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末世狂欢下的忧虑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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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末世狂欢下的忧虑与绝望 ——《金瓶梅》父亲缺席的叙事策略

作者/姚洪运

中国传统家庭是父之家的专制型家庭,中国古代小说历来关注个体的出身、族谱、亲属等家族血缘的来龙去脉,但奇怪的是,《金瓶梅》中的主人公西门庆却是一个非常态家庭格局: 父母早亡,兄弟俱无,惟一的女儿上吊自杀,两个儿子一个夭亡,一个出家为他赎罪。妻妾众多,妻族却不繁盛。此外,张竹坡还注意到他身边热气腾腾的亲戚虽多但几乎全是假的,并以此发出扣问: 《金瓶梅》何以必写西门庆孤身一人,无一着己亲哉?[1]廿公和弄珠客谓盖有刺也,作者亦有意,同样体会到作者的别有用心。在注重四世同堂、五世其昌、以家族势力来定位个人价值的封建社会,作者构建了这样一个无根家庭,用意何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时至今日,一些当代学者也敏锐地注意到西门家族的特殊性,如及巨涛先生的《论金瓶梅中的西门氏家族社会》、田秉锷《统治思想趋于崩溃及旧伦理的沦丧》、霍现俊先生的《对西门庆家族模式的文化审视》等,并从社会背景、社会心理模式等方面展开分析,对学术界产生较大影响。笔者以为,从父子关系的角度切入文本,或许更能发掘作者的深刻寓意。本文努力做一下这方面的尝试。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众所周知,中国文化是一种建立在宗法血缘基础之上的伦理文化,三纲五常为其基石,父为子纲是其核心。父亲是家庭的主人,父子纵向关系为家庭主轴关系。对于儿子来说,父亲不仅供给他生活所需,也是他行为上认同和仿效的目标,对父亲要绝对地孝敬顺从。在这种封建伦理文化的制约下,儿子生命能量受到极大的约束和钳制。但《金瓶梅》却赋予了西门庆相反的家族情形,在一定程度上使他独特的生命个体成为可能。他可以随意地利用金钱自由建构他的亲属圈: 认干爹、干儿、干女儿,热结十兄弟,与皇亲做儿女亲家等等,金钱代替了血缘,随机性和自由性代替了血亲的恒定性和凝固性。商人家庭遵循自己独特的生存法则在封建母体上恣肆地生长壮大,在当时无疑具有石破天惊的存在况味。父亲的缺失,使西门庆轻松地甩掉了传统理性对个体的限制力量,从而获得了最大的生存空间,个人能力得到极大的张扬。在强烈的原始本能和生命能量的驱使下,他朝气蓬勃、所向披靡,在事业和生活的多个领域丈量了张力的最大尺度,达到了那个时代其能力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礼记·曲礼》云: 不待父母之名,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但西门庆却因父母双亡,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完全无视礼教约束自行做主,不看重传统的处女和贞操观念,一切以自己的喜好和利益为行动指南。其财富的陡增也直接受惠于他对婚姻的认知———谋财娶妇。他最初只有一个不算很大的生药铺,正妻死后续娶吴月娘,再加上李娇儿、孙雪娥二妾,家庭规模不算很大。但到了后来,他不仅一妻五妾、奴婢成群,而且拥有五个铺子近十万两银子,发展速度相当惊人。孟玉楼、李瓶儿两妾为他带来杨家、花家庞大的家产,西门大院因此焕然一新,滚滚财源为西门庆的商业周转和财富积累奠定了丰实的物质基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传统商人接受理学义理之辨的教育,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在经商中往往受重义轻利等传统儒家人格的限制和困扰,讲究正心诚意、重视人伦、温情脉脉,不能完全按照市场规律做生意。但西门庆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新兴商人,却能摆脱传统道德的约束,一切以获利为出发点。据《临清州志》记载,从明代开始,临清自开渠运,始为要津,居神京之臂,扼九省之喉,连城则百货萃止,两河而万艘安流。西门庆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不断地发掘商机,并在长期的商业经营中形成了一套有效的经营方式和商业理念,与传统儒商相比,西门庆更看重的是买卖。他不像儒商那样苦于累积,而是懂得让金钱在流通中增值,表现出重视商业本质的文化新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除了对财的贪欲,女色同样是他毫不掩饰、永不消歇的追求和爱好。在儒家思想看来,纵情声色以及尚武格斗都属于不孝父母的行为,但西门庆无父无母,他可以甩开孝悌的重负恣意地发泄自己的私欲。据张竹坡《杂录小引》中统计,除他的妻妾外,他奸淫过的女人有 19 人之多。这还不算列入奸淫计划因暴亡未及实施的何千户的妻子蓝氏和王三官的夫人黄氏。在西门庆看来,只要有钱,在性色上怎样为所欲为都可以扯平而不受谴责和惩罚。与传统的处女情结相反,西门庆所猎取的多是有夫之妇,这反映了他潜意识中的隐秘心理: 不仅征服与他苟合的女人,更要在精神上征服女人背后的男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对权欲的追逐同样是西门庆基于生命冲动的本能。他与陈洪结为亲家,看中的不是女婿陈经济的能力,却是陈洪亲家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权贵,为的是间接地和杨提督成为四门亲家。第十八回,他首次疏通关节送钱财给当朝右相李邦彦,让他醍醐灌顶般地领悟到钱能通神的神奇力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金钱的魔力让他青云直上,由一介平民升为山东理刑副千户,后又转正为正千户。由于他财大气粗,地方上的巡按、御史、内相、太监等纷纷前来屈尊俯就,地方官吏仰他鼻息,三教九流趋之若鹜,围绕西门庆构成了多个热气腾腾的社交圈,喧嚣着西门庆权欲的膨胀和更大的梦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金瓶梅》全面揭示了西门庆人生的种种欲望。心理学家认为,欲望的合理释放和满足可以化解由压抑带来的人性之恶,克服人的异化。人欲分为自然需求和社会需求,它同时兼有双重功能: 一方面,具有解构功能和否定性力量,在本质上是革命性的,是不稳定因素; 另一方面,还具有建构功能和整合作用,在本质上是积极性和生产性的。两者都是欲望生产性品格的体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金瓶梅》侧重描写的是人的自然欲望。这些本来属于人的自然需求,在封建社会中却被统治阶级人为地染上越来越重的道德色彩,以去除欲望的革命性因素达到服务于本阶级利益的目的。进步思想家李贽、汤显祖等人拉出了肯定人欲、肯定人情的大旗,与禁欲思想直接对抗。与这种进步思潮相呼应,《金瓶梅》全面地描写、赞赏人欲,是晚明时期文化思想新走向的形象折射,也是人学文学新潮的具体体现。在西门庆对利欲、权欲、色欲等人生种种欲望疯狂追逐的过程中,其原始生命力和个人潜力得到充分发掘,将欲望正负两方面的生产性品格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精明强悍不知疲倦,以及蔑视一切传统的开拓、进取、占有,张扬着脱离父亲束缚的子辈蕴藏的巨大潜力和能力所能达到的高度,体现着尼采所赞扬的向着更高、更远、更复杂目标发展的动力的冲创意志。其雄心勃勃的姿态、目空一切的野性以及对现存制度狂飙般的破坏,都赋予他某种英雄的色彩。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但是我们看到,西门庆并没有真正地自我实现。他有鲜明的个性,却不是独立的个人。他没有充分尊重自己的个性,让自己的人格在自由的天地里得到完善和升华,相反却胡作非为、为所欲为,人性被金钱彻底扭曲和异化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1.html

任何事物在同一时空内都不具有绝对的意义,父亲同样也是。一方面,父亲作为守旧和传统的象征以专制等与子辈相对立的负面价值出现,当这样的父亲在子辈的生活中隐退后,子辈甩掉孝悌重负轻装上阵,以积极进取的生命姿态在人生和事业的各个方面都有可能达到顶峰; 但另一方面,父亲作为宗法血缘制的家长还有增加家族凝聚力、亲和力,监督防止子辈道德滑坡等正面意义。父亲一旦被完全驱逐出子辈的生活,失去道德监督的子辈,同样会因为精神滑坡而陷入迷乱虚无甚至滑向罪恶和死亡的深渊。

中国传统伦理提倡聚族而居,家庭和睦。在一个大家族中,宗族、学校、信仰团体等有形组织和宗法族谱、家训家范、习俗舆论等无形的道德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一个具有强烈稳固能力的超稳态结构,使家族具有坚不可摧的力量。父亲作为一家之长,对外全权处理家庭的一切事务,对内调整家庭成员相互间的关系,并不惜使用强制手段使其和睦相处。西门庆作为一个无根家庭,从上到下缺少传统家族固有的亲和力。粘合家族成员的不是建立在宗法血缘基础之上的传统伦理道德,而是金钱支配之下的势利之交。利在情在,利去人亡。所以一旦西门庆一命呜呼,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的西门家族瞬间灯吹火灭花落木枯走向败亡。

父亲还是道义的持守者,是禁忌、监督和警戒子辈欲念的固守力量。没有道德的栅栏,欲望就会成为没有节制的洪水猛兽,淹没良知,导引出人性中的种种罪恶。有学者指出,《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是一种身体叙事,对身体的在体性还原,也就是对欲望的敞开,对义理的悬搁。[2]一旦身体从理式的监禁中脱身而出获得了实在性,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叙说和证明自己的存在。西门庆在苟合潘金莲之前,不算死去的发妻和卓姐儿,原本就有一妻两妾。《明会典 ;刑部律例》规定: 庶人四十以上无子者,许娶一妾。西门庆在当时只是一介草民,虽然无子,但只有 27 岁,这已经违背了法令。但他毫无顾忌,到处拈花惹草、寻花问柳,不仅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还害死了多条人命。张竹坡指出: 悲夫,本以奢欲故,遂迷财色,因财色故,遂成冷热,因冷热故,遂成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奉,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书毒罪财色也。[3]10一语中的,指出了财色欲望的贪婪对人性的巨大腐蚀。

传统儒家道德一向看重个人的道德修为,将修齐治平看成儒士阶层从小家迈向大家直至国家天下的阶梯式人生终极目标。家庭是个人砺炼道德的场所,也是其道德修为的出发点。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西门庆不正其心,所以无法修身,更谈不上齐家。在家庭中道德败坏,步入官场后自然不能品行兼优。他虽然没有厚重的家族根基,也没有修身齐家的文化修养,却能在官场上灵活通融、左右逢源,具有旺盛的生存力和生命力,这说明封建政治肌体已经病入膏肓,自取灭亡了。

《金瓶梅》是现实生活在文学领域中的反映。晚明时期,整个社会世风日下,从乡村到城市,普遍存在着追华逐丽、饕餮纵欲的奢靡之风。节情弃欲的理学和宣情倡欲的反理学是思想界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由于新思想的普及和接受过于迅捷,猝醒的人性在反理学的斗争中来不及做更深刻的思索,因此冲动与激情导致了对理学禁欲的矫枉过正,结果造成了人欲横流和道德的沦丧。

西门庆畸变的生活态度同样出自晚明这块畸变的社会土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虽然从明中晚期就开始孕育,但中国强大而顽固的封建势力堵住了商业资本向产业资本转变的道路,窒息着商业经济的发展。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的能量没有正常的渠道得以发挥,苦恼的他只能像困兽一样到处寻找途径去发泄和破坏,并最终在非理性中走向沉沦。弗洛姆认为: 破坏性只是创造性的替换物,当创造的意志无法满足时,破坏的意志就会抬头。[4]时代的恐慌同样感染着《金瓶梅》的作者。清张潮以为,《金瓶梅》是一部哀书。[3]462张竹坡也指出: 《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懑的气象[3]41,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3]46。说的都很中肯。西门庆对原始欲求疯狂的追求,是苦闷的下意识表现,更是作者焦虑和哀婉的变相叙述。他把自己的主人公意味深长地设计成一个新兴的商人身份,借主人公在无父状态下的张扬与沦陷来彰显父亲缺失的二律背反,以表达自己对于时代危机的深层忧虑,同时也泄露了末世狂欢的表象下人们心灵深处真正的绝望。

参考文献:

[1] 朱一玄编. 金瓶梅资料汇编[G]. 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442.

[2] 冯文楼. 身体的敞开与性别的改造[J].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3( 1) : 32 -39.

[3] 侯忠义,王汝梅编. 金瓶梅资料汇编[G].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4] 弗洛姆. 为自己的人[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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