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本文从人性角度立论不俗言之有物,流传网上不知作者是谁,读友若有知道,敬请告知,谢谢。
葛晨虹在《人性论》一书中从人性的自然性、社会性、理性、德性和人道主义五个方面来诠释人性的当代含义,自然性主要指包括性欲在内的人的自然情欲,社会性主要指人的本质属性和阶级性,理性主要指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属性——理智,德性主要指人的善恶倾向,人道主义主要指从人学意义上给与任何人享有作为人的权利。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学者较全面的人性观。他说,马克思所讲的人的‘全面发展’,还意味着人在自然性、社会性、理性、德性等各个方面,取得全方位的占有,最终获得完整人性。[1](P196)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下面笔者将根据上述人性在自然性、理性、德性三个层面的涵义来探讨《金瓶梅》作者的人性观。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一) 自然性的揭启和作者的性意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圣经》里说,人类祖先亚当、夏娃原本是无羞耻之心的,只是由于受蛇的引诱,偷吃了树上的果子,才发现彼此裸着身子,于是用树叶遮羞,从此人类进入了文明状态。然而,文明也是对人本真状态的遮蔽。人类的性、性欲是人性中的自然属性,是人在文明社会保留本真状态的此在的一种存在方式,这源自人的生的本能。弗洛伊德认为生之本能包括保存和延长个体生命,也包括延续人类这个物种的存在。[2](P172)然而,这种源自生之本能的自然性,在古代中国儒家思想中却迟迟未给予重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先秦时代有告子大力宣传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礼记·礼运》篇中也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道出男女情欲乃生之本能。然而一旦儒家思想成为统治思想,取得主导地位后就变成了道学的东西。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这之后的两千年里儒家思想都是统治思想。程朱理学作为儒学第二期代表,在明代占据统治地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以理格情,反对自然情欲的张扬。尽管如此,但历代妓院一直公开地营业,狎妓也是城市社会公开的事。加上民间本来盛行道教,道教主张采战术,男女交合,阴阳和谐,尤其是明中后期商业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不断扩大,心学左派和狂禅思想(如李贽说好货好色乃人之本性)的发展,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趋向世俗化,逐渐形成不以闺帏为讳,大谈性爱的社会风气。[3](P93)明代一些名士如唐伯虎等就大绘春宫图。作为社会反映和时代折射的小说,《金瓶梅》以前所未有的汪洋恣肆的姿态对人性中的自然性作了里程碑式的揭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以李瓶儿为例,作者以夸张的手笔写了她对性的感性需要,情欲极其旺盛。她嫁给花子虚,而花氏常在外宿妓嫖娼,引起她的极端厌恶。厌恶的原因小说并未明说,但从文本推断,乃是李瓶儿心中强烈的欲火没有得到很好的满足。私通西门庆后,她性欲得到一定满足,迫切希望嫁与他,其言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奴舍不的你(第16回)。而西门庆因避亲家之亲杨提督被弹劾的余波耽搁了娶她,她便耐不住寂寞,匆匆招赘了蒋竹山。但腰力孱弱的蒋竹山远远满足不了她对性的强烈欲望。于是她泼口大骂蒋氏:你本蝦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鎗头,死忘八!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只有嫁到西门府后,她才从西门庆那里获取了性满足,因而变得温顺贤惠。对潘金莲、吴月娘的一再忍让,即使屡受委屈也不抱怨不恼气,可以看成是她对自己来之不易的性满足的极为珍惜,她不想因为和潘、吴闹翻脸,树敌过多而遭到意中人西门庆的遗弃。以致刚嫁进西门府,尽管西门庆一连三天都不与其同房,脱光其衣服用鞭子抽她,她也只是哭咽吞气,并不曾反抗,反而还对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第19回)。这其实是她内心对性欲渴求的潜意识流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在文学史上性生活一般是被遮蔽的描写对象。虽然前代艳情诗从《诗经》就已有之,如《召南·野有死麇》,[4](P62)到南北朝时出现大量宫体诗,但艳情生活始终保持一种粗象朦胧的诗意的反映状态。自《金瓶梅》始,文学园地才破天荒打开情欲洪流的闸门,让情欲以巨大势能的汹涌姿态奔腾而出。其作者大胆渲染情欲的必然性,让世人对情欲的原始性、自然性看得更清楚。这种情欲的自然性正是李贽等人所说的生理不容己态势,这个当下性才是‘吾之心性’、‘自己的性命’的原态真相。[5](P79)和我们今天许多杂志宣传的幸福即‘性’福的观念也是一致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人作为万物之灵长,远高贵于普通高级动物,但由于人具有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有着生的本能欲望,因而求食求色以繁衍后代,有其合理性。恩格斯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6](P110)人的食欲、色欲等欲望,有时犹如纸包不住火一样,是一些人逃避不了的自然性生理需求。《金瓶梅》中自然情欲的宣泄正是作为人学意义上的人的某些生活内容,是还原式的人的在的生活方式,也正是作者人性主义精神的集中体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而这种自然情欲的有力宣泄在《金瓶梅》中表现为对性生活进行自然主义的大量描写。其对性、性生活的去蔽,展现了人类此岸的生存状态,也是张扬人性的原生态和自然态的体现。正如沟口雄三高度赞扬李贽那样,《金瓶梅》作者也是要在‘不容已’的人性的极限的至情内,探讨‘人’的自然的本来。在没有预先固定的形迹、因而充满矛盾的‘人’的各种形象内,探讨‘人’的自然的本来。而且以剥露出在各种形象中的自己的人性,来认识在自己身上所表现的‘这样’并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命的实态——自然的本来。[5](P84)作品还写到梵僧送给西门庆壮阳的药丸(第49回),表现了人物对性生活的贪婪。其实从此也可看出作者已有性本能的自我意识了。故如果说李贽是明末人性主义思想家,那么《金瓶梅》作者无疑也是,因为他以文学形式大胆揭启了人的自然性,展现了人欲的不可回避性,具有划时代的进步意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4627.html
(二)德性的警示与理性的回归
《金瓶梅》对人性的自然性作了揭启和去蔽。然而作者并未仅停留在人性观的这一层面上,他还注意德性的警示和对人性进行合乎理性的建构。
自然性的泛滥导致的是德性善的丧失。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陈敬济要满足自己的色欲,必定丧失德性中的善。
西门庆饱暖思淫欲,除了家里原有几室妻妾外,他还宿妓嫖娼,勾搭李桂姐、郑月儿、吴银儿,但这依然满足不了其旺盛的性欲。这势必引起社会道德和纲常秩序的混乱。他霸占过的女人中,潘金莲原是武大郎老婆,李瓶儿原是花子虚老婆,后均成了其妾。庞春梅、迎春、绣春等是其丫环,王六儿、宋惠莲、惠元是其仆人的老婆,贲四嫂、如意儿是其佣人,林太太是王三官的母亲,他都骗到手施以淫乐。他跟其中任何一人发生性关系,都是有违传统道德规范的。花子虚是其十兄弟之一,其夺李瓶儿有背朋友之义;其与潘金莲、李瓶儿通奸是拆毁他人家庭;与庞春梅、迎春、绣春、贲四嫂、如意儿等人是主仆乱伦;与王六儿、惠莲、惠元等人是侮辱仆人,导致主仆不和;与林太太发生关系是丧廉寡耻。
西门庆不仅只是和这些女人发生性关系,而且还制造了一桩桩人命案。为谋娶潘、李,他先后害死武大郎、花子虚,殴打蒋竹山;为长期霸占宋惠莲,差点活活打死来旺;为夺回李桂儿,驱逐情敌,曾把王三官治以酷刑。如果说其为满足自己的情欲而渔色,有违道德,理应受到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惩罚,那么其制造的人命案则将这种自然性上的情欲嬗变为德性上的大恶,危及到整个社会秩序和法律制度。由此可见,自然性情欲与德性上的恶紧密相关,呈现出一定的因果关系。再从女主人公角度看,她们和西门庆发生性关系也多少染上恶的倾向。潘、李为满足自己的情欲(自然性)红杏出墙,这已构成对传统社会女性德性标准贤惠、善良、本分的践踏。
自然情欲的放纵必然带来德性上善的丧失,走向恶的深渊。《金瓶梅》里所写有强烈情欲的人都彻底黑暗,没有光明、没有德性可言。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张竹坡这么评价其实也是站在一定的价值理性(道德)立场上对人物予以批判。可以说情欲(自然性)横流就必然导致道德(德性善)沦丧、恶事滋生。这是作者给予读者的警示。
怎样消解人性由自然性膨胀导致的恶性?作者采取了回归理性的办法。
首先,作者将人的理性置于自然性的前提基础之上。小说(其词话本)开头就奠定了这样的基调:
词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借项羽刘邦的历史典故,说明英雄难过美人关,女人是祸已亡身的毒药等带有男性中心主义色彩的权力话语。小说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始终是紧紧围绕这一基调展开演进的。小说塑造的三大性妇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尤其是潘庞两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也是作家歧视妇女、固守传统儒家伦理观念的征候。孔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作者正是站在儒家伦理之理性立场上,主张将放逐的灵魂进行规训,告诫人们不要滥情纵欲,将自然性的情欲消解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色相因的儒释道合成的伦理文化体系中。作者大肆描写纵欲滥情,正是为了批判性欲。虽然他没有完全否定性欲,但其根本出发点是批判性欲,在小说中表征为否定过度的纵欲。西门庆和几个宠妾最终皆纵欲身亡,导致家道破败,这一切都离不开小说开头的价值约定:女人是祸水,淫乱都得不到好下场。因而可以说,作者在开头处就已建构了理性的框架,将人的自然性置于理性约束之中。
其次,作者在小说结尾处再次以理性对自然性进行了强有力的规训和导引。潘庞和西门皆纵欲而亡,孝哥抛弃红尘的繁华,斩断世俗的眷盼,皈依佛门。孝哥的遁入空门是为了替代父亲接受惩罚。显然,对纵欲的惩罚不仅限于淫恶者本人,而且还直接影响到其后代,说明淫恶的危害是巨大的,人们必须警醒以此为戒。因而有人评《金瓶梅》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和,取报应轮回之事。[7](P1)其中作者戒淫的理性标尺就是大彻大悟的佛道之道和传统儒家伦理之理。理性主义哲学家康德说过:人类生活之所以有秩序,人之所以有道德,正是因为理性能够给自己、给人类立下行为准则,使人不会顺从感性欲望的本能驱使,不致陷入畜群的境地,《金瓶梅》以合乎儒家伦理观念和佛道之道的纵欲必亡的理性结局作终极关怀,充分突出了理性的尊贵和权威性。或许这点就是张竹坡不目之为淫书的主要原因。这种对理性的遵从使它回落到传统的儒家思想体系中,获得普及流传的旺盛生命力。洛克说过:我们人类在各种年龄阶段有各种不同的欲望,这不是我们的错处;我们的错处是在不能使得我们的欲望接受理智的规范。[8](P25)回落到理性层面,接受理性的规训和导引,这是合乎以儒家为主导的儒释道彼此渗透、相互阐释的文化心态,也正是其远比其前后许多古典情色小说(其前者如《如意君传》,其后者如《玉娇李》、《玉蒲团》)高明之处。
(三)人性的二元张力关系与整合趋向
据上所述,《金瓶梅》对人的自然性进行了揭启,又使它向理性回归,展示了人性的丰富层面。不仅如此,它还对人性的诸多二元张力关系进行了整合。限于篇幅,笔者只就自然性与理性的二元张力关系进行阐述。
情欲与理性是人性内涵中最基本的二元张力关系。西门庆和金瓶梅四人都是情欲的化身,人的自然性的代表,他们极度膨胀和变态的自然性欲,有力地突破了封建犬儒学派的禁欲主义,对于当时历史背景下超越庸俗的礼教文化规范,反对宋明理学为标志的陈腐的新儒家学说,有着矫枉过正的深远影响。和弗洛伊德一样,《金瓶梅》作者对被社会理学文化压抑着的性本能潜意识进行了去蔽。然而作者又清醒地意识到过多的自然情欲必然带来巨大的危害。于是四人的命运代表了作者的人性观。他们短暂的生命透射出作者企图用理性控制非理性的无意识的欲望,将人从无意识中解脱出来的思想意向。这就是作者对人性的自然性和理性的二元张力关系的理解和把握。此关系被作者运用到典型人物的刻画,并合理配置各自比重。然而某些人却因此说这造成了人物形象性格上的分裂。[9](P151)其实这不是作者思路混乱,没考虑笔下人物性格的统一性,而是他对人性的复杂有深层洞悉。只是由于塑造纵欲形象的需要,就将人的自然性夸张了一下,比重加大了些。其实这一切都在作者欲理合一的理性思维框架内展开,并最终保证理性的规训。因而与其说造成人物性格上的分裂,不如说是自然性与理性的对立又整合。整合的结果是理性占据绝对优势,自然性被理性战败,处于从属地位。小说中体现为西门庆因纵欲身亡,吴月娘因节欲得以延寿。
性欲的存在是主人公富有主体性的表征。当然正常的性欲决不是像金、瓶、梅和西门庆那样的性乱交和乱伦。《金瓶梅》以夸张手法刻画的畸形性爱生活,是我们今人所不能接受的。但只就正视性爱而言,性爱是法律上的夫妻作为一个成年人应享有的生活,作者对主人公的性生活给与了关注,写了她们作为主体的真实生活与感受。因而正视主人公的性欲存在,正是作者富有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的表现。
综之,笔者认为,《金瓶梅》作者对人性的认识相当深入和准确,他对人性中的自然性和理性矛盾对立的层面有某些合理的认识,即既高扬人性这面大旗,又抑制它滑向纵欲主义深渊;既揭启、解蔽了人的自然性,又回归到传统理性;既解构了人性诸多层面,又建构着人性的二元张力关系;既主张人性的张扬,又维护着人性的整合。整合的结果是淫恶被摧垮,人之理性被高扬。弗洛姆说:人属于彼此对立的两个世界,[10](P417)这就是人性。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也这样说:人类是处于这样一种麻烦困惑的境地,他们是动物,同时又是自我意识的精神存在,就是说,人类因为在其本性中具有理性精神的一面,所以他们知道自己被赋予了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尊严性,并感觉到必须维护它。[11](P3)
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瓶梅》是一部杰出的人性主义文学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