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人物 ▏李小芹：杜贵晨先生小记

严格讲来，我并不是杜贵晨先生的嫡属弟子，因为从慕他的大名挤进课堂至今，我一直是以旁听者的身份出现；二兼自身袜线之才，宫墙外望，先生的衣钵也非才疏德薄如我者能够承继

因此今日行文，断然不敢以杜门生徒自居，不能标上感念师恩、恩师记事一类的题目，只是怀着诚惶诚恐的小心追忆先生的言行，重寻课堂上如沐春风的感觉，于青天白日下续做一回杖履追随的痴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杜老师是中国古代文学界知名的专家，尤以明清小说的研究享誉海内古典文坛到我有机会听他课的时候，他已年近花甲，只在每个周二的晚上给硕士生开明清小说研究的讲座；博士生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就更灵活，这样的耳福只有他自己的三两个博士有幸饱享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第一次去听课，我满以为自己到得不晚，却发现有几位学长已经早早坐在教室里等候这些人中有的原本就是师大的毕业生，对各个院系知名的教授都熟悉，他们正在小声议论着的就是今天晚上的课以及授课的杜老师，由此能觉出大家对杜老师、对他的课的尊崇和喜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我一直觉得，能够或曰敢于立志做古代文学研究的人一般都比较严谨务实，因为要能坐住冷板凳，守住故纸堆，不被时下浮躁虚夸的学风吹乱了阵脚姑且不论他是否作出了成绩，这种不慕名利的踏实的清高就让人敬佩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今天晚上要现身出场的这位著作等身、名闻遐迩的教授会是什么样的风采？西装革履？圆口布鞋加传统的对襟衣衫？我暗自猜测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听课的学子陆陆续续进来，古代文学的土著，跨选修课程的理工科硕士，混水进来的本科生，不一而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黄金元兄是裴老世俊师的博士，也背了一个大的黑包进来东张西望地找位子，这里简直就成了一个民族大团结型的复合式教学班快到六点钟，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沉稳的步子，笑呵呵的圆脸，他就是杜老师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我注意打量他：蓝色软牛仔布的上衣，土黄色的条绒裤子，都是旧的；没有包，没有书，没有资料卡片，看遍全身，长物唯是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个玻璃水瓶如果说季羡林纯朴无华得像中国北方农村的老大爷，那杜老师就可以说像和蔼可亲的大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看到座无隙地的教室，他略略惊讶：呀，今天这么多人这一句让我的心里敲起了小鼓，想起了季羡林在回忆自己读书生涯的文章中提到，他和同学四处蹭课，没想到在冰心女士的课堂上遭遇尴尬，冰心女士不喜欢非自己学生者听课，不悦地讲：以后没选这门课的同学就不要来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65.html

难道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杜老师也不喜欢自己的教室里多出陌生的面孔？如果被清理出户，我的颜面将何以堪？万幸，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到了上课时间就坐下开讲了，两只胳膊规规矩矩地叠放在桌子上，就像刚刚入学的小学新生

杜老师早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曾在全国人大法工委工作过，后来转到高校任教，近年研究的主要方向是传统文化与古代小说、文学数理批评他的课堂之所以吸引人，首先因于他的知识渊博，观点新颖，常常语出惊人，就陈规旧说提出颠覆性的质疑

尽管坐在课堂上的听众文化积淀、研究水平参差不齐，但基本的分辨能力还是有的，一个晚上听下来，老师有没有料、是否真才实学大家也能摸个八九

相较于某些动辄抛出一连串自己都不一定明白的拗口理论夸显渊博，借以掩盖知识老化、信息量少的人物（我们就亲身经历过一位老师，名重才轻，但他的课是必修的，大家只能埋头笔记，长久下去却是不买账的，因此常常有同学背地里讽刺他沽名钓誉自以为是，写的书比读过的都多

被学生如此评价，此为师者亦惨矣），杜老师自然是学生钦佩且拥戴的偶像没听过他课的人，不会知道他看过多少书，背熟了多少篇章；听了他的课，就更不知道他的文化功底有多深厚了

好多人讲课，就是在不同的场合拿相同的东西炒陈饭，没有多少新鲜可言试想，一则笑话，第一次听到时你可能会笑得前仰后合；再听不会觉得特别好笑；接二连三地要你听，怕是味同嚼蜡甚至要皱眉头了

杜老师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够将内容常讲常新，不在原地打转，每次听课都让学生有新收获，不虚一行

我从中学时代就喜欢古典文学，但大学读外文系，一直没有系统地接受过中文的教育，不甚明了该的基础课程和课程设置，要求学生达到记诵程度的有哪些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不论外文系还是中文系，今天课堂上的多数师生，文化功底绝对没有以前的人积淀得厚实

齐邦媛女士在《巨流河》中回忆自己就读外文系时，二年级即有全年的英诗课，教材是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莎士比亚、弥尔顿、格雷、华兹华斯、雪莱、济慈、但丁等人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剧作选，都要背诵的

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活，所学所知比起五六十年前的前辈别如云泥，一起读英文的同学，多数连一本完整的英文原著小说都没有念过，至多是翻看了几册改编过的简易版本，真正学到英语文化的有几个呢？

同样，中文系的毕业生能完整、流利地背出《滕王阁序》、《离骚》、《诗经》等传统名篇的也是寥若晨星

现在，面前对着一个古代文学的活古董，如剑法练到登峰造极的高手，貌似漫不经心地一掠一拂，疑难问题纷然而解，座下听者，哪一个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当然离不开中国的传统文化，他讲课时引《诗经》、《周易》、《论语》、《孟子》、《左传》类古籍如数家珍，不管是一句还是大段引用，随口诵出，以佐己证，下面听课的惊得面面相觑，再后来只顾忙于低头笔记，恨不得自己有过耳不忘的本事，生怕遗漏了一个字句

他又不是只盯住故纸黄卷、自封排异的人，转益觅寻，多方借鉴，用科学的、先进的批评理论来阐述、求证，莱辛、荣格、吉列斯比、托多洛夫、伍尔芙等外国学者也是课堂上大家耳食相熟的名字因此，就有同学戏称他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活体，话虽戏谑，敬服是真

以《水浒传》为例，一般人多是按照约定俗成的观点，认同宋江为投降派，断送了梁山基业，祸害了好汉性命而杜老师的意见，宋江是忠义化身，是曲线忠君的志士，整个《水浒传》，即是在褒扬这一精神

义不必多说，只看忠：水浒一词，最早出于《诗经 大雅緜》：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这一时期的周族尚是殷商的诸侯，虽然实力之强远远超过商，但仍然对商王恪守臣子的本分，故《论语 泰伯》有赞：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亦这种至德，即为后世封建时代所褒扬的忠

《水浒传》开篇走妖魔一段中点示得也很明确：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

因为宋江胸怀天下，敢笑黄巢不丈夫，因此，梁山在鼎盛时期，步斗两赢童贯，水战三败高俅，但只反贪官，不反朝廷，酷吏贪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最后接受招安

宋江的作为，是带着一群乌合之众，从江湖走向庙堂，化亡命之徒为保家卫国之干将，既能攘外——征辽，也可安内——征方腊

他的忠，是为人所难为、为人所不敢为、为人所不能为，是旷古未有的一种忠，在这个人物形象身上，寄托了古代仁人志士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追求

我自中学时代就不喜欢人云亦云，对世俗观点很少附会，更愿意看读标新立异的翻案文章，如今听到合乎口味的说法，自然拥护赞同

古语讲的是亲其师，信其道，而我对杜老师，则是颠倒行事：先信其道，进而亲其师自己读书时，好多地方匆匆翻过，大的情节有印象，细琐的地方就忽略了，而经典的小说擅长在似乎没话的地方找出话来，在说也说不尽的地方一语道断

而正是这些地方，暗藏端倪，抓住了，探究开别有洞天；不仔细，只能循着旧路徘徊没有突破由此，也深愧自己学业不精，对传统文化掌握太少，不能未必然、何必不然地去贯通理解

杜老师的课堂吸引大家的另一原因是他讲课文采斐然、语言幽默幽默不仅是一种风格，还是一种能力，比单纯的引人发笑有更深层次的意味，需要厚实的文化积淀作支撑

好多人锦心绣腹，行文流水而期艾口讷，司马相如、扬雄、左思、近代冯友兰、顾颉刚、容庚诸辈皆是例证杜老师却是文笔、口才俱佳，出口成章，思路明晰，一个长句子说下来不带语病，堪比讲经的大师口吐莲花

这种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授课风格，就像一支神奇魔法棒，吸引大家不由自主地跟随他走进古代小说的殿堂去

一次玩笑，说到有人把《水浒传》译作《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杜老师也半认真半玩笑地联系当下说起一个社会现实：犯罪案件与男女情色联系的数量非常大，先是男欢女爱，后来就出问题

书中好多人即是因为女人惹了官司：鲁智深打镇关西、打高衙内、打周通——为了别人的女儿、妻子大打出手；

武松吃罪是因为杀了潘金莲；宋江和杨雄犯了一样的错，只顾打熬筋骨交结兄弟，致使阎惜娇和潘巧云受冷落，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天长日久，旁生别恋；花荣和卢俊义坏在了妇人之口之手；

杨志出事是因为给梁中书老婆的娘家送礼；林冲算是一个意外，和妻子的感情还不错，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你娶了一个漂亮的娘子呢……英雄们之所以遭遇坎坷、困厄，跟这些女性有关，这也是一种特殊的女色即祸水的论断，女色祸了朝廷，祸了江湖，祸到民间，祸到每一个男子汉；

另一方面，实际是表现了古代男性在情色问题上的矛盾，为了所谓的事业压抑自己的欲望，然而压抑不是本色，是对异性的恐惧，因恐惧而变态，是英雄人格的不健全……作者行文，拳头加枕头，写起来闺房里一阵，江湖上一阵，更容易抓住读者……这样的课太有趣了，笑的同时印象很深刻，试想，如果是老学究一板一眼地上课，恐怕我对当年的课堂记忆也不会如此深刻如此鲜活

这样幽默好玩的话好多好多，至今回想起来还让我忍俊不禁，比如说到对某某书的争疑，各种猜想和假设互不相让，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争执不休，于这一局面，杜老师调侃：也许某一天，真本突然现世，发自暗室里、古墓中、老屋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靠修公路……

《柳毅传》是写给落榜生看的一首安魂曲，榜上无名，但脚下有路，只要做好事，总会有好报，善心善举的柳毅一善三报，跟着龙女转户口了……

《金瓶梅》是劝诫世人遏欲的传书，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在三十三岁的壮胜之年精竭暴亡，放到现在，正是提拔干部的好年龄啊，可惜了呀，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零六年初，杜老师公布他的又一研究成果，宣称花果山的原型就是泰山，孙悟空是泰山猴，这无疑是扔了一颗重磅炸弹，在社会各界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舆论纷然，赞同的，佩服的，怀疑的，冷嘲热讽的，破口大骂的，反映最激烈的当属以花果山为著名景点招徕游客的某市，竟然放言我们全某某市的人民都要找你算账

客观来看，这样的反应不能算理智行事，毕竟学术研究是建立在严谨的学术考证基础上的，谁主张谁就举证，书是为我所读、为我所用的，我说是这么一回事，又能自圆其说就完了

《西游记》中提到的地所有四十余处跟泰山景点相关，傲来峰、晒经石、鹰愁涧、扇子崖、火焰山、泰山地狱、天宫、水帘洞……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西游记》中有许多鲁西南方言，以方言证地方，该很有力度了吧？

然而民众对于这样的观点是不认可的，尽管专家学者无一言附会或者反对，因此，杜老师就在很长时间内成了被攻击的靶子，有人曾当面别有用心地问他：你不是研究《西游记》的来？杜老师则笑眯眯地回应一句：我何尝不是研究《西游记》的来？那种机智和泰然是常人所不及的

学问有深浅，名气分大小，全面、客观地评价一个人，最后还应该归结到生活中、人品上

我向来反感不带人间烟火气的高尚抑或伟大，对至亲家人无暇关爱，友朋邻里更难顾及，不说冷血，也可谓寡情薄义，说到底，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不多的接触中，感觉杜老师为人厚道，与人友善，尤其对待师母的态度温和宽容

师母是家庭主妇，井臼操持，含辛茹苦，几十年来做的都是相夫教子的幕后工作，有妇如此，老师才没有后顾之忧记得某次，我带了大儿子去至家里拜访，师母在收拾盆栽，杜老师随在一边递剪刀，轻声笑语，很温馨的一幅和乐图

中午老师和师母留饭，席间，师母的下巴上粘了一颗饭粒，杜老师拿起一张餐巾轻轻地替她擦去那动作，那神态，自然，不做作，没有架子，没有颐指气使，没有逆来顺受，就是一对普通的老夫妻

桑榆暮景的相濡以沫，犹胜于青春年少的浓情蜜爱，也正是在这普通中，分明地显出纤秾简古、至味淡泊的不平常来我不由得跟儿子感叹：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山东版的周有光与张允和

宣圣杏坛，马君绛帐，愧我非贤德弟子，得闻教听，实属侥幸援笔神思，忽而想到先生的诗句宅心仁爱天下计，人淡如秋胜春阳，或许，就因为有此素心仁心，才会淡然如菊，飘然远尘浮

谨此，回忆杜贵晨老师，并奉寄敬情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双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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