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的评点、序跋，是我国小说理论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受到了国内外专家、读者的关注
近年来已着手进行系统地研究和探索，但仍有不足或空白之处，有关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和谢颐序的研究，就是一例
张竹坡评本，或称「第一奇书」本，在刊本《金瓶梅词话》没有发现之前，广泛流行于国内外，影响最大
据我所知，它的刊本有两个系统：一是原刊本和在兹堂早期刊本，一是刊刻时间较后，板心题为「绣像金瓶梅」，上署「彭城张竹坡批评」的影松轩本及其他翻刻本
两个系统所不同的在回评部分和附录部分，前者无回评，而后者则删去〈凡例〉〈非淫书论〉及〈冷热金针〉
然而，不论那个系统的刊本，均以谢颐序冠其首序文不长，全文如下：
《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凤洲手然洒洒洋洋一百回内，其细针密线，每令观者望洋而叹
今经张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针之细，兼使其粉腻香浓，皆如狐穷秦镜，怪窘温犀，无不洞鉴原形的是浑《艳异》旧手而出之者，信乎为凤洲作无疑也然后知《艳异》亦淫，以其异而不显其艳；《金瓶》亦艳，以其不异则止觉其淫
故悬鉴燃犀，遂使雪月风花，瓶磬篦梳，陈茎落叶，诸精灵等物，妆娇逞态以欺世于数百年间
一旦潜形无地，蜂蝶留名，杏梅争色、竹坡其碧眼胡乎？（按：达摩别称碧眼胡僧，见《高僧传》）向弄珠客教人生怜悯、畏惧心，（弄珠客〈金瓶梅序〉云：「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今后看官睹西门庆等各色幻物，弄影行间，能不怜悯能不畏惧乎？其视金莲当作敝履观矣！不特作者解颐而谢觉今天下失一《金瓶梅》，添一《艳异编》，岂不大奇！
──时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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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曾引述此序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亦有著录，戴不凡先生并写有专文《张竹坡评本》但是他们都没有谈谢颐是何许人，他和张竹坡之间有什么关系？
谢颐之前为《金瓶梅》作序者，仅见于词话本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和弄珠客的〈金瓶梅序〉欣欣子和弄珠客显系托名，迄今不知其为谁谢颐步其尘，亦以序中「解颐而谢觉」一语化出此名，因此，其真实姓名也向无人知要解开这个谜，还得从张竹坡谈起
张竹坡以评《金瓶梅》而闻名，除刘廷玑《在园杂志》里极为简略地提到他之外，其他记载很少，故《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说：「竹坡名未详」，「盖徐州府人」「顺康时人」
三百年过去了，时人对张竹坡的了解，仅限于此先是我们从张潮所辑的《友声》书信集中，看到了张竹坡给张潮的三封书信，第一次知道张竹坡，名道深，徐州人[1]
之后又查到有关他家世、生平的史料，得知他生于康熙九（1670），约卒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
祖父张垣，字曙三，崇祯六年武举，官至归德通判父张，字季超，一字雪客入清不仕，常与李渔等浏览于山水间，并与侯方域相友善
张竹坡一生穷困潦倒，颠沛流离，二十岁以后来到扬州，结识了张潮，以叔侄相称为「糊口计」，开始评点《金瓶梅》，时年二十六岁
有关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评《金瓶梅》的年代，因有专文论述，此处从略
谢颐序就是张竹坡在扬州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请张潮为之撰写的张竹坡给张潮的一封书信，道出了这个谜底：
捧读佳序，真璀珠玉璨，能使钢石生光小侄后学妄评，过龙门成佳士，其成就振作之德，当没世铭刻矣谢谢[2]
《友声》集所收书信都是有年代可考的，此信写于康熙三十五年无疑，时值张竹坡评本《金瓶梅》原刻本刚问世，故去书致谢
信中提到的「佳序」，会不会是张潮为张竹坡别的评本写的序呢？不会据我们所知，竹坡一生只系统地评过两本书，一是《金瓶梅》，一是张潮的《幽梦影》（今存）
为《幽梦影》作评者，还有他人，断不会单独为张竹坡的评语写序，何况又是张潮自己的著作呢？
我们所以肯定谢颐序的作者是张潮，不仅有张竹坡此信为证，而且还有下列旁证：
《金瓶梅》向有「淫书」之恶名，为之作序，确需胆识和勇气，更何况康熙二十六年刚发布了严禁刊刻《淫书》的禁令
然考之张潮的生平、思想、情趣，他却是为《金瓶梅》作序的恰当人选张潮，字山来，号心斋居士
安徽歙县人生于清顺治七年（1650），一生不仕《辞海‧文学分册》谓其「任翰林院侍诏」，有误他侨居扬州，是清初有名的刻书家，不仅自己编纂《昭代丛书》，还与王晫合刻《檀几丛书》
同时他的爱好极为广泛，对内容新奇的小品、杂着和传入中土的西学，都有浓厚的兴趣，对小说、戏曲尤有特殊的嗜好，他编刻的《虞初新志》是人们熟知的，而他的杂剧，散曲集《笔歌》，恐知之不多他自谓「平生无所嗜好，唯好读新人耳目之书」
张竹坡请这位思想活跃、视野开阔的人为他的《金瓶梅》评本作序，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至于张评《金瓶梅》是否由张潮主持刊刻，因为没有看到这方面的记载，只好存疑
《檀几丛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序中说：「今后看官睹西门庆等各色幻物，弄影行间，能不怜悯能不畏惧乎？」
这与他在《幽梦影》中所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观点是吻合的
又如，序文中曾一再提到辑录唐人传奇、宋、明传奇的选本《艳异编》，无独有偶，〈虞初新志有序〉里也提到：「古之所有，不必今之所无；古之所无，忽为今之所有，固不仅飞仙盗侠、牛鬼蛇神，如《夷坚》《艳异》所载者为奇矣」这自然不是巧合，而是反映了张潮对《艳异编》的一贯看法
康熙三十六年杭州钱岳与张潮书云：「第一奇书先交六本，俟一总阅过缴上」[3]钱岳向张潮借阅的「第一奇书」，自然是他为之作序的张竹坡评本
首先，他一反传统的看法，不把《金瓶梅》视为「淫书」，而是当作一部「哀书」，「视金莲当作敝履观」
这无疑是一个进步，道出了《金瓶梅》的真正文学价值作为文学名著的《金瓶梅》，如同一面照妖镜，「悬鉴燃犀」，踏实地反映了明代中叶以后的社会现实生活，深刻地暴露了那个时代的种种黑暗和丑恶
一个清河县的豪绅西门庆，可以上通朝廷权贵，下揽市井恶棍，贿赂公门，草菅人命正如书中自缢而死的宋惠莲所说：「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见二十六回）
《金瓶梅》的取材，是以西门庆一家为中心，然后它的艺术触角伸向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既不是超奇非凡的传奇人物，也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魔形象，而是一些似曾相识的凡人，正是在这些平常的人物身上，开掘出不平常的社会意义
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描写世情，尽其情伪」这正是《金瓶梅》现实主义艺术的最大成就，难怪美国大百科全书称：「《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
无论是思想、艺术，还是语言、章法，《金瓶梅》都为《红楼梦》提供了借鉴，而在题材的「不异」这一点上，曹雪芹更是明显地继承了《金瓶梅》：
一个是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史；一个是贾府的兴衰史，只不过曹雪芹写得更深刻、更典型，把古典小说现实主义艺术推到了新的高峰
最后，此序影响最大的还是它开头的一句话：「《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凤洲手」
第一次坐实《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贞，过去相信此说者甚众，今人亦有私笃信不疑者[4]
其实，张潮此说，是缺乏根据的对此，鲁迅先生畅快驳斥过：「这不过是一种推测之辞，不足信据」[5]
成书于明代文坛的几部长篇小说，无论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是《金瓶梅》《封神演义》，无一不是长期在民间流传，集世代艺人的智慧结晶而形成的，《金瓶梅》当然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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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流行的《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创作的长篇小说这个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准确的说法，应是中国第一部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是中国小说发展史的一个基本事实
《金瓶梅》的作者问题，向来众说纷纭，近年尤甚，在过去诸说的基础上又立种种新说
看来，不少人忽略了一个最浅显也是最根本的问题，即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万历四十五年序刻本书名叫《金瓶梅词话》，而不叫《金瓶梅》
至于鲁迅先生依据《野获编》的记载，推测还有一个更早的刻本，因原书，花多大的气力去考证，也无法令人信服即便是沈德符的《野获编》也把它列于卷二十五词曲之下
其实明人谢肇淛在〈金瓶梅跋〉里，早就说得清清楚楚：「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佚」
词话，尽管在它的渊源和形成时间上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但它是兴盛于元、明两代的民间说唱艺术形式，却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因此，仅《金瓶梅词话》这个书名，就厘定了它的内容和形式
更重要的是，和《金瓶梅词话》同时代刊刻的《大唐秦王词话》亦在，完全可以拿来比较，怎么可以硬说《金瓶梅词话》是文人作家的个人独创呢？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一个认真的实事求是的态度那么，就不难发现在《金瓶梅词话》里，留下了大量的明显的民间说唱艺人集体创作的迹绝不会是出于「嘉靖大名士」的手笔
打开全书第一回，就可以看出：武松在《水浒传》里是清河人，到了《金瓶梅》中，则是阳谷人
但是《金瓶梅词话》中描写开场景阳岗打虎之后，照搬了《水浒传》里的那首古风，还说「清河壮士酒未醒」呢！设若作者是个大名士，怎么能一开卷就留下这种破绽和笑柄这恰好说明《金瓶梅》和《水浒》的故事同源，是说唱艺人在流传中出现的重迭现象所致
可是，到了张竹坡评本，经文人一改，这个破绽弥补了，全部删去了这首古风，只留下那首「壮士英雄艺略芳」的诗赞
再看第七回，西门庆为娶孟玉楼，由薛嫂陪同去见她的杨姑娘时，有这么一段文字：「看官听说，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这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钱，满面堆下笑来」
这明显是民间艺人在说书时的插话，名为「讲批」，用来议论书中人物，或详或略，旨在帮助听从理解书情，辨别是非美丑也是到了张竹坡评本，从「看官听说」，到「最能动人」全部刊落了这类例子，举不胜举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金瓶梅》在成书刊刻时，有文人作家加工、整理的功绩，但是，应当申明：
《金瓶梅》不会也不可能是某一个作家一次就加工整理而成的，而是经一人传抄或刊刻就经过一道改动或刊落，只要校勘一下词话本和崇祯本、张竹坡评本的异同，就可证明
《金瓶梅》是现存的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由明代历史演义小说发展到清代小说巨著《红楼梦》，《金瓶梅》处于承前启后的关键位置
特别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达到了空前的典型化高度它结构之严谨，细节描写之真实生动，为小说创作开辟了新的蹊径
张竹坡长达十万言的总评、回评、眉批、夹批，不乏真知灼见，为古典小说理论作出了有益的总结和探索
这些课题，在当前《金瓶梅》的研究中，既触及不多，更谈不上深入作家的生平和思想是应该深入研究的，但在《金瓶梅》的作者问题上，长期纠缠不休，依个人愚见，是舍本而求末
至于个别文章为了考证某人就是《金瓶梅》的作者，而采取望风捕影、生拉硬扯的研究方法，则尤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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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注 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1见 1982 年《文史》第 15 期〈《尺牍偶存》《友声》及其中的戏曲史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2《友声》辛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3《友声》壬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4朱星：《金瓶梅考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223.html
5〈文学史纲要〉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