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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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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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15.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诗曰:
佳人命薄,叹艳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秀,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右调《翠楼吟》
话说月娘次日备了一张桌,并冥纸尺头之类,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只见陈敬济正在门首站立,便问:是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敬济便道:我鸡巴㒲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家没脚蟹,不知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着,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敬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敬济骂道:趁早把--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怎的说这个话?敬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敬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脚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去了。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覆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搬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留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敬济家来。不想陈敬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
至晚,陈敬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拿我煞气。被敬济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把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这正是: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媒。这里不去。不题。
且说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
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拽学飞仙。
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着食盒,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着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儿,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已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的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同来西门庆坟上祭扫。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自拿一根,递一根与玉楼,又递一根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拜毕,掩面痛哭。玉楼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场。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玳安把钱纸烧了。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也在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叫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分付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下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旗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莹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殿。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做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拾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里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答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行,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时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稍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下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才举箸儿让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会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轿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忙将祭桌纸钱来摆设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轿。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摆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钱纸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不已。
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见的。月娘道: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他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来,分付小沙弥:好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拖。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丁当;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帖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宛如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让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来。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万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了。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过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
玉楼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道: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春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一面放声大哭。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小玉,都在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关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辞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明随喝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
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多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绕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哥入醉乡。
话说吴月娘次日备办了一张祭卓,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匹尺头,交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着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交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经济便道:「我{髟巳}{髟八}㒲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贴门神,迟了半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人,没脚蟹,不知你这里亲家灵柜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着,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这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你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是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了,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
薛嫂儿没奈何,收下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恨起死鬼,当初搅下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交我做臭老鼠,交他这等放屁辣臊。」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交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上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是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人?」这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拿我煞气!」被经济抹过顶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有诗为证:
相识当初信有疑,心情还似永无涯。
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媒。
这里西门大姐在家躲住,不敢去了。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布、三牲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新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着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身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头的走的。
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的土来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藻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到的春来,那府州县道,与各处村镇乡市,都有游玩去处。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尽技,彩绳摇泄学飞仙。
却说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着食盒,又早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着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上,摆设卓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因顾不出轿子来,约巳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顾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顾不出轿子来,果然没有轿子。」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走来西门庆坟前祭扫。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一根香。他拿在手内,一根香递与玉楼,一根递与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百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妇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玳安把纸钱点着,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小脚儿连跺;奴与你做夫妇一场,并没个言差语错!实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你半路将奴抛却。当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恰便似中途遇雨,半路里遭风来呵!折散了鸳鸯,生揪断异果!叫了声好性儿的哥哥,想起你那动影行藏,可不嗟叹我!
〔带步步娇〕烧的布灰儿团团转,不见我儿夫面。哭了声年少夫,撇下娇儿,闪的奴孤单!咱两无缘,怎得和你重相见!
玉楼向前插上香,深深拜上,哭唱前腔:
烧罢纸,满眼泪堕。叫了声,人也天也,丢个奴无有个下落!实承望和你白头厮守,谁知道,半路花残月没!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独守孤帏,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着店,后不着村里来呵!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园结果。叫了声,年小的哥哥,要见你,只非梦儿里相逢,却不想念杀了我!
〔带步步娇〕哭来哭去,哭的奴痴呆了!你一去了无消耗,思量好无下稍,无下稍!你正青春,奴又多娇,好心焦,清减了花容月貌!
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同让到庄上卷棚内,放卓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打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那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布儿?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教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布钱,也是好处。」
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去处,那里有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分付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菓,先往那十里长堤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卓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里抹过桃花店,五里望见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断头的走。偏衬着日暖风和,寻芳问景,不知又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廊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旛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着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十两银子在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中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施主菩萨随喜。但见这长老,怎生模样: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匀搽。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笺檀浓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单朘施主娇娘;这秃厮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发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讲欢。
这长老见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子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雪锭般盏儿,甜水好茶。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笑嘻嘻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上众僧。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串座禅,与西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小僧一茶而已。」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剎。」一面拿出五两银子,交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烧香。」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希施?」
不一时,小和尚放了卓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筯儿,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路口上等候。
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勿蒙见罪。」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卓来,摆设已久,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躭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纸钱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把凤头鞋跌绽。叫了声娘,把我肝肠儿叫断!自因你逞风流,人多恼你,疾发你出去,被仇人才把你命儿坑陷!奴在深宅,怎得个自然?又无亲,谁把你挂牵?实指望你同床儿共枕,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的好可怜!叫了声不睁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道全,红罗尺短!
这里春梅在金莲坟上祭祀哭泣不题。
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止的。」月娘道:「他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生走来,分付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淡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插。红绣姖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玎珰;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贴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多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三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每告辞去罢。」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
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半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卓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卓子,蒸酥煠饼馓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布,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去买,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一面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泪珠儿乱滴。叫六姐一声,哭的奴一丝儿雨气!想当初,咱二人不分个彼此。做姊妹一场,并无面红耳赤。你性儿强,我常常儿让你,一面儿不见,不是你寻我,我就寻你。恰便像比目鱼,双双热粘在一处,忽被一阵风,咱分开来呵!共树同栖,一旦各自去飞!叫了声六姐,你试听知,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菓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卓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筯,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卓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他陪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每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们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道那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
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