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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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所论限于探讨小说史上的一个必要环节,即《金瓶梅》的作者和成书问题,它的评价,它在文学史上的凭借和来源,以及它对后代的影响,包括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
即偶有旁及,如提到《水浒传》、《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龙会兰池》以及南戏和明清传奇的个别作品,也以《金瓶梅》为依归
旁及前后左右是为了更好地替它定位我力求自己的论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也清醒地看到我只是诸说就起中的一家而已
不能象《庄子》所说的河伯那样,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谁是谁非,只有时间会在它认可的时候作出必要的裁决
《金瓶梅》被列为明代小说的四大奇书之一,它本身的价值——尽管它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足以引起人们对它重视
如果不是比它本身更重要,至少同样重要的是中国小说史上的许多问题,有待于对它的研究而加以解决
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平妖传》、《西游记》各有简本和繁本或相当于未得到充分发展的较原始版本的残本或全本,但都没有留下它们在词话阶段的版本
根据不止一种明代记载,《水浒》、《平妖传》的成书过程中都经过一个词话的阶段,而《金瓶梅词话》,可说是中国宋元明三代白话长篇小说发展过程中唯一现存的词话本
《水浒传词话》、《平妖传词话》现在失传了,但我们可以从《金瓶梅词话》中想见并推论它们必然存在
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经过话本这一阶段,现在已成定论我深感荣幸的是我所生活的古城杭州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
《话本概论》的作者胡士莹(1901-1979)教授是我所在的杭州大学的前辈同事
《水浒传》与杭州有特殊关系,它在世代流传后在杭州整理成书,我已在《从宋江起义到水浒成书》(见拙集《论汤显祖及其他》)一文中举出确凿的证据现存的文人写定的另一明代词话《大唐秦王词话》也在杭州写成
现在我又在这里进一步指出话本和词话原是同一艺术形式,话本可以看作是词话本的简称,或者词话是话本的早期称呼
话本之话指的是说话艺术迄今对说话这一艺术形式的理解,都是有意无意地或望文生义地,只看到或重视它的说的一面,而忽视它的唱的一面
现在记载说话的最早专著《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小说开辟》就说:吐谈万卷曲和诗,可见曲和诗本是话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也即天都外臣《水浒传序》所说的蒜酪,决不是偶一为之或可有可无的穿插
前辈学者叶德均的《宋元明讲唱文学》是关于古代说唱文学的少见专著之一,它证实了《水浒传词话》的存在
但由于积习难返,它竟毫无根据地把《水浒传》第五十一回明白记载的白秀英又说又唱又伴以舞蹈的词话《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成是诸宫调以讹传讹,俨然成为定论
曲和诗是话本即词话的重要组成之一,除元明两代的文献记载外,《京本通俗小说》的若干作品和《大唐秦王词话》都是它的证明,本书《南戏拜月亭和金瓶梅》所提到的小说《龙会兰池》,以它插入诗词之多,如果不是词话,那至少也是在形式上深受词话影响或已经被同化的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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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存在着如此众多的破绽、矛盾、错乱、前后脱节或重复比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更为严重(这是以前的研究者所未曾指出的),这表明它是未经认真整理的一部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
它的加工完成的程度远远不及《三国志演义》、《水浒传》或《西游记》
因此它是我国元明长篇小说词话本硕果仅存的活化石,如同植物中的银杏或银杉一样
一九六一年,我刚写完《评<李开先的生平及其著作〉》,刊于次年《文学遗产增刊》第九辑
李开先的传奇《宝剑记》的文采不会使人一曲难忘,我对它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接下去看的是《金瓶梅》
小说第七十回俳优唱的《正宫·端正好》套曲竟使我有似曾相识之感一查之后,原来它出于《宝剑记》第五十出这完全是偶然的发现我写了一篇文章《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
由于此书声名狼藉,搁置很久之后才寄给独一无二的一家不定期杂志长久之后,正在酝酿中的场空前浩劫已经在戏曲改革中露出端倪我没有完全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预感
直到大地回春后,一九七九年冬,我在长春《社会科学战线》上读到该刊连载的朱星《金瓶梅考证》,才检出旧稿,加上同朱先生商榷的一些内容,发表在《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一九八〇年第一期,题目照旧
一年后,又在同一学报发表它的续篇《金瓶梅成书补证》
禁锢二十年之久,我的《金瓶梅》研究才到此解冻这两篇旧作的主要缺点正是学术研究中的那个老问题:积习难返
我迷信沈德符《野获编》中的那句话:《金瓶梅》出自嘉隆间大名士手笔
尽管我已经在潘开沛之后,重申《金瓶梅》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以李开先作为它的写定者,不作为它的作者,但我仍在论文中说:说《金瓶梅》不是作家的个人创作,并不否认它是某一个作家创造性地加工整理的结果,
典章制度,婚丧礼节正是太常寺的主要业务为什么他(太常寺少卿李开先)不能写出蔡太师做寿、西门庆朝见皇帝以及其它大场面呢?这些看法表明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旧说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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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充分的不受干扰的宁静的学术探求之乐,该校东方系的葛思德图书馆所藏中文古籍虽然比不上北京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它为读者服务的优越条件却远非国内同类设施所能比拟
这时我才读到韩南教授在一九六三年发表的《金瓶梅探源》他以冯沅君教授和其他同行的心得为基础,完成了详尽的研究即以《金瓶梅》因袭《宝剑记》这点面论,他也比我所看到的更为全面
现在我已将它译成中文,收入拙编《金瓶梅西方论文集》中但是对《金瓶梅》同它各种引文的分析、评价,我同韩南教授持有不同的观点
他认为此小说成于一人之手,我则相反我在收入本书的《金瓶梅西方论文集前言》中曾提出鄙见同他商榷这里不必再赘
感谢葛思德图书馆,使我得以将两篇旧作重新增补,改写为《金瓶梅成书新探》因为是重写,所以前两篇旧作不再收入本集除了对资料和论述多所补充外,我对结论作了相应的修改
以前我认为《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现在改为:《金瓶梅》的写定者或写定者之一是李开先或他的崇信者只有他本人或他在戏曲评论和实践上的志同道合的追随者,他们可能是友人,或一方是后辈或私淑弟子,才能符合上述情况
写定者的籍贯则在今山东省中西部及江苏北部,即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一带
成书年代当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之后,万历元年(1573)之前最主要的改动不在于写定者由李开先改为他或他的崇信者,而在于我以前对写定者所起的作用错误地估计过高,因此在《金瓶梅成书新探》中作出如下更正:《金瓶梅词话序》作者欣欣子
将唐代著名诗人元稹和元末明初大名鼎鼎的罗贯中夹杂在后起的明代作家中,顺序前后混乱
它和《金瓶梅》所暴露的许多失误一样,表明序文作者不是文化修养高的文人此序至少曾经兰陵笑笑生过目,而他没有要求改正,可见两人文化水平相差不远
按照中国古代文人请人作序的情况看来,兰陵笑笑生的文化修养不会高于他的友人欣欣子如果如同有人所猜测,笑笑生就是欣欣子,那原本是一个人
如果写定者是著名文人,那此书出版应在他身后,或虽在他生前,而两地相距甚远,使他难以进行干预
一、如果改定者是李开先的崇信者,他的文化修养不会太高,根本不是大名士;
二、如果是李开先本人,那他只是领衔或主持印制而已,并未自始至终进行认真的修订,根据这样的观点,写定者无论对本书的成就和缺陷都不起太大的作用
自由讨论是学术繁荣的必要条件先秦的百家争鸣为我们后代人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不管是同中有异的批评,还是无保留的否定,是友好的商榷,还是咄咄通人的驳难,都是对自己最好的鼓励和督促
我同欢迎同行的批评一样,真诚欢迎对我的反批评学术界应该提倡相见以诚的作风
彬彬有礼,畅所欲言,固然不失学者风度;偶有意气,也得是文人相轻反对一种说法,并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即从对方难以同意的论述中得到教益
本书有几篇论文是对尊敬的同行论文的献疑或争鸣,但是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启发不下于良师益友对我的熏陶
在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围中,今天学术交流的范围既超越了海峡,也远远地超越了国界
感谢台湾魏子云先生给我辗转捎来了他的论文,这是不容置疑的友好表示,虽然他答辩中的某些措辞未免言涉题外
我们有一句古话:来而不往,非札也但我的答复只以学术为限我一字不漏地转载他的大作因为只有我的一面之词,对他未免有失公正
我不要求他也同样做,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样的自信和气量,更不知道台湾的情况是否容许这么做
美国芮效卫(David Roy)教授出生于中国,他是《金瓶梅》新的英文本的译者我对他以及他的门下老少三代人都有识面之荣和切磋之谊我乐于介绍他的新说并提出我的质疑
他应我之请写了答辩,我并事先声明不再进行回答我的译文已取得他本人的认可除了受之有愧的一二褒称略加简省外,全文是逐字逐句的翻译
黄霖同志是同行中的后起之秀,对他我本来还有一篇质疑,因为新写了一篇短文《别头巾文不能证明金瓶梅作者是屠隆》,我认为自己的论点已经表达无遗,因此把它减免了
黄霖同志的答辩未加转载,不是对他失敬因为他的答辩并不限于指明对我作答的那几篇,他另外还有《金瓶梅作者屠隆考续》、《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等如果不收这几篇,那就不能全面反映他的新说,如果都收,共有四五篇之多,同个人论文集的体例未免不合
好在据他来信所说,他的论文集出版在即,我可以不必因此而有所遗憾
所有收入本集的论文都经过修改和补充我希望今后无论是对我的《金瓶梅》研究表示批评、反对或赞同,引用拙作都以此书为准
有关论辩的文章,修改补充以不直接影响双方观点的为限当日刊载它们的杂志俱在,若有必要,复按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一九八六年五月九日于西湖宝石山之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87.html
本文作者 徐朔方 教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87.html
文章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87.html
刊于《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后收录于《徐朔方、孙秋克<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8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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