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陈 辽 ▏​西门庆:流氓的典型——读评《石钟扬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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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四大长篇:《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金瓶梅》,都是说不完的古典名著其中的《金瓶梅》因其对性行为的恣肆叙写而被目为淫书,长时期遭禁

我国改革开放后,各种版本的《金瓶梅》问世,《金瓶梅》国际研讨会、全国性的《金瓶梅》研讨会也开过多次,如同《红楼梦》研究成为红学一样,对《金瓶梅》的研究也成了一门金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据不完全统计,仅1980年—2000年,中国大陆(不含港台地区)研究《金瓶梅》的专著即有190部,论文达1903篇,金学已成当代显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在金学中,《金瓶梅》的主要人物西门庆又成为研究的热点自《金瓶梅》大批评家张竹坡(1670—1698)谓西门庆是混账恶人起,西门庆是恶霸、地痞、淫棍、坏蛋、衣冠禽兽几成定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1960年出版的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编著的《中国小说史稿》则把西门庆定性为官僚、恶霸、富商三位一体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
现代学者吴晗在《〈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文学季刊》创刊号,1934年1月)中说:《金瓶梅》透过西门庆的个人生活,以批判的笔法,暴露当时新兴的结合官僚势力的商人阶级的丑恶生活,告诉了我们当时封建阶级的丑恶面貌和这个阶级的必然没落
从此,西门庆是新兴的结合官僚势力的商人阶级的代表人物的说法,在《金瓶梅》研究中占有一席地位
《中国小说史稿》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金学成为显学后,有学者认为西门庆是十六世纪中国的新兴商人,是在朝向第一代商业资产阶级蜕变的父祖;如果中国的历史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向正常运转,他们就将是二千年中国封建社会的掘墓人
(《〈金瓶梅〉—十六世纪一个新兴商人的悲剧》,《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此说一出,在金学界被广为传播西门庆究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还是充当中国封建社会掘墓人的新兴商人的代表,这关系到对《金瓶梅》思想意义和社会价值的评估
明清小说研究专家石钟扬教授在其新著《致命的狂欢:石钟扬说〈金瓶梅〉品读潘金莲与西门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出版,以下简称《石说金瓶梅》)中力排陈说,独持新论:西门庆乃流氓的典型!认真研渎石著,我深深为石著的新论所折服

流氓这一词语在社会上流行,当在晚清、民国以后鲁迅的名文《流氓的变迁》(《萌芽月刊》1930年1月,第l卷第1期)发表后,知识界、学术界方才知道,原来流氓之在中国已有两千几百年的历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据鲁迅的分析,流氓的特点有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一是流氓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并为封建统治服务,他们的流氓行为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二是流氓奴性十足,他们对一方面(指统治者)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指被统治者)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三是横行不法,横行无忌:流氓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鲁迅对流氓的科学分析,可谓人木三分但是,十分可惜,过去从没有学者据此研究过中国古小说中流氓这类人物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50.html

《石说〈金瓶梅〉》从《金瓶梅》文本的实际出发,以《金瓶梅》对西门庆的艺术描写为依据,在五个层面上用确切不移的论据阐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确是明代流氓的艺术典型!

—是在性的层面上揭示西门庆是流氓

在现实生活中,当男性对女性进行性骚扰时,女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斥对方流氓!好色者未必都是流氓,但流氓几乎都好色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更是个色鬼他在众多场合,与众多女性发生性关系(据张竹坡统计,西门庆与之发生过性行为的女人达19人)

在性爱层面上他的流氓特性暴露无遗;在西门庆那里,对女性爱也好、恨也好、奖也好、惩也好,一切都付诸性行为这不是流氓是什么?

《石说〈金瓶梅〉》说得好:在西门庆那里,性交不再是由快感走向美感,由自然走向审美的坦途,而是女性的屈辱与男性的堕落的必由之路

二是在拉帮结派的层面上显示西门庆是流氓

举凡中国的大小流氓,善于拉帮结派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老头子君临一切,指挥一切;徒子徒孙们则对老头子阿谀奉承,拍马吹捧;他们之间只讲利,不讲义,顶多不过是以义为幌子;一旦树倒猢狲散,他们便狗咬狗,甚至忘恩负义,彼此落井下石

西门庆和他的十兄弟,就是这样西门庆所结十兄弟,都是帮闲之辈,极是势利小人他们麇集在西门庆的麾下,极尽沾光揩油之能事

而西门庆对于这班帮闲队伍,则视同爪牙,于红道、黑道,左右逢源,道道皆通,如影随形,如蝇逐粪,难舍难分这帮流氓正是西门庆的社会基础,而西门庆则成了这帮流氓的头子:西门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西门庆不居长谁居长?

第三,石钟扬从贪官污吏的层面上展示,西门庆不是一般的贪官污吏,而是流氓气十足的贪官污吏

西门庆通过行贿,买通当朝太师蔡京,就轻而易举地由一介流氓当上了金吾卫副千户(相当于今日公检法部门的一个中层干部),开始了他贪官污吏的的仕宦生涯

不过西门庆办案并不稀罕被告几个小钱,要敲诈就敲诈个大头苗青为图谋钱财杀了主人苗天秀,走西门庆姘头王六儿的门路,西门庆一下子就敲了苗青一千两银子他的流氓胆略、流氓计谋都在金吾卫千户夏提刑之上

西门庆有钱有势以后,凭着他泼天的财富兼精通公关学与钻营术,竟成了山东一方的中心人物从中央到地方,方方面面的官吏,无不与他关系密切

以至凡有中央要员路过山东地界,都以西门府上为招待所正因此,西门庆不只逃过了第二次弹劾,而且还及时转正,当上了千户

在这样一位肆无忌惮、百无禁忌、无法五天的流氓面前,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作威作福的雄健步伐?

流氓型的贪官污吏,既是《金瓶梅》的独特创造,也是西门庆区别于其他贪官污吏的本色所在

第四,《石说〈金瓶梅〉》再从官商的层面上显示西门庆是流氓

西门庆不只是贪官,他又是大商人,他是官商不过,这一个官商并非通常意义下的一身而二任焉的官商,而是流氓官商

他巧取豪夺在他搞到三万盐引后他与儿女亲家乔大户合伙做转手倒卖盐商品生意并做丝绸布匹生意以小本钱始(他与乔大户各出五百两银子去扬州支盐),至发大财终(其后本利达五万两银子)

他外边江湖又走标船,从坐商到行商,利用江湖关系做水陆买卖特别是他从开解当铺到放官吏债,更是流氓官商的高招开解当铺本就是变相的高利贷

放官吏债,非指只向官吏放债,而是依仗官吏之权势放稳拿稳赚的高利贷

无论是巧取豪夺,还是从坐商到行商,从开解当铺到放官吏债,在西门庆的操作过程中,都深深烙上流氓官商的烙印

西门庆死亡时,仅动产就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学者黄霖说是十五万两),若不是死亡中止了西门庆财富疯狂增长的势头,还不知他会富到何种地步!而这又和西门庆的流氓官商分不开

这么多的商业资本,西门庆不是用来发展社会生产力,将之转化为产业资本,而是把它们变为一己的消费资金,盖房子,造花园,摆筵席(宋乔年请客,西门庆买单),送红包,梳弄雏妓,大闹妓院,与发展社会生产力无关何来新兴商人,何来封建社会的掘墓人?!

第五,《石说〈金瓶梅〉》在价值观、道德观的层面上揭露西门庆是道道地地的流氓

西门庆不甚读书,识字不多,连读个邸报还那么费事(第四十八回)但西门庆自有他的价值观、道德观

他在奴才面前为主子,在主子面前为奴才,在妓院,在衙门,在宴席,在相府,他各有一套话语,雅得那么俗,俗得那么雅,似乎都各得其所但这些都是表象,西门庆有他的价值观与道德观

在西门庆眼里,(金钱)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因而不管碰上谁,也不管碰上什么事,他都舍得,都敢于并善于用金钱去砸

金钱是法律的主人,法律是金钱的奴仆,一切都是钱权交易,这就是西门庆的价值观

他毫无职业道德,或乘人之危,打劫客商,如压价收购川广、湖州客商的货物;或寻机挑衅,捣人店铺,如收买流氓捣毁蒋竹山的生药铺

即使与情人相交,西门庆也无情义可言宋惠莲曾与西门庆得意过一番,终被西门庆坑害得家破人亡

西门庆信过佛,信过道,又信卜祝,又信天地鬼神,但说到底,他又什么都不信他的道德观是: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西门庆以这样的流氓价值观和流氓道德观加速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政府的全面的堕落、腐败与崩溃这就是一个流氓的神话

就这样,《石说〈金瓶梅〉》在五个层面上展示了、表现了、塑造了西门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流氓的典型但它并不对西门庆一概否定

在与李瓶儿的交往中,特别是在李瓶儿病死前后,西门庆对李瓶儿还是表现了一定真情;他也曾周济过穷得无米下锅的常时节;他的坐骑令同僚夏提刑艳慕,于是他慷慨送夏提刑一匹黄马(彼时一匹好马的价值,相当于今日之一辆高级轿车);等等

但这些艺术叙写,恰好使流氓典型西门庆的思想艺术内涵更加复杂,更加丰富,更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站在读者的面前

石钟扬总结说:塑造出这么个流氓的典型形象,是《金瓶梅》对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的重大贡献

自然,《石说〈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思想艺术分析也是新意迭出,可圈可点之处甚多但我认为,该书最有价值、最有创意的就是破旧说,立新论:西门庆乃流氓的典型

假如兰陵笑笑生地下有知,他也会笑着说:西门庆这个人物典型,是石钟扬这位批评家和我共同创造出来
《致命的狂欢》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刊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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