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妻妾群像典型与否定主义美学
在《金瓶梅》妻妾群像中,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无疑是六个妻妾中的重点叙述对象。在她们身上,传达出来的往往是一些负面的信息和灰暗的色调。因为她们受欲望驱使,在压抑与疯狂中徘徊,体现着佛教唯识学中的三种烦恼心所——贪、嗔、痴,它们是促使人为人行事入彀于世俗卑劣的原动力,所以贯穿在小说中的都是否定主义美学中不美的三种范畴,即陈旧、残缺、平庸,因此,在小说的妻妾群像的典型身上,凸显出一种审丑的美学视角。
如果说美在本体性否定之中这一命题意味着美是一种人为化的否定现象,那么,审丑则是指不美在本体性肯定之中,在以人作为本体的视域内对丑的认同。《金瓶》作者把文本中的妻妾典型着眼于对丑的顺应,意味着作者在在提醒我们,他试图重构我们已经淡化轻视的本体性否定的心理基础。正是此种基础才能促成我们对美的发现、欣赏,所以《金瓶梅》妻妾群像中的典型与审丑挂钩,归根结蒂是为了呼唤读者的潜在审美感知,促使读者对小说中丑的叙事想像进行解构,因为丑与假、恶既相联系又相区别。丑可寓于假,也可寓于恶,但丑不是认识论中的假,不是价值论中的恶。丑具有假、恶不能全部概括的更为丰富复杂的内涵。丑是本体论中人的全部生存意义的丧失,是作为创作本原的人的沉沦。审丑感正是人的最高存在意义的丧失感,人的最高生命价值的沉沦感。月娘之于贪、金莲之于嗔、瓶儿之于痴予人印象深刻,但在她们三人身上铭刻更多的则是以嘲笑雅俗、语意酸刻为特征,借助夸张、变形、反复及贬损等方式的丑怪叙事。我们看到妻妾群像的三个典型所昭示出的丑怪的写实主义以及价值观层面的放纵狂欢,具有强大的嘲讽力量,妻妾群像的典型的其人其事被作者糅合成一种奇诡的和谐,该和谐营造出小说自身特有的道德秩序。在该道德秩序里,月娘等三人展露出她们无视社会圭臬与道德规范的混世哲学,她们贬黜社会审美规矩,混淆价值系统,创造出一个丑怪奇异的世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1 吴月娘之贪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月娘是一个占有欲强烈的女人,她不像金莲仅仅满足于性的激扬,她的占有欲大部集中在钱财这一层面。颇具反讽的是,西门庆家的财政管理却由李娇儿负责,这种求而不得正是对月娘欲望的表征。月娘自足于她的道德世界,满足于她的名分地位,但却始终无法逾越钱财在其内心深处造成的罅隙,一旦时机成熟,她对钱财的贪婪就迫不及待地崭露头角。第十四回,瓶儿因子虚被捕,寻思自身的长久之计,决定把大部分钱财偷运到西门庆家里。西门庆得知后,回家和月娘商议,月娘在财物上的敏锐便立即呈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月娘言语的直白,行事的精谨都是因为涉及到财物。最终瓶儿的大部分家财都进到月娘房中。当月娘在酒席上看见瓶儿为金莲打的金寿字簪,便对瓶儿询问,但又生怕显露她的贪婪,只是说: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们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月娘一直觊觎着瓶儿的财物,但她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第七十九回,李娇儿趁着月娘生子的混乱,偷走了月娘房中的五锭元宝;第九十回,来旺儿与雪娥私奔,顺手盗走了月娘箱内诸多的细软首饰;第七十五回,月娘又展现了她控制家财的严密。她对赴宴归来的西门庆不停地追问,直到西门庆告诉她,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月娘再次逼问,你没拿他银子来?如果我们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我们就会意识到月娘对钱财的无比关注,对经济权的把揽,对财物的贪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月娘在钱财上的贪婪并不足以说明引起其烦恼的贪的全部蕴涵。月娘的贪,还指涉到她对名节身份的贪求。第二十五回,月娘带领着众女子打秋千,但最先提议的月娘也是最让打秋千众人扫兴的,她讲了一个有名节的夫人打秋千而至流产的笑话,这样的后果就是消弭了妻妾们兴致勃勃打秋千的激情,转而耽溺于月娘言语的若有若无的潜在含义。第四十回,当月娘从敬济口中得知西门庆让薛嫂花十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会弹唱的,实际上是金莲装扮的丫头,月娘的第一反应就是脱口而出的真个?她首先认定家里人口的增添是必须要向她这样一个正妻先禀明的,薛嫂怎不先来对我说?第八十三回,丫头秋菊发现了金莲与敬济媾合的事实,向月娘揭发。月娘不愿正视这一现实,反而怒骂秋菊,因为她担心此事传扬后,自己被人耻辱,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月娘对封建名节的在意,遍布其内心,使其担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敬济后来借孝哥侮辱月娘,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这本是敬济的无赖般戏语,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月娘对名节的洁癖,实质上就是她贪的最好注脚。第九十五回,平安儿偷了当铺里的东西,被捉去到巡检厅进行审问,但平安儿与巡检吴典恩串通一气,反诬月娘与其小厮玳安有奸情,并扬言要带月娘去审讯,月娘听了这消息,竟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得手脚麻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月娘始终被贪拘囿束缚,她不像金莲凭着性情存活,她的贪让她时刻痛苦地在规避与攫取之间挣扎,贪得她处处被钱财与名节侵扰引诱,没有激情地活着,时间的十字架把她死死地钉住而麻木地行走,她终于在烦恼心所的伴随下,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反讽的是,《金瓶梅》是以她此皆平时好善看经之报而收束,她的贪与其长命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而其长命却始终贯穿着她深入骨髓的贪。在月娘这个庸常的女子身上,作者实现了对否定主义美学的致敬,在其审丑的视角中,也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了他对耽溺于欲望之人的想像及喟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2 潘金莲之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在《金瓶梅》中,我们看过金莲太多的怒火,领略了太多金莲的嗔恶。金莲一旦怒气发作,常常表现为歇斯底里的情状。她毒打迎儿,仅仅因为迎儿偷吃了蒸饺,她无视迎儿的年幼,也无愧于害死其父的事实,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迎儿被毒打后为金莲扇扇子,金莲又莫可名状地命令迎儿把脸靠近,以便让她掐,那个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第五十八回,金莲因先目睹西门庆在瓶儿房中歇宿,既而又踩了一鞋的狗屎,她就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在了丫头秋菊身上,对秋菊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又让春梅拿着鞭子对秋菊暴打。其母潘姥姥劝说金莲,反而惹得金莲对其推搡,险些摔倒。金莲鞭打秋菊后,还把秋菊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第六十回,她甚至不放过失去官哥不多时的一直对其忍让的瓶儿,对其百般辱骂。第七十二回,只因如意儿不借春梅棒槌,金莲就借机对其恶骂,并走上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要举出金莲嗔怒的事例实在不算难事。可金莲的嗔怒并非是无明怒火,她的嗔,有很多能解释其缘由,但作者的审丑视角和欲望叙事的结合必然要在金莲这个人物身上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浮夸叙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05.html
金莲的嗔其实是一种自身的卑下感的爆发,她以嗔的方式主动发起攻击,因为她不想以柔顺来为其身份的归属做定义,她不失时机的攻击,恰恰暴露了她因为意识到自身处境不佳而进行的自我救赎,她愈想确立在西门庆心中的地位,就越体现她的现实焦虑和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
金莲的嗔使得她烦恼,因为她并未在这种极端的情感发泄中得到任何的快慰。她把嗔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用极为暴力野蛮的言行去忤逆道德与文明修养的成规。金莲极易动怒,只因她强大的欲望不断地挥霍她内在的美好。综观金莲的一生,她从未违犯情色游戏的规则,但金莲的嗔怒,却为其永不餍足的情色欲望涂抹上意外的颜色。嗔怒的金莲成为了读者审丑的客体,她让自身这种残虐粗野的人物上升到颇具涵盖性的符号,充分地顺应了小说的审丑喻旨。第八十七回,金莲遇到了比她更嗔怒的武松,她在血腥中死去,用自身的惨不忍睹的结局去诠释了嗔怒的空虚与苍白。
3 李瓶儿之痴
瓶儿自从相识了西门庆,就彻底地扮演了痴人的角色。她在西门庆长久不入其家之后,竟因极度思念西门庆而陷身于魅幻诡谲的境地。她嫁入西门庆家之后,对西门庆发自内心的情感专一是矫饰的月娘,偷汉子的金莲与雪娥,淡漠自守的玉楼,庸常无知的李娇儿诸人无法企及的;在她弥留之际,她对西门庆的缠绵不舍是感人至深的;当她魂归幽冥,她多次梦感西门庆,对西门庆进行劝谕,把她的痴演绎得浪漫至极。瓶儿自从进西门之家,就开始了她痛苦的人生,即便她因为有西门庆的极度宠爱,有对官哥的期盼,有除了金莲以外家人对她的敬爱,但她柔弱的身体还是为其似乎美好的存在做了悲哀的收束。
瓶儿的痴在在漫溢着阴郁的色彩,尤其是她的死亡,传递出灰暗的情调,直接指涉文本潜隐的否定主义美学。《金瓶梅》的作者对瓶儿死亡的叙写,实在算是精致深刻,因为中国作家写到这题目(死亡),往往是胡诌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斋中的人鬼恋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规避了死亡。我们的绝世佳人林黛玉,死得那么清美凄绝,烧着诗稿,直声叫着‘宝玉!宝玉!你好——’读者忙着咏赏怨叹,看不见死亡的丑脸,也闻不到腐烂的恶味。中国小说家中,关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终极意义的,只有本书作者一人。瓶儿病危时,西门庆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对女性的耐心与温存,值得注意的是,瓶儿内心对西门庆的眷恋不舍以及西门庆对其的回应都是在瓶儿的病中完成的。瓶儿的病十分地丑恶不堪,她下身不断地流血,用草纸垫在床上吸,很快就湿透,需要及时更换,房间里弥漫着腐烂刺鼻的味道。瓶儿的痴情,就这样被勾兑在死亡与疾病之中,全然失去了美好的内涵。第六十二回,瓶儿的遗容鲜明地暴露在读者面前,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红色的底裤与抹胸是最能激发西门庆性欲的,在第二十七回我们已经领略了西门庆对这种颜色的痴迷,瓶儿似乎想把自己的生存方式全部归入西门庆喜爱的框架中,即便是死亡,她也考虑得如此周全。她死去了,但死去的她依然暂时占有着西门庆对她的宠爱,可是,当西门庆磕服在他身上之时,作者已经暗示出西门庆对这种死亡的鲜艳颜色投怀送抱了。瓶儿的痴,始终纠结着死亡的阴影。
瓶儿的痴情,显然不意味着她对西门庆的情感依赖,如若我们观照瓶儿在其病重时数次梦见子虚时的情境,我们完全能推知瓶儿的痴情就是对她抗拒死亡的吃力博弈。她内心深知自己对子虚的恶行与亏欠,但她不愿正视她此前的不堪,她想逃避良知的撞击,但她身体的衰颓使得她拼命地以对西门庆的痴情缱绻来掩盖她内在的纠结。瓶儿是痴情的,可她的痴情却充满了多余的杂质,以致于显现在其痴情层面上的都是阴郁的信息与灰暗的色调。瓶儿在死前做过的最后事情便是为下人分发财物。她不愿死亡,除了对西门庆的难舍,对子虚的逃避,还有她内在的空虚,她充分地表现出自身痴的特性——她在死前,还想抚摸一下这些伴随财物的零碎的人际关系,她没能让儿子存活,也无法与丈夫厮守,自己所做又并无什么值得回忆,她痴情眷恋的,在在都是空虚,她想以死前给下人分发自己财物的方式,留下一点生命的痕迹,但这种赏赐性的举动却衬托出矫饰的痴情。瓶儿的痴是残缺的,也是平庸的,惟其如此,她的痴位列否定主义美学的范畴之中,铭刻着欲望与烦恼的交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