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明 | 论《金瓶梅》的近代现实主义特色

在中国小说史上，「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是由谁升起的？是哪一部小说在这方面取得了「历史性进展」，成为有划时代意义的代表作？这不仅关系到对某个作家作品的历史评价，而且是涉及到对整个中国小说发展历史面貌的正确认识问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特别是在有人提出我国「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是由《儒林外史》「展露」的，是「《儒林外史》的历史性进展」[1]的情况下，我们弄清这个问题，就显得更有其必要性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历史事实，不容篡改，也不容抹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在中国小说史上，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早在明代中叶后的《金瓶梅》即已升起，而绝不是在晚于《金瓶梅》问世约一个半世纪的《儒林外史》才「展露」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金瓶梅》在跨向近代现实主义方面所取得的历史性进展，主要表现在以下十个转变上：由反映古老的历史时代，转变为直接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高尔基说：「现实主义到底是甚么呢？简略地说，是客观地描写现实」[2]可见强烈的现实性，是近代现实主义的首要特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而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小说，所写的几乎都是以古老的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为基础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它们所反映的时代范围比较古老和宽泛，汉魏六朝、唐宋元明，几乎都可以适用，在现实性上，跟当时特定的社会生活总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人们很难看出作者创作时特定的时代特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金瓶梅》虽然名义上也说故事发生在宋代，但是它所反映的实际生活，却道地道地是明代中叶的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明确宣告，该书「寄意于时俗」[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87.html

明史专家吴晗也作过翔实的考证，说：「它所写的是万历中年的社会情形」，「是作者所处时代的市井社会的侈靡淫荡的生活」[4]

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也记载：「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5]

还有人说：「书中西门庆，即世蕃之化身世蕃小名庆，西门亦名庆；世蕃号东楼，此书即以西门对之」[6]

尽管「××则指××」的说法很可能是穿凿附会，但是由此却可以证明它的现实性是很强的，从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难找到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的影子的

由带有理想化的倾向，转变为不加粉饰的赤裸裸的真实描写近代现实主义，要求「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7]要求「毫无假借的直率，生活表现得赤裸裸到令人害羞的程度，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好像用解剖刀切开一样」[8]

而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小说中，在揭露奸臣、赃官的同时，总是伴随着对圣君贤相、忠臣清官的美化和颂扬，把现实剪裁得有几分由乎作者的理想

《金瓶梅》则不然它从地方恶霸西门庆，直到最高统治者皇帝，作者以前所未有的魄力，写出了封建社会的罪恶整体，使人们清楚地看出，社会的黑暗，不只是少数坏人作恶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当时的腐败政治、势利人心和恶劣世俗，必然使西门庆之流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必然使一批妇女被金钱势力和享乐思想所支配，必然会出现应伯爵那样一群帮闲者

它所描写的已经丝毫不带理想化的色彩，而是完全的写实；所揭露的已经不再是社会上某一类或某几种坏人，而是那整个罪恶的封建社会

由着力追求故事情节离奇曲折的传奇手法，转变为着力表现普通的、日常的生活真实的写实手法近代现实主义，要求「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9]

而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长篇小说，所写的一般都是重大的政治、军事斗争，追求的是故事情节的传奇性、曲折性和紧张性

《金瓶梅》所写的则完全是家庭的日常生活，故事情节也与家庭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它不是靠故事情节的传奇性吸引人，而是靠日常生活的真实描写打动人

这不仅是作品题材和写作手法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反映了长篇小说艺术描写日常生活的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使小说与世俗人生更加贴近了，表现了现实主义的发展和深化

由以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仙鬼怪为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转变为以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为作品主人公如同近代现实主义者所宣称的：「不要妖怪！不要英雄！」[10]

《金瓶梅》所写的，恰是「自寻常之夫妻、和尚、道士、姑子、拉麻、命相士、卜卦、方士、乐工、优人、妓女、杂戏、商贾，以至水陆杂物、衣用器具、嘻戏之言、俚曲，无不包罗万象，叙述详尽，栩栩如生，如跃眼前」[11]

由轻视、排斥妇女在长篇小说中的地位，转变为以妇女为作品的主人公封建社会是以男子为中心的，男尊女卑，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观念

这种传统观念反映在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上，自然不可能给予妇女形象以应有的重视

在《三国演义》中，只有一个貂蝉，可算是比较成功的妇女形象在《水浒传》108 位水浒英雄中，也只有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三位女将从全书来看，这些妇女形象皆处于从属的地位，根本算不上主角

只有《金瓶梅》，才在我国长篇小说史上第一次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妇女形象，作为书中的主角之一

妇女形象不仅在《金瓶梅》中占居了极为突出的地位，而且它的作者以细腻入微的笔墨，写出了妇女所独有的性格─她们的理想和追求，苦恼和悲伤，美貌和才情，长处和短处，其描写妇女形象之众多和生动，可以说是空前未有的

由描写和歌颂正面人物为主，转变为「曲尽人间丑态」，[12]以揭露和批判反面人物为主

《金瓶梅》可谓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以写反面人物为主的长篇小说，并且为在我国长篇小说中运用讽刺的笔法开了先河

向来的小说皆以美为审美的对象，而《金瓶梅》却能化丑为美以「丑」为审美的对象，使读者从作品对种种丑恶人物和丑恶现象的嬉笑怒骂之中，能够收到「一哂而忘忧」[13]的审美效果

这不仅为长篇小说的人物画廊和现实主义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而且在美学观念上也是个巨大的突破由类型化的性格描写，转变为个性化的性格描写

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中指出：「古人的性格描绘在我们时代是不够用的而且在这点上我认为你原可以毫无害处地更多，多注意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上的意义」[14]

莎士比亚的人物性格描写的特点，就在于它的充分个性化这是近代现实主义才可能做到的

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只有当着非神的、专门属于人的东西获得自己充分的重要性的时候，才能够出现性格的独立自主莎士比亚的人物主要就是这种性格」[15]

《金瓶梅》中的人物性格描写也是个性化的潘金莲与李瓶儿同为淫妇，同为西门庆的妾，而作者却写出了她俩个性上的重大差别在《金瓶梅》中，不仅故事本身完全服从于人物性格的需要，而且连作家的笔调也力求适应人物个性的要求

如张竹坡所说：「《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玳安儿不着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也」[16]

由夸张的、粗略的细节描写，转变为逼真的、琐屑的细节描写近代现实主义者是特别重视细节的真实和细节的描写的，如同巴尔札克所说的：「小说在细节上不真实的话，它就毫无足取了」[17]

别林斯基也特别赞赏果戈理的中篇小说：

「一切都摹写得惊人的逼真，从原型人物的表情直到他脸上的雀斑；从伊凡‧尼基弗洛维奇的全部服装直到穿长统皮靴、身上沾着石灰、在涅瓦大街上走着的俄国农民，

从嘴衔烟斗、手执军刀、世间什么也不怕的勇士布尔巴的巨大的面孔，直到嘴衔烟斗、手执酒杯、世间什么也不怕、甚至连鬼怪和巫女也不怕的监忍派哲学家霍马」[18]

而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小说，恰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所指出的：「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金瓶梅》则扭转了「传其大概」，不重视细节描写的现象它使人「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19]

由相沿加工民间的集体创作，转变为作家的个人创作以前在民间集体创作基础上，由作家加工创作的长篇小说，总不免「有不少牵合、增补的显然迹」[20]

而《金瓶梅》尽管还有少量因袭《水浒传》和其他话本、戏曲的成分，但从总体上看，它是我国第一部由作家个人独创的长篇小说

全书结构之宏伟、完整，风格之新颖、统一，在我国小说史上，可说是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新的一页

由作家以说书人的身分公然出现在作品中对人物和事件加以介绍、评述，转变为由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多视角地展开描写

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长篇小说中，作家描写的视角比较单一，在作品中的人物和读者之间，往往横亘着一个说书人，要靠说书人不时出来作「看官听说」之类的介绍和评述

在《金瓶梅》中这种影响虽然还存在着，但是作家描写的视角已经由单一转变为多样

如当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时，就不是由作家直接出面介绍潘金莲给众人的观感如何，而是从吴月娘的视角和心理感受写道：

「吴月娘（对潘金莲─引者注）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小厮每家来，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今日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第 9 回）

张竹坡于此处夹批道：「盖是把一向的月娘点出，非单描金莲也」

崇祯本《金瓶梅》于此处的眉批指出：「此一想，若惊若妒，不独写月娘心事，画金莲美貌，而无意化作有意，且包尽从前之漏」

这种写法的好处，不仅以极为省简的笔墨，起到了多方面的作用，而且大大缩短了小说形象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不用作者另作介绍，就使我们透过吴月娘的视角，既感受到了潘金莲的风流无比，美丽动人，又看到了吴月娘那微妙复杂的心理这不能不说是小说艺术的发展和进步

上述十个转变，是《金瓶梅》由古典现实主义跨向近代现实主义的主要标志

它们使《金瓶梅》在我国小说史上开辟了一个新的艺术时代，给我国小说艺术的发展带来了颇为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其历史贡献，如黎明的曙光，光采炫目，为大家所有目共睹如《醒世姻缘传》被称为「仿佛得其笔意」[21]

「《儒林外史》也是这一流派的嫡传不过技术上是更凝练，更精简了」[22]

参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脂砚斋也指出，《红楼梦》的创作是「深得《金瓶》壶〔壸〕奥」[23]

因此，在我国小说史上，升起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取得「历史性进展」的划时代的代表作，无疑地绝不是《儒林外史》，而是《金瓶梅》

这不只是笔者个人的看法，也是学术界不少知名学者的共识如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即指出：

「只有《金瓶梅》却彻头彻尾是一部近代期的产品，不论其思想，其事实，以及描写方法，全都是近代的在始终未尽脱过古旧的中世纪传奇式的许多小说中，《金瓶梅》实是一部可诧异的伟大的写实小说她不是一部传奇，实是一部名不愧实的最合于现代意义的小说」

著名中国文学史家李长之也认定：

「狭义的现实主义，在中国是始于《金瓶梅》」

「《金瓶梅》是严格的现实主义出现的标志」，「是现实主义在中国质变的标志」

它「更具有鲜明的近代味」，「具有近代现实主义特征」[24]

至于在《金瓶梅》问世约一个半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儒林外史》，只不过是在《金瓶梅》的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照耀下，作为「这一流派的嫡传」，继续有所前进和发展罢了，怎么能把它说成是「展露了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和取得了「历史性进展」的代表作呢？这岂不是数典忘祖、公然颠倒历史么？

我们说《金瓶梅》是我国小说跨向近代现实主义的标志，是取得历史性进展，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代表作，这绝不意味着我们把对《金瓶梅》的评价，抬高到在它之前产生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在它之后出现的《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伟大作品之上；

事实上它们是各有千秋的，都是我国小说史上不可多得的、堪与世界杰作媲美的伟大作品这里我们强调指出的只是现实主义在我国小说中的历史发展─《金瓶梅》创造了在它以前的作品里所未能创造的许多新东西、新特色，而并不是对这些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作全面的评价

当然，我门还必须看到，《金瓶梅》的近代现实主义，只是个朦胧的「曙光」，还存在着古典现实主义甚至非现实主义的某些浓重的阴影，还存在着一些缺陷和不足

第一，作者在实际反映明代中叶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却未摆脱假借历史的旧套，仍然把他所描写的时代背景，放在「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如何如何

这一点我们既要看到其是个缺陷，又不应加以苛求连《儒林外史》也是以假借写明代的历史来写清代的现实的直到《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才明确提出：「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反对「历来野史，皆蹈一辙」─「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25]

第二，在对现实作赤裸裸的揭露的同时，缺乏必要的崇高理想的成分近代现实主义虽然强调「极度忠实于生活在他写来，生活是一幅真正的肖像画」[26]但是它并不排斥理想

如同巴尔札克所指出的：「只有遵照了理想的法则和形式的法则，才能永垂不朽」[27]

他还批评浦莱渥的长篇小说《季勒林司祭长》「拘泥事实」，写得太沉闷，以致让人读不下去[28]

我们读《金瓶梅》，岂不是也有这种沉闷、窒息，甚至读不下去的感觉么？

第三，在运用写实手法对生活作逼真的描写的同时，缺乏必要的艺术提炼和加工

如情节的重复、疏漏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细节描写过于琐碎，令人不免生厌；对许多次要人物皆缺乏典型化，全书所写的人物多达 827 人，其中除了几个主要人物有相当的典型性之外，其余众多的人物性格很不鲜明，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四，以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为作品的主人公，这是应该肯定的，但是作者却把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全部描写得太卑劣、懦弱、渺小了

如秋菊、迎儿，简直成了潘金莲的出气筒，百般受其无端的折磨，却毫无反抗的表示蒋太医遭西门庆收买的捣子凌辱、敲诈，有冤无处诉，反被官吏「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第 19 回）

回到家中，又被李瓶儿撵出家门，像煞是个颇为令人同情的形象然而作者却又说他「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第 17 回）真叫人哭笑不得

宋蕙莲分明认为西门庆「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第 26 回）而含愤自缢的，可是作者却写她是「含羞自缢」其父宋仁为「女儿死的不明」，「进本告状」，本属理所当然

然而作者却写宋仁「口称西门庆因倚强奸要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第26 回）

这又显与实情不符，给官府「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第 27 回）以口实

总之，我们在《金瓶梅》描写的几乎所有的人物身上，看到的都是或可憎可恨，或可悲可怜，或可气可恼的丑态，似乎很难看到人间希望和光明之所在

第五，它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和流动性，然而却没有充分地写出其所以如此的主客观根据和个性的统一性

如李瓶儿在气死其亲夫花子虚，撵走其招赘的后夫蒋竹山时，所表现出来的是那样一种凶狠无情、泼辣恣肆的性格，然而她在跟西门庆为妾之后，却又表现得那样仁慈善良、忍辱退让、委曲求全，前后性格确实「判若两人」[29]

她的性格究竟怎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变化和发展的呢？她的个性的统一性又究竟表现在哪里呢？尽管有的学者对此作了辩解，30但终不能令人信服

比较合理的解释，只能说是反映了作者在人物复杂性格的描写上还存在着不成熟性

第六，重视了对世俗人生的忠实描写，却又陷入了颇为淫秽、庸俗、低级的自然主义倾向如揭露西门庆荒淫无耻的丑态是必要的，但是应该侧重于揭示其卑劣的灵魂和丑恶的性格，而不应赤裸裸地展览其玩弄女性的性生活的具体过程

近代现实主义绝不是要求照相式的复制生活，绝不是要把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随意拉入艺术的领域诚如鲁迅所指出的：「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被毁灭」[31]

「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32]

《金瓶梅》中对性生活具体过程的淫秽描写，使艺术性与道德性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便是这部小说长期遭禁锢，几乎「便被毁灭」的根本原因

这说明早期的近代现实主义，尚没有和自然主义划清界限，中国如此，外国亦如此

第七，《金瓶梅》虽然在主题、人物、情节、结构、语言和风格等方面，皆表现了作家个人创作的特色，在早期的《金瓶梅》版本和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也明确记载它是兰陵笑笑生的个人创作，然而它受说书艺人传统影响的迹仍然是很多、很深的

如书中的主要人物西门庆和潘金莲，是从《水浒传》中移植过来的；在某些故事情节乃至语言文字上，甚至基本上原封不动地借用了〈刎颈鸳鸯会〉〈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等话本小说；「看官听说」之类的说教多达 47 处；至于把当时流行的诗、词、曲，照抄进书中的就更多了

这一切虽然是为了模仿话本的俗套，迎合听惯说书的读者的嗜好，但却损害了写实小说叙述结构的独创性和完整性

《金瓶梅》存在的上述缺陷和不足，是近代现实主义处于早期所难以完全避免的弱点和稚气的必然反映

我们当然必须予以正视，但也不应完全把它归咎于作家作品自身的过错，要看到一切都是特定的历史条件的产物

正像我们不能要求婴儿一呱呱坠地就非常清洁、成熟一样，我们又怎么能向刚刚跨入近代现实主义的《金瓶梅》提出完美无缺的苛求呢？对于我们来说，「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东西」[33]

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者，我们如同绝不能把婴儿和污水一起泼掉一样，也绝不能因为《金瓶梅》存在着种种缺陷和不足之处，就把它在跨向近代现实主义方面所取得的历史性进展，也一笔抹煞，而移花接木地把它说成是《儒林外史》取得的历史性进展

《金瓶梅》在跨向近代现实主义方面，之所以取得了历史性的进展，又带有严重的缺陷和不足，这一切都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复杂的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的

首先，它是我国在明代中叶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时代的产物恩格斯说：「政治、法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34]

近代现实主义，在西方也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产生而出现的因为它不仅需要印刷等物质条件，需要社会生活的复杂化和阶级关系的两极化等社会条件，还需要作家思想观念的解放，眼界的开阔，对社会环境和人的力量有较深刻的认识，自然科学的发达，使作家有可能用自然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来从事写作，等等

因此，只有当社会取得历史性进展，才有可能出现取得历史性进展的作家作品明代中叶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市民阶层的壮大，封建社会腐朽性的充分暴露，李贽等进步思想家的出现及其影响，诸如此类的社会历史条件，就使明代中叶以后不仅有可能而且必然会出现带有近代现实主义新特征的《金瓶梅》

这是历史的必然

当然我们还应看到，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特点，封建专制主义特别根深蒂固，资本主义萌芽与封建势力纠集在一起，带有很大的封建性，始终未能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

因此，在《金瓶梅》这样最早展露近代现实主义曙光的作品中，还带有陈旧的甚至封建腐朽的严重阴影，这也是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其次，《金瓶梅》之所以能够跨入近代现实主义，我认为还跟它继承和发展了我国瓦舍说书的市民艺术传统有直接的关系

我国白话小说的发展，和瓦舍说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宋代兴起的瓦舍说书，本身就是以城市经济的发达和市民阶层的壮大为基础的

说书艺人和听众，主要是城市市民因此，在话本基础上加工创作的小说，也就不能不反映城市市民的观念和爱好，城市市民的思想方法和创作方法

如《三言》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作品，不仅鲜明地反映了市民意识，而且皆直接以普通市民为主人公，侧重于日常生活和细节的真实描绘

在瓦舍说书基础上加工创作的《水浒传》，已明显地实现由故事型小说向性格型小说的转变尽管《水浒传》的故事性也很强，但它并不是以故事为中心，而是以人物性格为主轴，诸如「武十回」「鲁十回」之类，分别集中刻画武松、鲁智深的性格

恰如我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小说批评家金圣叹所指出的：「《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35]

陈独秀也说：「《水浒传》的长处，乃是描写个性十分深刻，这正是文学上重要的」[36]

可见人物的性格化、个性化，已成为《水浒传》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水浒传》所写的宋江、林冲、杨志等人物性格，也都是很复杂的，他们被逼上梁山的过程，

也是他们的性格经过了质的变化和发展的过程因此，那种把《水浒传》归结为「故事小说型」，而排斥于「性格小说型」之外，指责《水浒传》的人物性格特征单一化、类型化，而否定其丰富性、复杂性和流动性，这显然是不公道的

《水浒传》虽然以歌颂英雄人物为主，但它同时也写了如武大郎、西门庆、潘金莲、何九叔、王婆、郓哥、阎婆惜、李达、李固、董超、薛霸、富安、陆谦等等，许多平凡的小人物

他们也都是从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来的早在明代《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中，就有人明确指出：

「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

若管营，若差拨，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37]

所有这一切，我认为都说明，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在《三言》和《水浒传》中已透露出几缕光束到了《金瓶梅》，可谓已曙光高照

而《金瓶梅》之所以能实现由古典现实主义跨向近代现实主义的转变，正是由于明代中叶资本主义的萌芽和《三言》《水浒传》等市民小说哺育的结果

《金瓶梅》的主要人物和故事，直接从《水浒传》中的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生发开来，并因袭了不少话本、戏曲中的文字，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个有力的左证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刊于《周中明<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