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5期发表了拙作《评<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今年1月29日该书作者魏子云先生在《台湾新闻报》发表答辩《学术研究与批评—请教大陆学人徐朔方先生》
盈盈一水间,脉脉而能语,这是令人高兴的事不同学说的争鸣有利于学术的繁荣和发展不同的观点有时称为论敌与人为敌是坏事,唯有论敌值得欢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对一种新说,沉默和吹捧是最坏的反响,严格的验证和批评比前两者好得多只有缺乏自信的人才会一见批评就恼羞成怒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庄子·徐无鬼》说: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这是传说中理想的批评者和被批评者的风度我们未必能做到,却不妨以此作为学习的榜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小说考信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魏先生指责我对他书中引文的错误如《味水轩日记》卷七的那段,我照录不爽,也不指出误来请允许说明一下,我只批评他的主要论点,对他的引文并不负校对之责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如果引文是否正确而影响我的论点,那又当别论为了尊重他的愿望,本文将破例对我转引的他著作中的引文略作校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他批评道:像徐先生的这种‘索引派’的评论,未免太苏俄化的‘形式主义’大概正是由于我中文知识太差,我完全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承他请黄霖先生转寄的剪报,经他本人校改,当不至于有刊误我不知索引派为何物如果它是索隐派之误,我不知道它同形式主义有什么牵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他又在文末写道:我非常遗憾于大陆学人的学术论文,他们大都缺乏会疑的基础,本文所论,斯其一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生活在台湾海峡两岸的人都是炎黄子孙,轻率地断言大陆学人大都不行,难道因此就会使魏先生身价倍增吗?如果我个人才疏学浅,那也不会影响到我在大陆的同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坦率地说,我决不会由于同魏先生意见有分歧,而以为台湾学术界都是他那样的水平魏先生的著作只能看出他本人的修养和学力反过来,我的情况也一样魏先生的答辩分五节以上是看了其中第五节后的一点感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1.html
他的第三、四两节对我批评的主要方面提出答辩双方都没有因对方的异议而改变看法这是正常的事我的理由毋需再作补充我只想进一步指明我同他的分歧
欣欣子《金瓶梅序》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我从来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争论的焦点是寄意于时俗的程度是否已经使得小说成为影射小说(即西方所说的roman à clef)?
魏著认为小说卷首刘邦宠姬戚夫人企图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是影射明神宗郑贵妃废长立幼的野心,小说所记北宋末年的事实是影射晚明我批评的仅仅是这样一些观点,并不认为《金瓶梅》与晚明社会现实无关
魏著有一点应该肯定,我在批评中没有提到,这是我的疏忽他查出马仲良司榷吴(浒墅)关的年代是万历四十一、二年间他纠正了鲁迅以来根据《野获编》推论出《金瓶梅》初版于万历三十八年的说法我以前写的论文也以讹传讹,乐于在此改正
下面是对他答辩第一二节的回答
承认《野获编》关于《金瓶梅》的记载有这样一条失误,我同魏著的分歧依然存在我认为《野获编》这段记载文从字顺,它出于沈德符之手无可怀疑;魏著则认为这段记载破绽百出(不止一处疏漏),是否真实大可怀疑,以至可以得出《野获编》作者创作《金瓶梅》的推论
我认为古代文人在数字和时间的记载上常有失误,并不足以全面否定这些文献的真实性例如《元曲选》编者臧懋循从麻城刘承禧家借到一批抄本杂剧,《寄谢在杭书》说是三百余种,《复李孟超书》作二百种,而《元曲选序》则说是二百五十种
《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它》
同一件事,三次记载都不一样即以魏先生所主张的《金瓶梅》作者屠隆而言,他在万历十二年十月罢官据《栖真馆集》卷十八《寄陆大司空》云:顾二月初旬,以张肖甫司马先生之累招,一往言别,作檀州(今北京市密云县)三日留
当时张佳允以协理戎政兵部尚书衔兼蓟辽总督,可见屠隆启程回籍在万历十三年而同书卷十一《上寿母太夫人九十叙》说:盖某东归之五年,是为太夫人九十据此推算,屠母九十岁应在万历十七、八年,而实际上是十六年
如果按照魏先生的看法,岂不是臧懋循、屠隆的这些文章真伪都值得怀疑《野获编》的引文有疏漏,同样不能否定它的真实性
丙午(万历三十四年)遇中郎京邸……又三年,小修上公交车已携有其书,此时当是三十七年接云:因与借钞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马仲良时榷吴关……借钞七八十万字的小说不一定几个月就能完成,行文时没有注意到岁月推移,未注出以下叙事已在四五年之后可以嫌它记载不够严密,不能断定它是假冒或经改动
魏先生质问道:那么我请问徐朔方先生,袁小修如在万历三十七年间就有了《金瓶梅》全稿,谢肇淛还会在万历四十一年之后,说‘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还在期待‘未备’的十其二(朔方案:魏氏答辩引文‘十得其五’、‘十得其三’皆误为‘得十其三’、‘得十其五’,此处‘十其二’亦然,中文无此说法)吗?
我的回答:袁、谢虽是好友,袁小修所珍藏的《金瓶梅》全书,并不必然非让谢肇淛知道不可万历三十四年,袁宏道曾写信给谢肇淛催索《金瓶梅》数卷久借不还,袁小修以前事为戒,不再让友人知道,这样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何况他们并非同省人,也不经常在一起,即使袁小修有书不想保密,他的友人也有可能不知情我认为魏先生的质问是落空了
关于《游居柿录》,我的解释仍和那篇批评一样,恕不重复
我同魏著的分歧主要在于他的影射说他的影射说在新著《金瓶梅原貌探索》(台北学生书局,1985年)中又有新的发展两书一并讨论,更加可以看出他的新说是怎么一回事
魏先生原来推论:如沈德符的父亲沈自邠、会稽人陶望龄、晋江李卓吾都有写作此书(指《金瓶梅》)的可能;崇祯本的《金瓶梅》则改写在天启,梓行在天启,参预改写的人,极可能仍是沈德符与冯梦龙这原班人马;他并且预告将有《沈德符评传》问世
以上见他的旧作《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台湾时报公司,1981年时隔四年之后,他的新著《金瓶梅原貌探索》,却又将《金瓶梅》作者变成屠隆了日新月异,令人望尘莫及
令人不解的是他的新著没有一个字提及他以前的主张是否错了;如果原本不错,可以和新说并行不悖,那末是屠隆参加了沈德符与冯梦龙这原班人马呢,还是另有解释?择善而从,不时修正,以使立论更加完善,这是正常的事,但总得有所交代
(台湾)魏子云《金瓶梅》研究专著三种
现在简略地看一下他提出新说所持的论据:
一、屠隆《白榆集》卷十六《贺皇子诞生》说:恭遇万历十年八月十一日未时皇第一子诞生这时屠隆任青浦知县
魏先生由此文作出推论:屠隆并不知道他贺辞中的那些话,如‘伏愿天眷弥隆,圣谟益慎立教以淑,冲人出入起居之有度;正学以端,蒙养凝丞保傅之无违神圣绳绳,国本系苞桑之固;元良翼翼,宗祧奠盘石之安’却全不是他的皇上愿意听的(第219页)
但我们可以蠡知,万历爷非常不喜欢有这个儿子,像屠隆这样为了皇长子诞生而无任欢欣鼓舞,还写文章为国有邦本贺,还规谏皇上从今往后要‘圣谟益慎,立教以淑’,这皇帝看了,怎能不隐恨在心(第220页)
当俞显卿的参劾引发到屠隆,先是交科查报,第二天却就下诏命把屠隆与显卿同罢这一点,不是显然的‘必逐之而后快’吗?
这段话,问题不少,自小而大,评述于后:
一、据《明实录》,俞显卿上章弹劾在万历十年十月甲子(二十二日),俞和屠隆罢官在丙寅,是第三天魏著为强调必逐之而后快,改为第二天
二、《明实录》明白记载,郑氏在十四年正月才生下皇三子,不久进封贵妃,屠隆罢官早在十二年,魏著所谓郑贵妃废长立幼的意图那时根本不存在在郑贵妃的皇三子出生前,万历爷非常不喜欢有这个儿子,完全不符合当时情况魏先生把历史事实搞得颠三倒四,很难说是严认真的治学态度
三、如果屠隆因万历十年八月的《贺皇子诞生》表而得罪皇帝,何以此后不久屠隆反而由县令升为京官礼部主事?何以迟到万历十二年十月才受到罢官处分?如果没有俞显卿上章劾奏,岂非还要往后推?这样怎能说是必逐之而后快?
四、魏先生并非没有看到《贺皇子诞生》,后文还说:臣职忝封疆,欣逢盛美……谨具本差官某赍捧谨奏称贺以闻,这明明是一篇代长官起草的奏本否则,区区一个县官怎能说自己职忝封疆呢?明代文集中文人替长官或大僚撰写奏章或其它文稿,有的注明代作,有的不注明代作而实际上是代作,难道这样的例子魏先生这样博学的人竟从未见过?
魏氏新著引《白榆集》卷十一《答张质卿侍御》说:必也坐以雕虫一技,不肖乃俛而无语(按:作说)矣
魏著认为:屠隆的意思则是说,如摘出我《贺皇长(按:无长字)子诞生》一文中语言之不当,因而罢我的官,我就没有话说了
上面已经指出《贺皇子诞生》只是他的代笔,即使因此获罪也不会在事隔两年之后落到他的头上现在暂且把这一层撇开,看雕虫一技是否有这样的含义
《白榆集》序
《白榆集》卷十一屠隆《寄王元美(世贞)元驭(锡爵)两先生》自述云:
不肖隆以雕虫一技,窃负虚声,又天性宽仁忠信,不侵然诺,好急人之难,扬人之善有此膻行,为物情所归
居长安岁余,海内缙绅门通刺,户履尝满隆不能掩关灭迹,又重惧得罪于时贤,倾身延奖,务令各得其所而去……不谓一朝为人鱼肉,遂以至是也祸亦大奇,请略陈其梗概
刑部主事俞显卿,倾险反复,天性好乱初入刑部构陷堂官潘司寇,排挤同僚提牢生事,风波百出,僚友疾之如寇仇……不肖向待罪青浦,俞以上海分剖,隶治青浦,暴横把持,乡闾切齿
不肖每事以法裁之复因诗文相忌,积成仇恨比长安士大夫盛传其拘陷堂官事,不肖偶闻而非之语泄于俞大仇深恨,遂愈结而不可解……遂肆诬蔑,张惶其辞
疏入,主上下其事令廉访,了无实迹持议者乃坐显卿挟仇诬陷,而别求诗酒疏狂细过,及追论青浦之政,谓放浪废职,并议罢
屠隆在信里将自己罢官的原因、他和俞显卿的倾轧说得很清楚,没有一个字牵涉到皇长子事件,或暗示其中有难言之隐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二O三致魏司勋懋权的书信云:屠长卿(隆)作达狼狈至此甚矣,才之为人害也即尽明州东湖水,何能洗文人无行四字
雕虫一技,用屠隆自己的话说,就是诗酒疏狂细过,王世贞说得更明确:文人无行事实就是如此它同魏先生捕风捉影虚构出来的皇长子事件连不起来
诸如此类的曲解、误会的例子,不妨再举几条:
一、此书第205页说:因为袁中郎这般朋友最先读到的《金瓶梅》是一部‘云霞满纸,胜枚生《七发》多矣’的政治小说
按:《七发》主旨是人间最好的享受都比不上要言妙道,‘云霞满纸’只是形容文章言情状物之妙,请问与政治何关?
二、此书第238页说:(屠隆)又号赤水赤水,血水也屠隆中年以后迷信仙道,他的别号如纬真、鸿苞、溟滓子、广桑子、庚桑子都和宗教思想有关
他的《鸿苞》卷四《舆图要略下》云:四明山在(宁波)府城南一百五十里,周围八百里跨绍兴、台州之境,道书为丹山赤水之天,居三十六洞天之第九
以赤水解释成血水,牵强附会到此地步,简直令人难以设想
三、此书第84页引第七十回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之后评论道:这两句的讽喻,舍天子而外,谁还能在辇下算得‘权豪第一’?谁还能在人间称得‘富贵无双’?显然的,这些辞藻,原不是写在朱勔头上的,改纂过的了
按:魏著转引《金瓶梅》的引文,原见《宝剑记》传奇第三出太尉高俅府中一个都官的上场词:若说太尉富贵: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交车,昼长铃锁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枝齐……假旨令八座大臣拱手听,巧辞使九重天子笑颜开当朝无不寒心,烈士为之屏息真个是:辈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十分明显,这两句无非同小说戏曲中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之类套语一样,原本用于宰辅三公,绝不可能用在皇帝身上按照魏子云先生的逻辑岂不是《宝剑记》也已经改纂过的了,那当然是《金瓶梅》之外的又一顶皇冠!
我因涉猎到的相关书籍极少,对于中文方面的基本知识,似乎有些欠缺而见笑于魏子云先生,但我觉得翻书而不求懂,那还是少一点为好质之高明,以为何如?
1986年4月
本文作者徐朔方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浙江大学
刊于《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后收录于《徐朔方、孙秋克<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