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有 ▏瓶儿这个女人

李瓶儿是西门庆的第五个小妾，实际上是第八房娘子

瓶儿长得很美，美得潘金莲妒火灼灼，瓶儿又是那样地有钱，连西门庆也为她的钱动心；她前后嫁了四个丈夫，除了蒋竹山，都是有钱有势之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然而，她又是这样地没有地位，她的生存要求低得可怜，只要有人爱她，给她精神上的欢乐，她可以做妾，献出珍宝，可以忍受嫉妒和迫害，她一直在追求自己的这种生活目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生活也许太可怜她了，曾给过她光明然而，这种光明只不过是黑暗风暴中的一记闪电，电闪过后，光明连同闪电和雷声一道消失在黑暗之中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如果说，潘金莲是一个以鲜明个性去反对传统而谋求自己生活目标的女人，那么，恰恰相反，李瓶儿更多的则是尽量把自己的个性淹没在传统的、大家庭需要的共性之中去顺从环境，而谋求自己生活目标的女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如果说，潘金莲的死是社会共性和人物个性因素之和；那么李瓶儿的死便是传统文化的积淀和现实共性因素之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这真是一个既特殊又一般的女人，她的生是一般的，她的死却是特殊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她出现在《金瓶梅》这部现实主义的杰作之中，她的生活历程、性格变化、命运归宿构成了那个时代在她这种人物身上表现出来的文化传统断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没有地位的地位，不像妻子的妻子，她毕竟把求生的目光转向了西门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2.html

中国的封建社会，如果从春秋、战国之交算起，绵延了两千多年，它的寿命如此之长，宗法制作为它的结构体系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

大概从氏族社会开始，宗法制便产生了，竟颇有活力地活到了近代中国封建社会不断地改朝换代，只有这宗法制被不同的统治者不变地接过来传下去

中原大地，九州之属，千千万万个小家庭、大家族，作为最稳定而又最有效的基本社会结构分子，构成了这个社会一统王权的坚固基础

聪明的统治者为了保存并发展这个基础，在历史的进程中建立并积累了一系列的伦理体系、道德规范

在这些体系、规范之中，原本是作为繁衍和相互依存的家庭、家族，是作为一个个的小社会存在的，父子、夫妻之间的关系，可以类比于朝廷中的君臣关系，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就是以君为臣纲为楷模

社会安定了，统治者可以高枕无忧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人性却被极度地扭曲，就像臣民必须无条件服从君王一样，儿子的一切皆由父亲摆布，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属品

如果说这种君臣关系是以政治为前提，这种父子关系以血缘为条件，那么这种夫妻关系更多的是人为的无条件的了

到底是先有这种极不平等的夫妻关系，还是先有乾坤阴阳的哲学概念，我们暂且不论然而，天道为乾，地道为坤，乾为阳，坤为阴，这些带有极浓厚宗教意念的哲理被引进了伦理范围便成了一种践踏人性、制造极不平等现象的思想

阳成男，阴成女；阳刚，故男性应刚；阴柔，故女性应柔；天道为乾，天在上，男子天生是主动的；地道为坤，地在下，女子必须是被动的

女者，如也；子者，孳也；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大戴礼记》）

女子生来便不是人，或者说不能成为人，只有依男子而成，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白虎通·嫁娶篇》）

女人生在世界上便只有依靠男人一条出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父亲、丈夫乃至自己生的儿子是女人一生中的三大救世主，缺一不可男人于是有了特权，尤其是支配一个女人大半生的丈夫，在妻妾面前被尊称为夫君，妻妾们只不过是贱内

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女人，而一个女人一生嫁一个男人是对的，再嫁便为不贞，从一而终，这种极不公平的婚姻制度和伦理规范在明清两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一夫不仅可以多妻，丈夫还可以单方面地以各种成文规定的借口，将妻妾休弃而妻妾们不论感到自己的丈夫是如何的不好，也不论自己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包括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都只有无限制忍受的义务，而无任何离开丈夫的权利

离婚，在封建社会，首先是男子的一种特权

封建社会作为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阶段，必然有它的灭亡的时候，中国的封建社会虽然延续了两千多年，但它毕竟由盛而衰了中国的历史进入明代中叶，封建社会终于进入了它的老年期，新的社会因素、新的社会思想不断地萌发、生长，中国的古代社会与近代社会的转折时期或者叫过渡时期在明代中叶出现了

然而，封建主义的伦理道德规范也更趋成熟和完备，就在新旧思想、新旧社会因素的撞击中，它们显得更加森严、更具有扼杀人的精神和肉体的作用

我们所要剖析的女主人公——李瓶儿就是在这个时期站在广阔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前面，告诉我们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李瓶儿在小说中第一次是以花子虚妻子的身份出现的，花子虚已是她的第二个丈夫瓶儿出身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书中告诉我们的，只是她成年出嫁后的情况

她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梁中书这个人物，我们可以从《水浒传》知晓，有钱、有权、有势，当然也有地位

瓶儿在这种人家做妾，本可以沾光而出人头地但是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这就不论地位，连身家性命也无保障可言

于是，只是在梁中书出事的前提下，李瓶儿才摆脱了这种名为内妾，实为外房的尴尬生活，结束了由妻妾制给她带来的不幸的第一次婚姻第二次婚姻很快就来临了

花太监的权势与梁中书不相上下，这个阉宦无儿无女，全以侄儿为子，尤其对花子虚更是喜爰，一直带在身边

瓶儿嫁到这种人家，又是娶为正室，命运应该有个较大的转变但是，女人仅仅只是男人的附庸而已，即使是正室又如何呢？

花子虚是个好嫖爱喝的纨绔子弟，他没有纳妾，却收用了两个丫环，更重要的是他常在妓院勾栏眠花宿柳，瓶儿这个正室，只是成了一个丢在一旁的摆设，她的作用，就是证明花子虚成了家而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成熟起来的瓶儿已不是当年在梁中书家中做妾时那样幼稚和令人摆布，她已经有了自己做妻子的正当要求的意识，也有了自己对丈夫的衡量标准，她对花子虚的所作所为，对自己这种是妻又非妻的不正常夫妻生活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

特别是在花太监病逝之后，花子虚手里把握着花家全部的家财，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知消家财，不知理家事，只管嫖娼狎妓，不顾家中还有个日夜盼郎的娇妻

瓶儿在花家如同坐牢笼她也曾多次劝丈夫，但是他恁不听人说；她每每倚门翘首，他却常在外过夜

瓶儿的要求并不高，她希望丈夫既能在外理事，又能管顾家中；她不反对男人在外宿妓夜嫖，她也反对不了，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能给自己一点温暖、一点爱抚，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享受做夫妻的乐趣，哪怕是一点点，只要不间断

但这些作为一个女人的低要求在那个时代却显得太高了，不能实现女人只有忍受一切痛苦吧

《金瓶梅》一书中有许多关于男女性行为的描写这些性行为我们不妨把它们分成两大类：一类为夫妻（妾）之间的，另一类为非夫妻（妾）之间的

这些性行为描写比较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作出结论的，这里略谈一下夫妻（妾）之间性行为中的有关问题

所谓家庭关系、家庭生活，总是以夫妻和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为网络维系一个家庭，因素有很多，维系一对夫妻关系，亦是这样，不仅涉及到经济、政治、思想、性格这些纵向经线，涉及到社会诸关系的横向纬线，也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夫妻间性生活是否和谐的问题，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

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不和谐、不相对经常性，必然影响夫妻感情今天，我们还可以从许多离婚案卷中发现占有相当比例的直接原因就是夫妻性生活不和谐

这一点，尽管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而形成了性禁区，人们不能、不准，也不好意思谈论，但却是人人都应该明白，也会明白的《金瓶梅》在揭示李瓶儿与花子虚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原因时，便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一点

花子虚的过度嫖妓已经完全剥夺了这个可怜女人做妻子的权利瓶儿在不满中忍受，在焦虑中忍受，这个家庭早该解体

它之所以能维持下去，靠的只是封建的伦理纲常，靠的是这些道德规范对女人的极不公平的压服瓶儿在忍受，最初的忍受是为了使丈夫改变现状，瓶儿还在忍受，后来的忍受是为了再次寻找出路，实现自己的生活要求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把求生的目光转向了西门庆

西门庆以一个正直、知礼、能干、知情的男子汉形象出现在倚门盼夫归的瓶儿面前，而且西门庆身材魁梧、风流潇洒

瓶儿对西门庆的敬仰、爱慕之情便是在她认为西门庆具有截然不同于花子虚的言行中产生并发展起来的

于是，她开始背着花子虚与西门庆幽会偷情，西门庆给予她肉体上、精神上的欢乐使她如久旱禾苗逢甘霖

从黑暗中来到光明世界的人更恐惧和憎厌黑暗就像泄洪一样，瓶儿似乎发现了自己多年寻求的目标，她把自己的情感连同私房财产全盘托交给了西门庆

她宁愿做一个知情趣的、能干的男人的小妾，也不愿做一个守活寡的正室夫人虽然，她还不十分了解西门庆这个人，但她离开花家牢笼的想法是十分坚决的

当然，真的要实现这种想法又是十分困难的，不仅因为花子虚是西门庆的好朋友，不仅因为丈夫与正妻的离异是件震动家族的大事，更主要的是因为女人根本就没有离弃丈夫的权利，除非私奔，这对西门庆来讲太不现实

出路在于要花子虚休弃瓶儿，可是花子虚没有这种想法，再加上不久便发生了本家兄弟要分家财的案子，那只有等花子虚死，幼嫁从亲，再嫁由身

家财案了结后，花子虚回到家中，李瓶儿故意给他气受，在他生病后，又中止服药，表面上看，是李瓶儿的狠毒，实质上是李瓶儿求生谋出路的手段，是迫不得已的

花子虚不死，李瓶儿的日子也不会长久瓶儿把自己的心放在了西门庆这台天平上，花子虚那里便自然会失去平衡

瓶儿是不是把西门庆看得太完美了？可以这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瓶儿会把西门庆同梁中书和花子虚去对比，瓶儿的前两次婚姻已使她吃尽苦头，而西门庆毕竟给了她欢乐和安慰

但是瓶儿又把前面的路想象得太平坦了她认为花子虚死了，自己与西门庆的好日子也定下来了，一切都将如愿以偿却不知西门庆陷进了党案之中，自己的好事还得经过几番磨难

也正因为她的热情太高，心情太急，一旦西门庆因出事不能如约娶她，她便茫然不知所措，她便悲伤难堪

她病倒了，病得那样沉重；也正因为她此时此刻的迷茫，一旦蒋竹山怀有个人意图而说出贬责西门庆的话，她也就难以不信，绝望再加上疑惑，就将蒋竹山招赘进来，使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出现了再次不满意的第三次婚姻，在实现自己生活目标的路途中增加了一段坎坷

通观李瓶儿的四次婚姻，我们可以看到：少女在婚姻上的无权造成了她和梁中书的无知之婚姻，妇女在家庭关系中的附庸地位造成了她和花子虚的无情之婚姻，绝望的困境造成了她和蒋竹山的被迫之婚姻，对自己生活目标的追求造成了她和西门庆的希望之婚姻

前三次婚姻是这个没有丝毫地位的女人在以男人特权为前提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泥坑中被践踏或痛苦挣扎的结果，它不仅构成了她性格发展变化的纵向图形，也形成了她进入西门庆家之后更加以传统的道德规范要求自己来服从社会（家庭）的需要的基本指导思想

从此，在瓶儿身上，更显示出在那个年代，由传统的文化熏陶和扭炼出来的中国妇女求生存的一般生活方式和形成悲剧的一般性格根源

——温顺、忍耐都是为了实现最低的生存要求，又都是难以生存的性格根源

前面我们已经探讨过，哲理与伦理的结合，竟将妇女置放在社会的最下层，女属阴，女子应该阴柔何为柔？柔就是温顺

作为伦理规范，就是要求女子以温柔求生存，而社会审美标准中，对女子性格的要求那便是温柔

如果女子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就会受到全社会的指责，会被冠以河东狮子而臭名远扬

这一切都逼迫着千千万万的女子放弃本来应该有的做人的权利，忍受种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以最低的生存要求换取自己在人生上的这么一趟路程

人的性格是复杂的，纯粹单纯的温柔或刚直是很少的，而以哪种性格为主，则是一定环境和心态的结果

瓶儿的性格是典型的两重并存型，既有温柔、忍受的一面，也有刚直、反抗的一面

只是在不同的环境和心态情况下，性格取向表现不同在小说里，作者没有更多地交代李瓶儿在梁中书家中生活的详情但是，我们以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为背景

再看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一句，也可了解到瓶儿决无阳刚之举在花子虚家，瓶儿生活了两年，阴柔之性是她的主要性格，她忍受花子虚的冷淡无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规劝丈夫务正业、顾家庭，这是最典型的温顺、软弱了

从她与西门庆眉目传情那一瞬间开始，到她进西门庆的家门止，伴随着温柔性格，瓶儿又有不少举动是反常的，说她反常，一是与她的主要性格相对而言，二是与她进西门庆家之后的完全温柔相对而言反常的现象是：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银两、房舍、庄田全被本家兄弟们分光了，家中原有的3000两银子也被瓶儿交给西门庆打通人情了结这场官司所用他成了个穷光蛋

他想去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子的情况，认为有剩银可凑来买间房子落脚李瓶儿便整骂了四五日

她一边数落这个丈夫的过错，一边为西门庆评功摆好，其爱憎分明，言尖辞利，令花子虚只有认错招架之力，而无昔日那随心所欲之威，最后则闭口无言

西门庆得知花子虚的心境，还想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瓶儿不肯，暗地里派人告诉西门庆，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没了

后来花子虚自己好不容易凑了点钱，买了所房子，人也病倒了瓶儿起初还请医生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不出一月，这个花子虚便气病交加断气身亡（第十四回）

另一处反常是她和蒋竹山相处的那段时期前文已说过，瓶儿与蒋竹山的婚姻实在是在无可奈何情况下形成的不久，瓶儿便极不满意这个中看不中吃的蜡枪头，死王八

她感到蒋竹山在房事上不称其意，憎恶之心渐渐生起，一心只想西门庆，后来干脆把蒋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正在此时，西门庆叫了两个光棍痛打了蒋竹山一顿，让他吃了官司，挨了板子，还诈去30两银子瓶儿越加看出蒋竹山的无能，趁势便将蒋竹山赶出了家门，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养娘）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第十九回）

这两大反常行为，当然与阴柔大相径庭女人给男人气受，贱内置夫君于死地而不顾；还有，将蒋竹山赶出家门，这是妻休夫，不同的是，夫休妻要给妻一纸休书，而李瓶儿休蒋竹山，是一盆泼水和一句咒语

李瓶儿为何竟有如比阳刚之举？原因就在于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生活目标，而过去的生活则逼使她已经不堪忍受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搬开和踢走这些阻拦她实现自己理想的拦路石

可以说，李瓶儿这些举动是她自我意识的强烈反映，是当时新的思想——与传统思想相对立的，意识到人情、人欲、人自身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思想在一个普通妇女身上的闪现

新旧思想的撞击、新旧文化的交接无疑已经在一般的市民阶层中有了反映但是，我们又不得不遗憾，李瓶儿的这些悖世的反常太短促了，从花子虚了结案子到李瓶儿进西门庆家，仅一年不到的时间而且，李瓶儿的反常举动都是因为西门庆

一旦她见到西门庆，尤其是一旦她被抬到西门庆家门口，她这种难得的反常便消失了，在西门庆家，她无论遭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和陷害，她都以满足的心情迫使自己以柔顺的性格去迎接一切，

传统礼教文化在她的身上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她把自己的个性淹没在社会需要的共性之中，她把自己的主见全部使用在如何接受道德规范和顺从环境上，于是，她受到了西门庆家中除潘金莲之外所有主仆老少的交口称赞

在西门庆现有的妻妾中，瓶儿的进门情景是凄惨的西门庆对瓶儿招赘蒋竹山动了肝火，他不仅认为瓶儿拿本钱给蒋竹山开药铺行医是跟自己的生药买卖过不去，更重要的是认为瓶儿把自己看作不如蒋竹山那种矮王八的人

在指使光棍打了蒋竹山，又让蒋竹山吃了官司后，就不去理睬瓶儿了瓶儿是托玳安在西门庆面前乞求再三而被娶过来的

西门庆这样说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什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

瓶儿被冷冷清清地抬了来，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还是正妻吴月娘得知后，把她接了进来瓶儿进了新房，西门庆的影子，一搁就是三天三夜，气得瓶儿悬梁自缢，亏得月娘众人救她下来

西门庆来见她了，带来的却是马鞭，瓶儿挨了几鞭，被逼得脱光衣服跪在地上赔礼道歉说好话，这才感动了西门庆，和好如初（第十九回）

从此，一个完全以忍耐、温顺求得生存的小妾便在西门庆家的后花园里出现了

瓶儿可不可以不这样呢？可不可以像对待花子虚和蒋竹山那样来对待西门庆呢？就在西门庆拿着马鞭进房门时，瓶儿也想起了蒋竹山曾说过的西门庆是一个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也思量：自己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

但她更意识到自己招赘蒋竹山的过错；几个月来与西门庆的来往和把西门庆同花子虚、蒋竹山的比较又使她感到离不开西门庆，而在花子虚和蒋竹山那里．她什么也得不到，精神与肉体都没有得到过一点满足

她是以能和西门庆生活在一起作为自己生活的理想的，所以她不能再反常，而从前的忍耐性格却占了主导地位，只要有西门庆在身边，其他的一切困难和灾难她都可以忍受

这便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怪的妇女的低贱地位和封闭的生活以及传统礼教文化对一个有了一点满足的女子在处理人与人关系中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她被迫光着身子跪在西门庆面前讲的那些话，虽有夸饰之词，但也不是没有根据、没有这种思想的

瓶儿在西门庆家生活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她的温柔是在处理与众妻妾的关系和与西门庆的生活中表现出来的

在家庭关系中，女人之间的关系远比男人之间的关系难以处理，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姑嫂之间、姊妹之间产生矛盾、发生口角争吵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是妻妾之间

因为妻妾之间不仅有经济、思想、性格等方面导致矛盾产生的因素，而且还有特别的因素，那就是与丈夫的关系

这种关系的内容既复杂又微妙，大概让那些作为妻妾的女人自己来说说这些关系的内容，也是说不清楚的而在西门庆这一大家妻妾中，由这种关系构成的矛盾更复杂了

一妻五妾六个女人的出身、经历、文化修养、性格脾性、经济背景、爱好信仰的差距很大，这其中更有个与众不同的潘金莲，这个家庭的后房后院就难得有一日消闲、三天平静的了

瓶儿与西门庆和好的第二天，也就是她进西门庆家的第四天，她不仅把自己带来的珍宝衣饰全交给了西门庆，而且十分心细地拿出自己原先用过的贵重首饰，问西门庆其他妻妾有无同样的穿戴，听说没有，便要西门庆到银匠家把贵重的首饰毁了，按众妻妾穿戴的样式再打造

又把自己所藏的贵重金银首饰分送给众妻妾瓶儿如此这般，既是要买（姑且用买字）众人的心（在进西门庆家之前，瓶儿的分送已有多次），也是要把自己放到众人中去，而不是出格

她来到西门庆家，不是来成为高立鸡群之鹤，而是要和西门庆在一起，做他的一个小妾就行了

只要达到这个目标，钱财她舍得抛出去，妆饰打扮她愿意降级甚至甘心忍受随之而来的金莲的嫉妒、攻击和陷害

瓶儿最初对金莲颇有好感，因为她认为自己与西门庆的事金莲帮了大忙，先前每次到西门庆家来，金莲见了奴且亲热

于是她要求西门庆把自己的住房盖在金莲的一起，奴舍不得他好个人儿但她没有了解到实情，尤其没有摸透金莲的忧虑和嫉妒之心

她想不到自己的美貌长相和雪白皮肤会成为金莲树己为敌的原因；她想不到自己常常拿出钱来让大家吃喝玩乐、帮助别人、帮助金莲也成了金莲嫉妒自己的又一原因；

她想不到，自己以委屈求平静，以忍耐和温顺为护身之本反而更加激怒金莲；她更想不到，自己那刚来到世上的婴儿会被金莲作为绊脚石加以清除

从瓶儿进门那天起，金莲就把嫉妒之火射向瓶儿不过，在瓶儿生官哥儿之前，这种嫉妒大都是三言两语的冷嘲热讽，或指桑骂槐给瓶儿气受

由于瓶儿一直对金莲有好感，不去觉察，或有了觉察也不以为然，故两人大面子上还是不错的

从瓶儿的孩子呱呱坠地那一刻起，金莲的嫉妒之心立即膨胀了许多有了儿子，西门庆往瓶儿房里跑的次数更多了，待的时间更长了，他是去看儿子，也是去关照瓶儿；

有了儿子，瓶儿倍受众人的器重和尊敬，不仅吴月娘被李桂姐（西门庆的包妓）拜为干娘，瓶儿也被吴银儿（妓女）拜为干娘，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图的是巴结刚升官的西门庆捞好处；

与乔大户家结儿女亲，瓶儿披红簪花，与月娘同受酒礼，其实两家亲家，各怀心思，等等但这一切，在金莲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李瓶儿笼住了汉子的心，占了我的宠，夺了我的爱，你李瓶儿上去了，我潘金莲则下来了

这是个性特强的潘金莲忍受不了的于是金莲要抓住瓶儿的任何一点有缝可钻之处，在月娘面前、在西门大姐（西门庆与陈氏所生之女）面前挑三说四，在孟玉楼面前贬责瓶儿；她还下毒口咒骂瓶儿，也咒骂那多灾多病的无辜婴儿；

她强行要抱婴儿，高高举起，惊吓他；她每每以责打自己的丫头秋菊来影射咒骂瓶儿，乃至用打骂声惊吓生病的婴儿，等等瓶儿渐渐地终于看出了金莲的用心和实意，但她仍然是一笑了之，或是置若罔闻

有时，孩子受的欺侮太大了，瓶儿心中实在难以忍受，也只不过背着人流泪而已，从未告诉西门庆一个字她还照常与金莲说话、谈笑甚至资助她

瓶儿在这种环境中坚持着忍让和温顺，并使自己的这些性格化成一个越来越宽大的胸怀，去包容金莲对自己的一切恶意，以保持目前的家庭生活局面，保住自己已争取到的理想生活

然而，悲剧的原因也就在这种将自己的个性淹没于这种忍让的思想和行动上

瓶儿的胸怀越是在她善良性格的转化中宽大起来，家庭生活越是如此发展下去，金莲越是感到自己地位的下降，她对瓶儿母子的狠心恶意也就越是有增无减

终于，官哥儿死在金莲蓄意训练出来的雪狮子猫爪之下已经磨就了忍耐之性的瓶儿随着儿子的死也倒下了她的精神支柱倒了一根，她对未来的幸福和希望毁灭了一半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金莲造成的，但传统的伦理文化对她的影响，尤其是三年来自己自觉地屈服于这种伦理的规范而在自己身上形成的文化积淀的道德力量，还有自己因丧子着了重气而引起的旧病复发，都使她无心也无力去反击金莲了

不仅如此，她此时此刻的道德观念竟使她自己陷入了一种有罪的自我意识状态之中，她一再地梦见花子虚来索她的命，她内心深处感到自己对花子虚犯下了大罪，醒悟了过去反常言行的罪责

这样，她的灵魂便完全被千百年来对女子迫害的封建伦理所慑服，也被当时社会所推行的道德规范所震恐

李瓶儿临终前的全部心理状态实际上是封建社会中，尤其是明代社会中常见的妇女心理状态

李瓶儿在死之前，把对金莲的怨恨集中在一句话上，那就是劝戒已经怀孕的吴月娘：娘到明日好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

这句分量不轻、痛彻心肺的话还是悄悄向月娘哭泣说出来的多么深沉的怨恨内容！又是多么微弱的怨恨方式！

如果说，李瓶儿的温柔在处理与众妻妾的关系中是通过忍让和顺从表现出来的，那么她在与西门庆的关系中则更多的是表现了她的温柔的另一面：贤惠和通达

传统的伦理文化告诉每一个女人：一个已附属于男人的女人应该一切为男人着想，应该舍弃自己的一切，全力服从于男人的需要

所谓贤妻，所谓淑女，所谓的贤德夫人，这些令人仰慕的称号，实际上是传统伦理文化对女子所提出的规范的褒性代名词，而在明代则更成了一种鼓动性的社会规范了

李瓶儿正式成为西门庆第五个小妾的前后，没有对西门庆瞒住自己的一厘一毫私房财产，她陆陆续续地将自己的私房钱物基本上全交给了西门庆

西门庆由一个生药铺的小老板成为一个有四五个大铺面，又放高利贷、又跑大买卖的大老板，临死时已积聚到近十万两银子的财产，瓶儿在经济上的帮助不小

西门庆巴结蔡京，几次采购高级礼品送给蔡京作寿礼，使自己由一介乡民而成为名声显赫的五品千户、蔡京的义子，与瓶儿拿出自己所藏的宫中珍贵衣物作寿礼大有关系

在夫妻性生活上，瓶儿完全从平衡妻妾关系的角度去克制自己，显得十分理智和谦让，常常劝西门庆去别的妻妾房中歇宿

当然，这种克制也同其他事情有关，比如，在西门庆家中有这么多的姐妹在一起，生活远比过去在花家的那种全封闭的孤独的生活要轻松、充实；更何况生了官哥儿，她的心中不仅得到安慰，而且还得把一半心思放在带好孩子上

瓶儿的贤惠和通达最突出的表现，是她在弥留之际吐露出来的心思其温柔的性格足以使今天的不少人为之落泪，也足以使我们看到在她那个时代，由于经过几千年的文化积淀而形成的伦理规范、道德观念的压力使一个女子心理失去平衡而又以此不平衡作为目标感到心满意足的内心世界

李瓶儿知道西门庆最宠爱自己，她担心西门庆因为自己的死而花费钱财、耽误衙门公事和铺子里的生意，每当西门庆来到身边，她就会劝他：

从李瓶儿的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说，她已经在离开这个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时，满足了这个社会对她提出的要求

她在贞操节烈风行鼎盛的那个时代算不得是一个有贞有节的女子，但她在西门庆的家中却可算得上是一个贤德惠淑的小妾，人们纷纷夸赞她在西门庆家的言语行为，西门庆在她死后，发出了真心实情的痛哭声（第六十二回）

如果瓶儿在地下有灵，也许她又会感到极大的快慰多么可怜的女人！

李瓶儿是在悲痛和遗憾之中死去的，也是在她自己的忍让、顺从的温柔之中死去的

我们可以假设许多相反的空想：

如果瓶儿不以成为西门庆的小妾而满足，性格不以社会和大家庭的需要作为框框，顺其自然而发展，朝着具有竞争特征的方向发展，甚至还可以表现为外向性，在处理与金莲的关系时不以忍让为先，而以相抗为主，也许她就不会失去儿子，也不会郁闷而发旧病，就不会死去；

如果她和西门庆仅仅是一夫一妻，她会生活得更好；如果生个儿子并不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中起到决定荣辱尊卑甚至存亡的重大作用，也许潘金莲不至于把陷害的矛头对准瓶儿，对准一个无辜的婴儿，瓶儿也就不会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

当然，我们还可以再假设开去，用我们今天新的生活观念，新的文化意识去假设，去想象但现实就是现实，瓶儿所生活的时代与家庭构成了这个女人的生活环境，来自各个方面的传统文化因素在这个生活环境中形成了瓶儿性格的构成基础

瓶儿可不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就像她伴随花子虚走的最后那段路，伴随蒋竹山走的那一小段路，不选择温柔，而选择泼辣、强硬当然可以，在她身上有这种素质

但是，问题在于她和西门庆从接触开始，温柔性格便占据了主导地位过去的磨难可以使她反抗磨难，但过去的磨难却不可能使她去反抗已获得的安慰和满足，为了这，她才气死花子虚、赶走蒋竹山，也就可以忍受潘金莲的迫害

我们在本文的前面讨论了封建伦理中男女的关系问题，也叙评了处于这种文化之中的李瓶儿的生和死

那么我们再来具体地看看，把李瓶儿的生与死的悲剧同几个具体的文化现象联系起来思考一番，我们还可以发现更多的东西

（一）一夫多妻的妻妾制，在进入封建社会后实际是王权与夫权结合的产物

之所以讲它是王权和夫权结合的产物，并非意在说明一夫多妻制是来源于君王的后妃制，而是指这种妻妾制是与王权制紧密相联的封建王权制总是以宗法制为核心形式，而宗法制的具体的基本的组织形式便是家族、家庭

一个家族、一个家庭都有政治、经济权益的延续继承问题，所以必须保证有一定数量的合法继承人

严格的完全的一夫一妻制，往往由于妻子不育而出现无子嗣作继承人的问题，若以非婚性（不合法性）关系生子，却又不能得到本家族与家庭的承认而其子便不能成为合法继承人了

怎么办？从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婚姻根本目的出发，一夫多妻或一夫一妻多妾制便应运而生

而在一夫多妻妾的家庭中，具有特权的男子俨然小君主一样管辖着自己的小朝廷在这种家庭中不存在着公平，本来位卑的女子，更加处于被动地位

男人只要有权有势或有钱，便可以娶妻纳妾休妻弃妾甚至杀妾同时，也由于夫权的作用，妻妾之中往往出现各种各样的矛盾而造成妻妾之间的争斗

所以说，妻妾制作为一种制度，把本来就受到歧视的女子推向更深层次意义的悲剧的深渊这里暂且不论西门庆在成群妻妾面前的自豪、欢心和烦恼、尴尬对这些女人生活造成的影响，而先来讨论一妻五妾之间的勾心斗角对她们自己生活产生的影响

这些女人，全无经济权力而不得不依附西门庆生活所谓全无经济权力并不是说她们都是穷女人，六人当中只有来自妓院的李娇儿和下层市民的潘金莲以及原来作为通房丫环的孙雪娥经济地位低下，吴月娘为官宦家的千金，孟玉楼改嫁西门庆带来不少钱物，李瓶儿更是位富妇

所谓无经济权力是说她们没有支配家中财产的权力，富妇与贫女，在这个前提下的差别只是平时零花钱与穿着打扮略有不同罢了李瓶儿偌大的私房财物不是一来便全交给了西门庆么？

因此，在家庭经济生活中，男人是主心骨，是支柱于是便出现了这么一种现象，妻妾们，尤其是小妾们若要打扮穿戴，若要另开小灶，若要玩乐，都必须以各自的本事求得这根支柱的欢心，才有可能得到额外的补贴

而妻妾之间的经济往来，虽然数目不大，却是极分明而又小心的，因为她们自己意识到这样往来之中，体现自己的身份、面子她们宁肯平均凑份子或明明白白地以集体的名义要富有的小妾（如瓶儿）的钱，也不愿个人被人们看见自己受了谁的资助，她们担心所得的资助总有一天被施舍者当着把柄来掌握自己，就像潘金莲对待瓶儿的多次资助那样

除了吃、穿、零用这些小数目的经济关系外，妻妾之间最敏感的事就是各自与同一个丈夫之间的感情问题我们常用争风吃醋来形容它，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

这种感情含义微妙，作用却非常之大，它不仅影响到上面所说的经济关系，而且也影响到女人的地位，涉及尊卑、荣辱等等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问题

潘金莲对这一感情看得很真切、很深刻她深知自己有不少方面不如瓶儿，何况从武大死的那天开始，就担心西门庆有一天会把自己抛弃，所以她无时无刻不在测量着西门庆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并且不时地把自己的这一距离同西门庆与瓶儿之间的感情距离对比

对比的结果，使她深感瓶儿必将是造成自己将来得到像孙雪娥那样被抛弃命运的敌手，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把陷害的目标放在瓶儿母子身上

相反，在以感情引起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矛盾面前，瓶儿似乎比金莲要单纯得多、幼稚得多，她认为自己的知足而乐可以避免灾祸，认为忍让和温顺的性格便可应付一切她没有想到，在如此妻妾关系的家庭之中，忍让、温顺可以缓和关系，延续冲突爆发的时间，但决不能消除矛盾

在这种特殊的竞争环境里，忍让与温顺往往是无能和懦弱的体现瓶儿自觉地把自己封闭在传统伦理的密封罐中以求得安全生存，却不知这个密封罐也同时可以把人憋死

（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伦理规范对商人西门庆仍然有着极大的作用力，而对这些不得不依赖男人的妻妾们的作用力就更大了

妻妾制度产生的直接的、合法的原因就是避免一夫一妻制中存在的可能绝后的问题

一个已婚女人被丈夫休弃有许多条件，其中显示出丈夫特权的便是七出，即是将妻子赶出家门的七项条件：不顺父母、无子、淫佚、妒嫉、恶疾、多言、盗窃若女子犯了其中任何一条，就有被丈夫单方面解除婚约、驱逐出门的可能

七出在唐、宋、元、明、清诸朝还正式被列于律定正本，而且把无子列为七出之首

在西门庆家，这七出似乎并不完全决定妻妾们的命运，因为西门庆所纳数妾在正式成为妾之前便违犯了七出中的某条，而西门庆对妾的要求也并不以此为标准

但是很显然，谁为尚无子嗣（西门庆仅有一女）的西门庆生了儿子，谁就为西门一家立下莫大功德吴月娘曾为此祈天祷地和寻方觅药；潘金莲口里嘲笑月娘，咒骂瓶儿母子，暗地里也会想方设法托尼姑师傅寻方找药，想怀孕生子（第六十八回）

此等好事却落在了李瓶儿身上，婚后十个月便给西门庆捧上了个白胖小子于是这位最后进门的小妾一夜之间便居了上游

在亲朋好友的眼目中，她可以与正室吴月娘并立同坐，西门庆则差不多将六人宠爱集其一身了

恰逢西门庆意外得官，怀着各种目的来逢迎的人便不可胜数，瓶儿受到了有生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也是所料不及的尊重和宠爱，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这是在那个社会里，传统文化和时代风尚给一个女人最高的奖赏

然而，有上去的，就有下来的，有被宠爱的，也就有被遗忘丢弃的

在西门庆心中的天平上，重心都到瓶儿那头去了，另一头便会因天平失去平衡而难以忍受；在社会的天平上，重心都到有儿子的女人那头去了，没有生儿子的另一头便会因为世情的冷淡而产生异常心态

瓶儿没有想到，宝贝儿子给自己带来了幸福，也带来了灾难，因为这个婴儿的呱呱哭泣打乱了妻妾间的平衡

这种平衡并不是李瓶儿的忍让和温顺可以恢复过来的，相反更会使不平衡状态产生激变

当李瓶儿开始醒悟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时，自己和那宝贝儿子已经成了这个妻妾家庭的牺牲品

（三）西门庆首先是一个商人多年经商的经历，也许还有父辈对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有着他那个阶层人所具有的观念：他看重自己的行业，不因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而以行商坐贾为耻，反以经商致富而傲气十足；

他不避铜臭之嫌，虽然他还没有听说过金钱万能是不是一种理论的争辩，但他已经深深体会到金钱万能是自己时代的现实；他不怕因果报应，尽情享乐，他虽然不可能预知自己中年而夭，却早已秉烛而乐了

这些与传统文化、与当时正统思想大唱反调的观念与行为是中国这个大封建社会在唐宋以后出现的商人小社会里孕育出来的人物所特有的，也是在思想领域主观唯心主义对客观唯心主义的批判和反动在城镇市民思想中的反映和共鸣

但西门庆毕竟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土壤里成长起来的商人，而且又成了封建政权中的一个五品官员，中国商人阶层在封建社会里屈于强大的专制力量的压力而不得不依附于封建王权的特征，在西门庆身上也突出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得这位商人加官僚的人物在处理家庭关系，特别是夫妻（妾）关系上，并用了传统的伦理、时代的规范和自己个人的一些悖世观念，也就是说旧的文化与新的文化在西门庆身上混合起来

而对如此众多的妻妾（还有家丁、仆妇、丫环），他认为不用封建秩序和传统伦理来约束，将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许多麻烦，但他娶妻纳妾的标准和动机却又是非传统的

于是在众多的小妾之中，必定有不服从封建秩序和伦理的女人他只得采用软硬兼施的两手办法来驾驭她们

一方面，他尽量满足她们在吃、穿、玩、乐方面的要求，满足她们在性生活方面的要求（尤其对潘金莲、李瓶儿），另一方面又以封闭的生活方式禁止她们随意与外界接触，控制她们的活动范围，而且常常以夫权管束她们，甚至以拿着马鞭，逼她们脱去衣裳跪于面前的方式来训教她们（同样也是潘金莲、李瓶儿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但是，李瓶儿的温柔并不是在西门庆甩动的马鞭和叱责的吆喝声中逼出来的，而是她自发的，正如前面所探讨的，李瓶儿的温柔主要是因为她真心爱着西门庆，因为她在西门庆身上看到昔日的不同、今日的幸福，也寄托了明日的希望

数千年来的重压，中国妇女对自己的生活并无奢望，而只不过是一些基本的生活要求而已

瓶儿的要求就是不要再过以前那种守活寡的生活，她愿做西门庆的妾，是因为西门庆完全能满足她的这一要求当她感到目标已经达到，希望已经开始实现，于是心满意足

至于其他，她可以不闻、不问、不管；她对西门庆的爱促使她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平衡妻妾之间的关系而不让西门庆为此分心，她克制自己在性欲上的要求，来处理好与金莲的关系，她多次忠言劝告西门庆少酒少嫖、多理正事，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财物资助西门庆的生意买卖和官场交往

在西门庆的六个妻妾中，瓶儿是在西门庆家生活时间最短，然而又是对西门庆帮助最大的一个女人，这是西门庆在失去瓶儿之后最痛心疾首的体会

她为丈夫付出了一切，然而丈夫毕竟是个丈夫，是一个有特权、有六房妻妾的丈夫，是一个依然不时眠妓宿娼的丈夫，这个丈夫虽然给了她温暖与爱抚，但那都是他自己生活需求的副产品，而且他需求的是这样的多，瓶儿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少

瓶儿死了，西门庆的痛哭流涕不能说不是真心的；瓶儿的葬礼，西门庆挥霍钱财办得异常隆重，也不能说不是出自真情；西门庆对一个小妾如此心肠，在当时也可谓出格了，故而引起了包括吴月娘在内的各种人的不满和议论，西门庆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可谓有了一些悔悟之心吧

但是，西门庆的另一面，他那对待女人的态度，也是瓶儿凄惨而死的重要原因

文章作者单位：南昌大学

刊登于1988年第1期《江西大学研究生学报》，收入1990年4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本人专著《金瓶梅——中国文化发展的一个断面》，后收入《陈东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