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玉 |追踪“南海爱日老人”——关于《<续金瓶梅>序》的考证

《续金瓶梅》是山东诸城人丁耀亢（1599-1669）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所作的续书，卷前有一篇署南海爱日老人题的《序》

南海爱日老人是谁？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但是，如果南海爱日老人的这篇序文能够与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悬案——《金瓶梅》作者之谜挂上钩的话，其意义当然也就非同小可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近年来，《续金瓶梅》的这篇序文之所以受人关注，原因即在于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2000年10月，在山东五莲县（明清时属诸城，后析置）召开的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上，笔者提出了《金瓶梅》作者的新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这是一部父作子续的书，原作者为山东诸城人丁纯（1504-1576），续作者为其子丁惟宁（1542-1609）他们二人也就是《续金瓶梅》作者丁耀亢的祖、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会议期间，有缘认识了诸城丁氏的后人、五莲县委统战部的丁其伟先生其后，与丁先生续有联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大约在2002年，丁先生打电话说：《金瓶梅》作者的谜底其实就出在《续金瓶梅》的南海爱日老人序中，可为丁氏父子之说提供新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笔者颇感惊讶，因为此前不止一次读过这篇序文，却从未有特别的感觉于是，连忙找出细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此序不长，全文如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不善读《金瓶梅》者，戒痴导痴，戒淫导淫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反为酷吏增罗织之具，好事不如无矣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09.html

五祖演举小艳诗，说佛祖西来意，频呼小玉，少年一段风流，克勤便为上首紫阳道人以十善菩萨心，别三界苦轮海，隐实施权，遮恶持善，从乳出酥，以楔出梢，政复不减读《大智度论》，何曾是小说家言也！

《阿含经》云：人痴故有生死，本从痴中来今生为人复痴，不念世间苦，不知犁泥中拷治剧

续编六十四章，忽惊忽疑，如骂如谑，读之可以瞿然而悲、粲然而笑矣《法华方便品论》云：儒诗六义，以思无邪为指归；释教五时，闻（形讹，应作开——引者注）佛知见是究竟

天台智师，性善兼明性恶；六祖、七祖，善恶都莫思量相待义门，强名因果，证穷念绝，何果何因？善读是书，檀郎只要闻声；不善读是书，反怪丰干饶舌尔共识文字性空，不妨同德山疏抄一时焚却是乃《续金瓶梅》六十四章竟

南海爱日老人题

序中所谓六祖、七祖，应当就是丁先生所说的谜底了因为，丁纯、丁惟宁正是自江南海州迁居诸城的第六世、七世

由此看来，丁纯、丁惟宁创作《金瓶梅》似乎已经找到了文字依据但是，对于这个观点，笔者却不敢苟同

显然，这篇序文所体现的佛教味道非常浓厚，其中的六祖、七祖，以及前面谈到的五祖，由于佛教宗派林立，尽管一时还难以确知所指何人，但无疑应是就佛教的世系而言；

退一步讲，即便六祖、七祖确有可能指的是丁氏父子，那也首先要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作序的这位南海爱日老人是某位丁氏后人才行，否则，外姓人是没有道理将丁氏父子称为六祖、七祖的

2003年，丁先生发表了一篇长文《三降尘世之谜》，谈到了南海爱日老人序中所涉及到的天台智师、六祖、七祖及序作者：

丁惟宁是今胶南市天台人，称其为天台智师并不为过而六祖、七祖，在这里也绝非指佛门中的什么六祖、七祖按之《琅琊天台丁氏家乘》，这里分明是指天台丁氏六世祖丁纯和七世祖丁惟宁

所以有这样的称呼，是因为题这篇序的南海爱日老人是丁惟宁的孙子丁豸佳豸佳字梦白，故化名爱日，题序时已年近七十，因自称老人^[1]

丁先生认为南海爱日老人即丁豸佳，显然并没有什么文献依据，而只是从丁豸佳的字与年龄中比附出来的，自然难有什么说服力；如果再要以此证成六祖、七祖是丁纯、丁惟宁父子，就更显得牵强了

后来，又读到了房文斋先生的《<金瓶梅>作者考》^[2]，全面附议了丁先生的说法

由此，关于六祖、七祖即丁纯、丁惟宁及南海爱日老人即丁豸佳的观点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了

虽然笔者认为《金瓶梅》的作者是丁纯、丁惟宁父子，但对丁、房二先生提供的新证据却并不认同

南海爱日老人序所用佛典很多，在现代一般人已难以读懂早就想给这篇序文作一番疏解，闲时查阅了一些资料，也曾专门请教过研攻佛学的朋友，总算搞清了序中的天台智师及六祖、七祖究系何人

所谓天台智师，是指天台宗的实际创立者、四祖智顗大师

据《续高僧传》卷十七、《佛祖统纪》卷六等载，智顗（538-597），五代时陈、隋人，俗姓陈，字德安祖籍颍川（今河南许昌），后南迁至荆州华容（今湖北监利县西北）平生精研《妙法莲华经》即《法华经》，著作主要有《法华文句》、《法华玄义》、《摩诃止观》，号称天台三大部

隋开皇十一年（591）十一月，智顗在扬州为晋王杨广授菩萨戒，王赞师曰：‘大师传佛法灯，宜称智者（《佛祖统纪》卷六）

从此，天台智者大师名扬宇内，也省称作天台智师如清徐昌治《法华经卓解自叙》……法华诸论，而天台智师之科注为详

天台宗以《法华经》为宗经，故又称法华宗《法华经》认为，一切众生皆能成佛，佛出现于世的目的就在于教化众生，使其具备佛的知见而成佛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方便品第二》）

智顗《法华玄义》卷第十：至法华时破无明，开佛知见宋代法云编《翻译名义集续补》释方便云：论法华方便品：儒诗六义，以思无邪为指归；释教五时，开佛知见是究竟

这里的五时，即华严时、鹿时、般若时、方等时、法华涅槃时，是天台宗判教学说中佛说法的时序；而究竟即究竟即，乃天台宗修行理论中从凡夫至成佛的六个阶次（即六即：理即、名字即、观行即、相似即、分真即、究竟即）的最后一个，至此大彻大悟，修证成佛

至于所谓性善兼明性恶，正是天台宗的基本教义之一——性具善恶说

性，为法性，亦即真如，又称本、体天台宗认为，一切现象非由法性随缘而起，而是本来完满具足的，三千大千世界就存在于众生一念之中

性涵具善恶，四圣、六凡同具善、恶二性，没有根本差别这种主张与华严宗、禅宗的性善说有着明显不同

南海爱日老人序中六祖七祖，善恶都莫思量之六祖、七祖，则分别是指禅宗南派之六祖慧能、七祖神会

慧能（638-713），唐代僧人，禅宗南宗创始人，史称禅宗六祖据《宋高僧传》卷八、《景德传灯录》卷五等载，慧能俗姓卢，原籍范阳（今北京西南），生于南海新兴（今属广东）

因听《金刚经》而开悟，从黄梅五祖弘忍作行者后弘忍选嗣法弟子时，因其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而得弘忍嘉许，密授法衣

慧能的说教由其弟子辑录成书，名《六祖坛经》，被后来禅宗奉为宗经

神会（684-758），慧能的弟子，俗姓高，襄阳（今属湖北）人在韶州（今广东韶关）曹溪参慧能，受顿悟教后往北方弘法，大力宣传慧能学说

曾在滑台（今河南滑县东）大云寺同北宗禅师崇远辩论，抨击北宗传承是傍，法门是渐（《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晚年住洛阳荷泽寺，称荷泽大师因有功于慧能学说的阐扬，被禅宗南宗推为七祖

唐宗密有《神会七祖传》，记其生平、事迹唐代诗人杜甫（712-770）《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诗：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其中的七祖亦指神会

禅宗摈弃了传统佛教中读经、参禅、打坐等繁琐的宗教仪式，而惟重自心顿悟，直了成佛

由此，禅宗以无念为宗，强调心无挂碍，不着不染，以至不存善恶之念慧能云：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坛经·护法品》）

神会云：知识，一切善恶总莫思量，不得凝心住，亦不得将心直视心，堕直视住，不中用；不得垂眼向下，便堕眼住，不中用；不得作意摄心，亦不复远看近看，皆不中用（《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善恶莫思也因此成了禅宗的标识

合而言之，天台智师及六祖、七祖并不是诸城丁纯、丁惟宁父子，这实际上已经彻底剥离了《续金瓶梅》的这篇序文与《金瓶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而南海爱日老人究竟是谁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另外，顺便指出的是，第一百回在写普静禅师幻化孝哥儿，化作清风而去时，有两句引诗：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丁、房二先生认为这是丁纯、丁惟宁、丁耀亢祖孙三代与《金瓶梅》结缘的诗证，亦不确

这两句诗的原作者为唐人吕岩（字洞宾，自号回道人），全诗作：朝游南浦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见元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卷八

这首诗在吕仙戏中经常出现，如元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第三折、明贾仲名《吕洞宾桃柳升仙梦》第一折、明丹丘《冲漠子独步大罗天》第一折、明无名氏《众天仙庆贺长生会》第三折、明汤显祖《邯郸记》第三出、明邵璨《香囊记》第七出等；

后两句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尤为有名，成为多被引用的套语留文，如明徐元《八义记》第三十七出、朱鼎《玉镜记》第二十出等（入或作醉，又作过）

《金瓶梅》中的引诗显然由此化出，只是结合故事的情境作了相应改写而已，也完全套不到诸城丁家的头上

据笔者所知，最早提出南海爱日老人人选的是张清吉先生他在《<续金瓶梅>的成书年代》一文中，谈到南海爱日老人是范骧^[3]，可惜并未说明根据

范骧(1608-1675)，浙江海宁人，清初书法家，也就是清初著名的文字狱——庄廷鑨《明史》案中的三位幸运者之一

庄氏父子组织江浙名士编纂《明史辑略》，范骧和同邑的查继佐、仁和县的陆圻也名列参订者之中

康熙二年（1663），《明史》案结，凡参与编撰、组织、刻版、装订、印刷、买卖及有书不缴者一并论死，剐、斩、绞者七十余人，受株连者更不下千人

范骧、查继佐、陆圻三人列名参订，亦被逮系入狱达半年之久，饱受囹圄之苦，但因他们三人之名系庄氏父子慕其名而擅自列入，本人并不知情，也并没有参与其事，且有首告情节，所以最终被无罪开释，幸而脱祸

当年陈寅恪先生撰《柳如是别传》，曾征引过有关范骧的两则史料（见第五章），复引如次：

民国修《海宁州志稿》卷二九《文门·范骧传》云：

范骧，字文白，号默庵书法效钟、王环堵萧然，著述不辍俄以史祸被逮，已而得释，志气如常令下郡国辑修邑乘，骧考献征文，书半成而卒，年六十八

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七《范骧传》云：

范骧，字文白，号默庵，海宁人，诸生工书，有《默庵集》

《续金瓶梅》另有一篇《续金瓶梅集序》，末署时顺治庚子（十七年，1660）季夏西湖钓史书于东山云居，卷首又题湖上钓史评

石玲先生在《<续金瓶梅>的作期及其他》一文中已令人信服地揭明，西湖钓史或湖上钓史原来就是后来与范骧一起无端身陷《明史》案而幸运得免的查继佐^[4]

查继佐(1601-1676)，字伊璜，晚号钓史，学者称东山先生，浙江海宁人，明崇祯间举人

明亡后，曾参加南明鲁王政权组织的抗清斗争，失败后定居杭州讲学，门人云集著有《罪惟录》等

查继佐与丁耀亢早就认识，且交情深厚丁耀亢撰传奇《赤松游》，查继佐曾予作序，署时壬辰三月之望东山钓史不省省初名继佐姓查氏初字伊璜题于燕之菜市，时在顺治九年（1652）

丁耀亢平生交游甚广，多有诗作酬唱，其中涉及查继佐者即有《杨太史斋中赠查伊璜四首》、《查伊璜聘燕姬南归戏赠》、《柏舟吟五章赠查伊璜》、《访查伊璜于东山不遇》等

在丁耀亢的诗文集中，我们找不到有关范骧的记载但是，从丁、查、范这三人的关系上看，最晚当顺治十七年，丁耀亢滞留于杭州，请查继佐为《续金瓶梅》题序时，也确有可能以查继佐为媒

与其同邑好友范骧结识，并邀其为该书作序尽管这只是一种推测，但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事情的真正转机终于出现了据王汝梅先生最新披露，1991年，他在山东省图书馆访书，得见莒县庄维屏旧藏的《续金瓶梅》珍贵抄本一部，应为丁耀亢的稿本或原抄本

在这个抄本上，南海爱日老人序后有一方印章：‘默庵’，书口有‘续金瓶梅范序’，由此可知南海爱日老人即范默庵^[5]

这个范默庵正同于范骧的号，二者是否为同一人？显然，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得出最终结论南海自然可以理解为海宁县的代称，关键在于范骧是否用过爱日老人的别号

翻检了手头的几种工具书，都没有结果想到范骧工于书法，是书家，于是开始查阅有关明清书法家的资料，果然找到了答案爱日老人的确是范骧的别号

清末李放纂录《皇清书史》卷二十六引钱泰吉（1791-1863）等修《海昌备志》云：

范骧，字文白，号默庵，晚号爱日老人海宁人，明季岁贡生国朝举贤良方正科，不就书名重一时，然非其人不轻作

书末又有附录《皇清书人别号录》，按书家别号中的惯用称呼进行归类，在老人一目中范骧之名，倒是在道人一目中有爱日范骧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为人熟知的清代袁枚别号随园居士，也称随园老人，在这个《别号录》中即被置于山樵目中，重要的是前面的字

另外，清朝中期贺长龄（1785-1848）编《皇朝经世文编》，收录清自开国以来的七百余家著述，书前有《姓名总目》，是入编各家的简历及著作，其中也有范骧：

范骧，字文伯，浙江海宁人，有《爱日堂集》

这里的《爱日堂集》与《默庵集》是否是同一部书，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范骧之所以自号爱日老人，应与范家的堂号——爱日堂直接相关

至此，关于《续金瓶梅》序作者的谜团也就彻底水落石出了：南海爱日老人正是范骧，序中的天台智师是天台宗的智顗，六祖、七祖是佛教禅宗的慧能、神会，当然，这篇序文的内容与《金瓶梅》的作者之间也就没有了任何关系

最后，还需说明的是，笔者与丁其伟、房文斋两先生都认识，也一直引为师友，但学术研究来不得半点虚假，也讲不的情面，况且此事多少和我有些瓜葛，故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撰成此文，以免进一步以讹传讹，也以此一并就教于二位先生

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工程大学

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七届（清河）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专辑（第十辑）》，2011，北京艺术与科技电子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杨雪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