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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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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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05.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
催花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 ,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 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 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 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 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 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 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 ,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 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 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 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 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 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 [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 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 打你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 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 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 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 :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 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 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说话乖觉 ,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 ,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 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 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 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 问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 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 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决不对他说。玳安就如此这般, 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 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 。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 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 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 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 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 ,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 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 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 ,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 ,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 轿子亲自来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 麻饭胳胆的帐。说毕,骑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 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 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 他来。王婆道: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 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 勾当?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且说妇人在 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 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就使迎儿: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 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够 多时,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 ?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早是问着我,第二个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 寿诞,在家请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没回家。你往那 里去寻他!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勾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 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 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 :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 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门庆一面跟着 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 ,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 。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 ,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 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 ,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 ,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 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 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 。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 ,来就是这般的。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 簪儿,上面[钅及]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却是孟 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 !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 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 :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 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 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 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耳吉]聒了这半日也够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 也。妇人一边吩咐迎儿,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整理停当,拿到房 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 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 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 莲瓣簪儿。簪儿上[钅及]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 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 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 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玩耍。妇人陪伴西门 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
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 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离了清河县,竟 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 山东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 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 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 。
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 首。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土兵道: 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你有书 信,交与我,等他回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 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骑上头口去了。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 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和你们说话。如今武二差土兵 寄书来与他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须要早作 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 雪来。慌忙与妇人都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下。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 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 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幼嫁由 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 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 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西门庆便道:干娘说 的是。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拿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 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 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讽诵经忏,宣扬法事,不必细说。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 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众和尚见了武大 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阇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妇人在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摆上酒席荤腥, 自去取乐。西门庆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应便了,休教他来聒噪六姐。婆子哈 哈笑道:你两口儿只管受用,由着老娘和那秃厮缠。
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 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 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 ,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达达, 你只顾[扌扉]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 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时把 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想起 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顾乱打鼓[扌扉]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 ,露出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扌扉]钹打鼓,笑成一块。王婆便叫道:师 父,纸马已烧过了,还只顾[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 过。西门庆听见,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长老道:请斋主娘子谢谢。 妇人道:干娘说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的去了。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诗为证:
淫妇烧灵志不平,阇黎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静悄房栊独自猜,鸳鸯失伴信音乖,
臂上粉香犹未泯,床头楸面暗尘埋;
芳容消瘦虚鸾镜,云鬓蓬松坠玉钗,
骏骥不来劳望眼,空余鸳枕泪盈腮。
话说西门庆自从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着陈宅那边使了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乱了约一个月多,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了两遍。门首小厮常见王婆,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只说:「大官人不得闲哩。」妇人盼他急的紧,只见婆子回了妇人,妇人又打骂小女儿街上去寻觅。那小妮子怎敢入他那深宅大院里去,只在门首踅探了一两遍,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又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那时正值三伏天道,十分炎热。妇人在房中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澡盆,要洗澡。又做了一笼夸馅肉鱼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纩短衫,坐在小杌上。盼不见西门庆来到,嘴谷都的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正是:
「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
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耦生芽,如莲御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他不念咱,咱想念他!想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哩,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昼?何处缘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见西门庆不来了,不觉困倦来,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便问:「角儿 蒸热了?拏来我看。」迎儿连忙拏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覆去,只数了二十九个,少了一个角儿。便问:「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有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的孝顺你来!」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拏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下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了?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起他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搯你这皮脸两下子。」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搯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西门庆家小厮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过的。妇人叫住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平日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尝与他浸润,他有甚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替他说方便,以此妇人往来就滑。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来问他:「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看我一看?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姐妹,把我做个网巾圈儿,打靠后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姐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得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有桩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不对他说便了。」玳安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便不对你说;对你说,便就如此!」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另有前腔为证: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与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了。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这两日头,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稍去,与俺爹瞧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他若是问起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生回答他?」玳安道:「爹若问小的,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稍了这个柬帖儿,多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妇人笑道:「你这小油嘴!到是再来的红娘,倒会成合事儿哩!」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 装了一碟儿,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躭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就,迭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儿收了:「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走走,奴这里来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粪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肐胆的帐!骑着木驴儿,磕瓜子儿,琐碎昏昏。」说毕,骑上马去了。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一般,那里得个西门庆影儿来。看看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了一日,杳无音信;盼了多时,寂无形影。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旋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走走,去请他来。王婆道:「咱晚来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往大官宅上,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来,肯误了勾当!」当下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
原来妇人在房中,香熏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翻来覆去。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为证: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傍人讲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
又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又
「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蝴蝶餐破,再也不来。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
又
「心中犹豫,展转成忧。常言妇女痴心,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鲜花付与,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原来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到天明,使迎儿:「过间壁瞧那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了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梳洗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问门上:「大官人在家?」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不勾多时,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来,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这早来问着我,第二个人也不知他。」说:「大官人昨日寿日,在家请客吃酒,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没来家。你往那里寻他去?」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构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吃的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有甚话说?」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时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且喜还亏老身去了,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得来了!」妇人听见他来,连忙叫迎儿收拾房中干净,一面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进入房来,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来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子?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还说大官人不变心哩。」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甚么新娘子来?只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就是这般话。」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再不外边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那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情意,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扁担大蛆虫冓口袋!」妇人道:「贼负心的!扁担大蛆虫冓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见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还不与带上着,试了风。」妇人道:「那怕负心强人阴寒死了,奴也不疼他!」一面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拏在手里观看,都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与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不与他,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都带着那个的这根簪子?」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道:「你哄三岁小孩儿也不信;哥哥儿,你醉的眼花恁样了,簪子落地下,就看不见?」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拉屎,出门交獭象拌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因见手中擎着一根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儿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今日纔拏了三日,被你扯烂了。」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聐聒了这半日,也勾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
妇人一面吩咐迎儿房中放桌儿,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无非是烧鸡熟鹅鲜鱼肉酢菓品之类。须臾,安排停当,拏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做下上寿的物事,用盘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一只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紬,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梅桂花兜肚。一根并头莲辨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那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了。二人自在取乐顽耍,迎儿打发王婆出去,关上大门,厨下坐的。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
「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映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戏花来。」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如颠狂鹞子相似,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从领了知县书礼,离了清河县,送礼物驮担,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街上各处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大路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都淡暑新秋,路上水雨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雨水所阻,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看哥哥,不免差了一个士兵,预先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了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也不久,只在八月内回还。那士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径奔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首。那士兵见武大家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士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你有书信,交与我就是了,等他归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士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促促骑上头口,飞的一般去了。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迎儿开了门,婆子入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匆匆有句话和你们说。如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武二差士兵寄了书来,他与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几句话儿,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早处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
「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一面与妇人多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了,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了。武松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与大姐情深意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了,幼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已自大郎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位众僧,来把这灵牌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无些鸟事。」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正是:「人无刚骨,安身不牢。」
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郎百日,请僧念佛烧灵;初八日晚,抬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拏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拏了数两散碎银钱、二斗白米、斋衬,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并天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整理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早辰发牃,请降三宝,证盟功德,请佛献供午刻召亡施食,不必细说。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纔起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拏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武。长老心忙,打鼓错拏徒弟手;沙弥心荡,磬搥打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妇人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了。依旧陪伴西门庆做一处,摆上酒席荤腥来,自去取乐。西门庆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应便了,休教他来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大官人你到放心,由着老娘和那秃厮缠。你两口儿,是会受用!」看官听说: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个『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此一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十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餐。又无甚事萦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譬如在家俗人,或士农工商,富贵长者,小相俱全,每被利名所绊;或人事往来,虽有美妻少妾在旁,忽想起一件事来关心,或探探瓮中无米,囤内少柴,早把兴来没了,都输与这和尚每许多。有诗为证:
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这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正在佛堂一处,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里交姤一般。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听勾良久。只听妇人口里嗽声呼叫西门庆:「达达,你休只顾〈扌扉〉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都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换了一身艳衣服,在帘里与西门庆两个并肩而立,看着和尚化烧灵座。王婆舀将水,点一把火来,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立,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个乱打鼓〈扌扉〉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见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扌扉〉钹打鼓,笑成一块。王婆便叫道:「师父布马也烧过了,还只个〈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过。」西门庆听见,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长老道:「请斋主娘子,谢谢!」妇人道:「王婆说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的去了。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
有诗为证:
淫妇烧灵志不平,和尚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道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