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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书近同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95.html
除却《金瓶梅》对《宝剑记》曲文、宾白的大量大段地抄引,更重要的,是两书在行文造语、设事绘情方面的近同
这近同贯串在全书始终,表现在那不易觉察的微末之处,对此,就更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首先,两书在有关人物事件的描写上,可见出许多相近的例子:
《宝剑记》第二十六出,林冲夫人张贞娘来到东岳庙进香一一
因为婆婆多病,曾许下每岁三月三日敬赴岳庙烧香乞祐近因丈夫不幸,发配沧州,杳无音信,伏乞尊神保祐婆母病好,丈夫及早还乡
第八十四回,亦专写了西门庆正妻吴月娘到岱岳庙进香之事——
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拜瞻了圣像,庙祝道士在傍宣念了文书;……
两夫人进香,原是各为其夫:张贞娘是祈祷流配远方的丈夫无难无灾,吴月娘则是为了丈夫在天之灵的安息
她们都在庙中遇到无耻之徒的纠缠乃至强暴,但却侥幸未至失身
拦截张贞娘的是高太尉螟蛉子高衙内;企图强奸吴月娘的是知州高廉的妻弟殷太岁
这两个白昼横行的色狼都得到了庙祝道士的帮助:剧中道士拦住香客,让高朋等隐藏殿后,窥视美貌女子;书中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殷太岁)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
《宝剑记》舞台剧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95.html
《金瓶梅》中三番五次地提到西门庆第三个娘子孟玉楼过生日的情况,形成了一个近乎固定的语词搭配——三娘生日,其来源,当取自《宝剑记》
第二十一回,帮闲应伯爵、谢希大来邀西门庆去妓院李桂姐家吃酒,吴月娘怕其又久出不归,说道:
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休要等到那昏天黑地的,我自打你这贼囚根子
第七十二回,应伯爵小儿弥月,来请西门庆及妻妾们去吃酒,西门庆曰:
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如何去的成?
明明是结拜的兄弟,却日你三娘生日,如若视为浑闹之词,那么同回中应伯爵私下对李铭说:明日交你桂姐赶热交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赔了礼来儿,一天事多了了
也是呼作三娘,不分你我,便有点奇怪了又第七十七回,西门庆对宠妓郑爱月儿道:
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份礼来,再三与我赔不是,郑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
三娘生日之类语词搭配,在古典小说中大约属《金瓶梅》的专用,指西门庆第三个老婆过生日之事其与另外的妻妾过生日,却很少如此张扬
在西门庆妻妾中,孟玉楼既无吴月娘之地位,又少李瓶儿、潘金莲之爱宠,何故如此?《宝剑记》也许能提供一点答案,其第二十六出:
也许作者是考虑到此种场面在舞台上的喜剧效果而设置:两个老帮闲,一个花花太岁;一边是曲意逢迎,一边是恣情摆谱;摆谱的信口雌黄,趋奉者舌底流油
这种情景的演出效果可想象是极佳的,或然正因为这样,作者才在《金瓶梅》中依样画葫芦,多处用了三娘生日
《宝剑记》舞台剧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795.html
此类寄生虫面目固然可憎,然亦有衣食之困乏,亦有妻小的责骂,在这种时候,悲哀便阵阵袭来两书都描写了帮闲的悲哀
《宝剑记》写高府两个虞侯,每以帮闲嘴脸勾画之其第五出:
(丑白)家无立锥之地,日有百钱之费旧布衫难得离身,破草鞋常余几对曲膝儿软似羊羔,巧舌头甜如蜂蜜
打勤劳却会逢迎,凭小心不过谄媚光着手使人的钱财,刷着锅等人家米麦……
这样的日子,靠嘴舌的风帆鼓荡前进,虽不乏美意的历程,却也必然会有搁浅的时候请看下文中高朋与两帮闲的对话:
(净白)小弟老婆养了个娃子,因在家操了些柴米,所以不得来见大叔
(丑白)小人老子死了为了使者,缠着小的老婆,家里耍傒乐神无钱使用,操东操西的,因此来见大叔迟了
然这哭穷之相或正是帮闲们谋生的高妙伎俩,可又有谁能否认这些话亦正是帮闲者流的真实境况的写照呢?
《金瓶梅》以长篇小说的利便,对此描写的比较细致和充分
第五十六回写常时节因交不起房钱,被日夜催迸了不的,又被浑家数说的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央及应伯爵陪他到西门庆家借钱,正值西门庆后园看赏妻妾做的整箱绫绢衣服,两人叹羡之下,又一阵吹捧,大使西门庆高兴——
应伯爵换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
常二哥放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哩……
满是这位替帮闲兄弟求情的应伯爵,也有日子艰难,度日无计的时候,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忙巴劫的魂也没了……
这长近千字的诉苦经与《宝剑记》取意浑同,都在于写帮闲的悲哀该剧第二十六出有一段净和丑的对句:
亦从帮闲那最可悲哀处走笔这种可怜处境甚至都受到家仆的讪笑,第三十五回,白来创厚着脸皮在西门家挣得四碟小菜,连荤连素的一餐,却成了平安遭打的理由,被打的剌扒着腿儿的平安,对帮闲白来创痛恨已极,说道:
想必是家中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
这真真言中了帮闲那可憎兼可怜的境状帮闲形象出现在古典小说戏曲中,不可胜数,似《宝剑记》与《金瓶梅》这般取意深刻的描写,却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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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各写了一个丑丫头,即高衙内的使唤丫头和李衙内的使唤丫头玉簪儿
两丫头都以丑陋粗俗见称,作者各画了一个丑丫头的素描《宝剑记》第四十五出,以净扮丫头上场道白:
小女今年二十七,三九青春谁晓的?生来命蹇犯孤辰,因此姻缘多间隔夜来手脚几曾闲,晓起忙忙只到黑……绿窗有分待蛾眉,坦腹无缘招贵婿
(净白)非干丑陋不出门,就里风流人不识:四时二分玉笋纤,一尺二寸金莲窄,鬓边两朵野花香,胸前一对银瓶坠……爱穿寻常粗布衣,最嫌脂粉污颜色风流不在着衣多,有情那管人憔悴?昨日东人娶了个新娘,不知他是甚么意思,只是不容大叔进房寝歇,到把小奴躁了一身汗……
这是在高街内强娶张贞娘(实则侍女锦儿)之后,对其府中粗使丫头的一段描写新婚之夕,高衙内不得入洞房,权借丫头发泄性欲
亦使我们想起西门庆渴欲何千户之妻兰氏,无缘求得,抓住女仆来爵儿媳妇施展淫欲的情节再看第九十一回对玉簪儿的描写:
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插髻,用手帖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又插着些钢钗蜡片、败叶残花;
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襳后露臀、怪红乔绿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
脚上穿着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
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
这是在李衙内新娶孟玉楼之后,对李家粗使丫头的绘写不同的是,玉簪儿原与李衙内有私,此番失去宠爱,便捣了一点小乱子,因而也受到惩罚但二个丑丫头都渴望爱情,便又相同了
我们还不要忘了,高衙内看上张贞娘与李衙内看上孟玉楼都在那春日踏青的时间:
一在三月三日东岳庙香火之展,一在三月六日清明节;一在贞娘进香之时,一在玉楼游永福寺之后时间虽有小别,终相去不远
两衙内都经历了一番没颠没倒的对美人的思念,只不过高衙内空喜一场,李衙内却实实在在地结了婚,不同处正是从相同处延伸而来
《宝剑记》第三十一出,张贞娘的母舅李不顺奉高衙内之命来林冲家说亲,要张贞娘改嫁高朋;第七回孟玉楼的母舅张四则一心保举(孟玉楼)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来与孟玉楼说亲
两舅舅说亲,都有着贪图钱财的无耻念头,都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但也都没有得逞
两书中都有做道场的场面铺叙,就中都揭露了僧人的淫秽行为
《宝剑记》第四十一出贞娘请僧众追荐亡母,却在这极悲痛的时刻掉转笔端,摹写僧人的荒淫:跳过墙去遇主持,他领丫头我拐妻色即是空,空即色,从今葫芦大家提还有一段僧人的独白:
小僧法名皎月,心性从来决劣……不会看看佛念经,一味巧诌胡捏好色有似饿鬼,遇酒如蝇见血
赌博手类飞蛾,翻墙身同落叶恶疮生了十年,色劳经今八月生前那肯修行,死后阎王不赦
这类淫僧色道,在《金瓶梅》中实属不少,如第四十九回写的那位云游湖海,散发淫药的胡僧;
第九十一回那位常在娼楼包占乐妇的晏公庙道士金宗明;尤以第八回烧夫灵和尚听淫声,把僧人在做道场时的种种丑态刻画的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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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宝剑记》和《金瓶梅》二书在行文习惯、创作手法上的一致,将有专文探讨,此处仅胪列一些实例:
许多专家、学者都注意到《金瓶梅》中以曲代言的特点,这一特点尤在对话和独白时表现突出试比较《宝剑记》中以曲代言的语例:第三出牛厨夸耀做的好割切,是一一
有西江月为证:肉要十分烂软,略加五味调和杀猪按羯幼曾学,烧鹅烹鸡养作细煮云中过雁,休论天上飞鹅麒麟狮象与熊驼,曾在御前切过
也有西江月为证:能造五辛汤水,合成百味珍羞绮罗宴上御香浮,白玉碗中光溜要知汤清有味,须知肉软无油君王宰相与公侯,一碗通身汗透
似这等对村厨的写像,不去直接构描,偏让其在自我吹嘘中暴露出灶下倴汉生活,在创作手法上是高明的
该剧第五出还有两首《西江月》专写子弟家风,今选其一:
(丑白)大叔听我说,有西江月为证:巧匠裁成云锦,帮闲子弟堪夸绿杨深处衬平沙,低拂花梢谩下过论穿臁可爱,丢头对泛无差,一尖斜挑进寒霞,不数高台戏马
以曲代言之例,在《金瓶梅》中很多,我觉得其应是自《宝剑记》此类文字中借鉴与演变,这同时也涉及作者的习惯写作手法问题
据赵景深先生统计,《金瓶梅词话》中小曲共八种二十七支
经过笔者约略对照,其与《宝剑记》曲牌名相同的为五种二十支;《金瓶梅词话》中小令为三十种五十九支,与《宝剑记》中曲牌同名者为十三种三十四支
对此,笔者将在专门研究《金瓶梅》中词曲资料时再作深入探讨,然仅此简单的数目比较,当亦能说明一些问题
《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各有一个赵太医形象,如前所证,虽描写微有不同,后者自前者套取此形象的事实,自无可否认
值得研究的是:在两书中都描写了不少各种职业的下层人物形象,这些不同人物,都是一样腔范如《宝剑记》第三出牛厨的自报家门:
二十年前造下殃,而今始得近君王昨日殿前宴文武,都道牛厨手段强……自小生来聪俊,父母见我不倴御厨学了十年,师父打勾千顿会烧一把红火,若做别的休论
若论小子家世,祖辈耕田种地连年水稻不收,老幼离乡讨吃……惟我自幼读书,学了子平周易正为囊无分文,逐岁冲州撞邑,费了草履麻鞋,受尽跋涉气力旧网巾前低后高,破布衫缠腰裹膝盐豆儿随路干粮,干鱼头客边口味……
又第十二出军政与军政吏的上场白,第二十七出刑曹典吏唤不济的自我夸耀,第二十九出仓官和草大使的争强,行业不同,都是一样腔范
第三十回李瓶儿临盆,蔡老娘前来接生,也有如此一段:
你老人家听我告诉,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身穿怪红乔绿,各样䯼髻歪戴嵌丝环子鲜明,闪黄手帕符擦入门利市花红,坐下就要管待不拘贵宅娇娘,那管皇亲国太教他任意端详,被他褪衣㓦划横生放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不管脐带包衣,着忙用手撕坏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得偏快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
请看,这接生婆与赵太医的此类念白,在意旨上是多么切近!又第四十回西门庆请赵裁为妻妾制新衣,书中如此写道:
这赵裁正在家中吃饭,听得西门庆宅中叫,连忙丢下饭碗,带着剪尺就走时人有几句夸赞这赵裁好处:
时人夺赞,竟也似本人口吻——我做裁缝姓赵,正说明作者对此类塑造形象的方法的欣赏和熟谂
总括以上所举各例,大约不外乎对执业者缺少职业道德,只顾瞒骗赚钱的遣责无论庸医、村厨、笨婆(接生者)、拙匠(裁缝),还是贪污枉法的军政,司史、仓官、草使,作者都予以揭露和批判
其揭露和批判皆出于讥嘲和滑稽之笔,故而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这在李开先《宝剑记》和《金瓶梅》中是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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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书的语辞情况进行比较研究,亦可使我们了解到《金瓶梅》之与《宝剑记》,决非一些曲文的简单抄引,而是写作手法的近同试分述之:
昨日《金瓶梅词话》中用昨日表时间处甚多,有两层语意:一是确指昨天;二是用指已过去,但时间未久用第二义处很多,如:
凡此,均有往日之义且《金瓶梅》中明日亦非专指次日,则是作今后讲:
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叫接他奶儿罢(62回)
这种标志时间的方法,可在《宝剑记》中找到成例该剧使用昨日、昨之类词语很频繁,亦多为不确指者:
乔李开先有笑乐院本《乔坐衙》,因已散佚,不知演何内容然《金瓶梅》中却经常出现乔坐衙、乔作衙之类词语,数量之多,使用之频繁,引人注目
且用乔组词之例就更多在《宝剑记》中,亦有此类语词第十二出写军政上场,诨说一阵后,作口乔点军,打诨介
两书中有大量名词是通用的这种名词通用的情况与其它作品比较当也会有,但如此集中,却属罕见
《宝剑记》第三十出,高衙内对贞娘朝思暮想,无计可图,傅安等叫来李不顺议亲,情绪好转,几人轮唱了数支【玉芙蓉】,最末支为:
门楣有令闻,财物无骄吝,千金不惜欲求红粉肉屏列着风流阵,锦帐深藏富贵春
玉屏风即肉屏风,是指以美人排列成队,作为屏障,两处取意相同
《宝剑记》中写位高权重的高俅,其朝服总是玉带金鱼蟒衣,这是其地位和受朝廷宠信的标志之一:
独秉权衡镇帝都,蟒衣玉带挂金鱼谁知今日为官好,只恨当年少读书,下官高俅是也……(第三出)
玉带金鱼,轻裘肥马,恩荣幸托皇家权倾京国,大纛共高牙……(第十一出)
这是高太尉得意之目的自语后高沦为阶下囚,林冲指而驾斥,亦有:
你止知盗卖江山接外夷!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
这段曲子被《金瓶梅》全文引录,已在前而论及,而在书中又提及一种贵显的朝服——玉带飞鱼蟒衣第七十一回:
何大监道:……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
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你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
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捏了带……披上氅衣,作揖谢了
这件衣服穿回去,便成了西门庆招摇乡里的资本第七十三回:
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午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极口奇赞: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玉带蟒衣,何况飞鱼,穿过界儿去了
同是蟒衣,金鱼与飞鱼有一种品级上的差异,然书中亦有玉带金鱼蟒衣,第七十一回太尉朱勔服色,正是:绯袍象简,玉带金鱼
《宝剑记》第六出林冲上疏弹劾高俅、童贯后,有一段感慨国事混乱的曲文:
【扑灯蛾】奈何逃亡群,流离可痛酸不照复盆地,光明岂是偏?(末唱)都是谗言佞言,一个个猫鼠同眠……
……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
一言国事,一言家务,所指不一,所用一词这种遣词用语的吻合,当由作者的行文习惯决定
两书中相同、相通的语词尚多,不胜枚举,诸如吴钩、金吾、业障、鲁酒、十字街、东岳庙、舍利子、夜明珠、取供解缴、具招缴报、投文倒解、子平周易、曹州地界、烧鸡烧鹅、千爹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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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记》和《金瓶梅》书中人名,多有互见一般不外三种情况:
其一,沿自《水浒传》如宋江、柴进、张叔夜、高俅、童贯、蔡京、杨戬,王婆,其名分、职事乃至善恶,基本未变;
如锦儿,则略有变异、在《水浒传》、《宝剑记》中为林冲家使女(事亦大有不同),在《金瓶梅》中,则为王六儿使女
此类形象在两书中出现,却显得血脉贯穿,浑然一体如赵太医,剧中简说,书中详述,情境不同,唇吻口角,则纯然一人;
如尼姑妙聪、妙好,为《宝剑记》中白云庵观主张贞娘的徒弟,专做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的营生,《金瓶梅》中则有小尼姑妙风、妙趣,是连花庵薛姑子徒弟,干此项营生的换成了薛姑子
还有这样一类名字,如前第一节所引《宝剑记》曲文口儿里念佛心儿里想: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在第六十二回:
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辰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
两书中,还出现几个相同的朝廷大吏的名字:侯蒙、朱勔、杨清(《金瓶梅》中作杨时)这些名字于《水浒传》,将在下节进行专门研究
通过以上三部分的举证,说明《宝剑记》与《金瓶梅》的近同是大量的,是从设计情景、摹写人物,结构情节乃至遣词造句,人名地名等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是贯穿全书始终,渗透到大量细节描写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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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记》与《金瓶梅》都是由《水浒传》故事演出一支,使之与原著比较,便能见出
其改编思想和创作意识的共通之处从这一角度来对两书进行比较研究,是不可或缺的
《宝剑记》和《金瓶梅》都以《水浒传》中人物为主人公:前者演林冲故事,后者写西门庆故事
《水浒传》中不少人物、情节都出现在剧中和书里但两书都对题材进行了选择和改造,在这方面有许多共同之处:
《宝剑记》选择了林冲林冲是梁山泊最能引起广泛同情的人物
从八十万禁军教头到起义军统帅,其生活的道路回环往复,却尽可用一个逼字总括无余:朝纲驰毁、逼得他伏阙上疏;权臣的恶势,逼得他闯堂献剑;草场的大火,逼得他手刃奸党;官军的追捕,逼得他夜奔梁山……
《金瓶梅》选择了西门庆西门庆是《水浒》中最令人憎恶的人物之一
从一个开生药铺的流氓商人到山东提刑所正千户,他的一生是发迹变泰、日日高升的一生
谋害武大、唆打竹山、强娶孟玉楼、霸占王六儿,更如脱祸、得官、攀贵、升迁……每不离一个钱字功名全靠邓通成,毋怪临死之刻,他向妻子交代的是一笔银子帐
《宝剑记》中的林冲,一开始,就不再是原著中那个一身武艺,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武夫,而被改塑为世代簪缨、饱读诗书、嫉恶如仇、敢于直言切谏的儒将
他与高俅的矛盾不再是一种个人的夺妻之恨,而是由被动的反抗变为主动的出击——上疏弹劾权奸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也不再仅仅作为一个在县衙门里上下其手,吓吓小县城里的平民们的市井流氓,而成为丞相义子,提刑正官,驱动县衙,邀结州府……武松的拳头,已经奈何他不得了
《水浒传》中自然也有很浓厚的反权奸思想,但毋庙讳言,这一创作思想在《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得到加强和具体化
把《金瓶梅》欣欣子序与李开先《宝剑记》前后两序进行比照,亦可见出许多相同的地方:
《金瓶梅》欣欣子序,一般认为是作者本人撰作、假欣欣子之名载以书端,很有道理
《宝剑记》雪簑渔者序,在李开先《《闲居集》原刻本卷五,标题下注为:改窜雪簑之作,又署名姜大成的《宝剑记后序》,标明托姜松涧之为言,则李开先假托友人之名自序《宝剑记》,当属无疑
徐朔方先生指出欣欣子序同姜大成序都是作者友人的代言,很有道理,进一步推究之,应说两篇都是作者假托友人名义的自我评价由是,其意义也就更不容忽视
予性颇嗜曲调,醉后狂歌,只觉(《琵琶记》)【雁鱼锦】、【梁州序】、【四朝元】、【本序】及【甘州歌】等六七阙为可耳,余皆懈松支漫;更用韵差池,甚有一词四五韵者
是记则苍老浑成,流丽欸曲,人之异态隐情,描写殆尽,音韵谐和,言辞俊美,终篇一律,有难于去取者;兼之起引、散说、诗句、填词无不高妙者,足以寒奸雄之胆而坚善良之心
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徽)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闲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面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有可观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
都在于指点前贤名篇之不足,而阐扬序作的文采与作者的道心,两相比较,运笔如一人又《宝剑记后序》曰:
古来抱大才者,若不乘时柄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坐消岁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如不我然,当会中麓(李开先)而问之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优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节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至于坐痛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受罄平生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
两处文字在用意上的相似,已经朔方先生指出,的确是很明显的
比之《水浒传》,《金瓶梅》和李开先《宝剑记》都有意识地强化了作品的政治色彩
其写作重点不再置于对各类攻城略地,英雄聚散等情节的描绘上,而落在对权臣、奸党把持朝纲,荼毒生民的揭露和谴责上
其强烈的政治性,由作品的整体,亦由写作的细部,得到了全面的反映:
权奸误国,是两书所表现的主要内容唯不同的是:《宝剑记》由朝廷内部的忠奸之争开始,由上到下地批判了内阁的吏治混乱,权奸的党同伐异,揭露了上至君相、下至吏曹等大大小小的食民之兽;
《金瓶梅》则由一小县城破落户的发迹史入笔,由下到上地对县、府乃至中央内阁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等黑暗现象进行揭露和批判
逆向交会,仍可见出在内容上的重迭或确切地讲是近同这尤其表现在两书对权奸误国提出的罪恶实例上:
朝廷听信高俅拨置,遣朱缅等大兴土木,来办花石,搔动江南黎庶,招致塞上干戈此辈反称贺时世大平,不管闾阎涂炭(《宝剑记》第六出)
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旨令大尉朱缅,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又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面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金瓶梅》65回)
两文对照,后者叙说略详,主要精神则是一致的再比较:
朝廷信任童、蔡、高、扬四贼在朝,不修边备,专务花石朱缅等辈,生事开边百姓生不能安,死不能葬,使天下豪杰各皆逃散(《宝剑记》第四十出)
朝中宠信高、扬、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金瓶梅》1回)
这些实例,集中在采办花石和土工木作上,集中在由此造成的对百姓的伤损上,在剧中和书中都有更多的例证,兹不赘述
这与作者所处的嘉靖朝时事有深刻的联系,以此,也有力地证明:两书在表现内容和表达方式上,都是很近似的
上节叙及两书中有几个互见的大吏之名,却并于《水浒传》,于此稍作探讨:
侯蒙 《宝剑记》第四十九出,出现了毫州太守侯蒙一名,这是个用墨较少但能见出有正直心的朝官;
《金瓶梅》中,侯蒙成为山东巡按、都御史,后升太常寺卿[[1]],虽与西门庆小有往来,却未见有什么劣迹
方轸 《宝剑记》中两次提到给事中方轸弹劾四奸,技蔡京等下狱苦刑,窜发岭南因而杀害;《金瓶梅》中则有:
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大庙,大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辰直着打,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
官职与剧中虽有不同,其把方轸作为正直之士来描写,却是一样的
且剧中方轸自为科道官(给事中),司谏垣之职,可自行弹劾权臣;书中为博士员,只可奏知,而由科道官上本两处文字并无冲突
朱勔 《宝剑记》中描写的几个主要奸臣之一,便是朱勔:蔡京为相,高俅为将,童贯治内,朱勔治外
朱勔等輩,生事开边实际写作中,这朱太尉已成了取代杨戬的四奸党之一
《金瓶梅》亦是如此第七十回群僚庭参朱太尉中,新加光禄大夫、太博兼太子太保的朱勔是何等威风!
在全书中,他已成为仅次于蔡京的重要反面人物两书对这一形象的增添和重点刻划,是值得注意的联想到沈德符所言朱勔则指陆炳,其写嘉靖朝时事,当属无疑
杨清(时) 《水浒传》中审理林冲一案的是开封府滕府尹,这是个软弱而缺少主见的官员
《宝剑记》改开封府尹名杨清,这当是一个有寓意的人名,取意弘扬清正杨清守法奉公,从公问理,不惧高俅权势,与林冲番(翻)了供状
到《金瓶梅》中,开封府尹又改名杨时,时字当寓随时机变之意请看第十四回的有关文字:
西门庆收下他(李瓶儿)许多软细金银宝物,……连夜打点驮装停当,……到了东京城内,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
这杨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个清康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西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
本来极是个清廉的官的杨时,在座主和时臣柬帖到日,便管自颠倒是非,邀好敛财了由杨清到杨时,发展衍变的轨迹是很清晰的
沈德符《野获编》对《金瓶梅》和李开先《宝剑记》的思想倾向都有者简短的评语,给我们提供了珍贵的外证:
填词出才人余技,本游戏笔墨间耳,然亦有寓意讥讪者如……李中麓之《宝剑记》,则指分宜父子……(卷25词曲·填词有他意)
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卷25词曲·金瓶梅)
高俅父子、蔡京父子,都能使人们看到那把持朝纲的严嵩父字的影子,沈德符认为作者是指斥时事,是指斥严氏父子,虽尚有待进一步论定,至少可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两书的作者又一次走到了一起
在我们结束全章的时候,我想大胆地说:对《宝剑记》的考索,使我们为李开先作《金瓶梅》说找到了大量的翔实可靠的依据
据目前的考证,这是《金瓶梅》所引录戏曲资料中从创作时代上讲最晚的一个剧目它又是作者有意要隐瞒剧名和剧作者的一个剧目
一个数万字的代言体的剧本的包容量,自然无法同近百万言的长篇叙事体小说相比,但二书却在各个方面有以上所列举的相同、近同或共通之处,这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深思吗?
这是简单的借鉴或抄引吗?非是李开先的追随者或崇信者所能达到的吗?也不可能
可能只有一个:共出于同一作者的手笔即,李开先在写作《宝剑记》之后,又创作了《金瓶梅》
要证实这一点,当然还需要各方面的探索和考证,但仅《宝剑记》一项,就提供给我们一宗极可重视的材料
最后,我想再补充一点,即:两书互补说我觉得《宝剑记》和《金瓶梅》是互为补充,可以作一体观的:
《宝剑记》选择《水浒》中正义形象的典型——林冲;《金瓶梅》选择其中邪恶形象的典型——西门庆
同一开封府杨府尹,《宝剑记》写其清正刚直的一面,《金瓶梅》写其难泯私情,畏惧权势的一面
如《宝剑记》提及尼姑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金瓶梅》就对此作一番铺叙,渲染
互补的现象表现在诸多方面如剧中写的是内阁混乱,书中则多写底层黑暗;剧中写妇女的贞节,书中多写妇女的淫乱;剧中提及朱勔的生事开边,书中则着重描写他的督理神运
凡此种种,在内容上互为照应,补充,亦是同出一手笔的明证
[[1]]侯蒙职务的升迁,与下文中方轸作为太常寺博士,似都应联系到李开先曾任太常寺少卿,来思考这种小变动的原因
文章作者单位: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刊于《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后收入《卜键<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8,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本文所有注释部分请参看出版文本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