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八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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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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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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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1.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诗曰: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敬济道:天将明了,不走来,不教人看见了?谁与他有甚事来?金莲道:既无此事,你今晚再来,我慢慢问你。敬济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到黄昏时分,天色一阵黑阴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敬济推开角门,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房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敬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钱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春梅说: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熬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害主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鳌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才梳头,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原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说出别的事。

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春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因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正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堪笑西门识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

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

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

更有一件堪观处,穿房入屋弄乾坤。


话说潘金莲见陈经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都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出门,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兰盆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经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博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没曾把我麻犯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日走怎的!」经济向袖中取出了纸帖儿来,妇人打开观看,都是〔寄生药〕一词,说道:


动不动,将人骂,一径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的人心怕。忘恩失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金莲一见,笑了,说道:「既无此事,你今晚来后边,我慢慢再问你。」经济道:「乞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得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经济拿衣物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扌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来,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比及到黄昏时分,天气一阵阴黑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经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金莲那边,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日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锺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经济推了推角门,见虚掩着,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窗半启,银蜡高烧,卓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迭股而坐。妇人便问:「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抅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经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蘼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灭!」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根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我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鸶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夜听见这边房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了。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与春梅:「你那边秋菊说,你娘养着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你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就是一般!」金莲遂叫秋菊来,骂道:「我要你教作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与他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浑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这般,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彼家误五鬼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妇人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经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鳖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朘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门首,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正梳头,小玉在上房门,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须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题出别的事。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教春梅放小卓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


不一时,月娘到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里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橘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着的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的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知道。」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经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他不来我这屋里来。无甚事,他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戳的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日。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耻。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梛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是都严禁这潘金莲与经济两个热闹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


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


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月娘虽不见信,晚夕把各处门户都上了锁。西门大姐搬进李娇儿房中居住经济寻取药材衣物,同玳安或平安眼同出入。二人恩情都间阻了,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一处。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腿,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有春梅向前道:「娘,你这两日怎的不去后边坐?或是往花园中散心走走?每日短叹长吁,端的为些甚么?」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与你姐夫相交?」有〔雁儿落〕为证:


我与他好似并头莲一处生,比目鱼缠成块。初相逢热似粘,乍怎离别难禁耐。好是怪奇哉这两日他不进来!大娘又把门上锁,花园中狗儿乖。难猜,奴婢们〔目殳〕〔目虑〕的怪;伤怀,这相思实难解。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扶着哩!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今晚夕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坊内取草装填枕头,等我往前边铺子里叫他去。你写下个来帖儿,与我拿着。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妇人于是轻拈象管,欵拂花笺,写就一个柬帖儿,弥封停当。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得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房中没事。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关了。丫鬟妇女都放出来,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递与他柬帖,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有〔河西六娘子〕为证:


央及春梅好姐,你放宽洪海量些俺团圆,只在今宵夜。嗏,你把步儿快走些些,我这里锦被儿重重等待者。


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拿了筐,推往前边马坊中取草来填枕头,就叫他来。」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的,扣他在厨房内。拿了妇人柬帖儿出门。有〔雁儿落〕为证:


我与马坊中,推取草;到前边,就把他来叫。归来把狗儿藏,门上将锁儿套。尊前酒儿筛,床上灯儿罩。帐暖度准备凤鸾交。休教人知觉,把秋菊灌醉了。春宵,听着花影动,知他到;今宵,管恁两个成就了。


春梅走到前边,撮了一筐草,到印子铺门首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经济在炕上,才〈扌歪〉下。忽见有人叫门,问:「是那个?」春梅道:「是你前世娘,散相思五瘟使!」经济开门,见是他,满脸笑道:「原来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进入房内,见卓上点着烛,问:「小厮们在那里?」经济道:「玳安和平安在那里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恓,挨冷淡,就是小生!」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希罕俺娘儿们了!」经济道:「那里话!自从那日因些闲话,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耐烦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稍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这经济接柬帖,见封的甚密。拆开观看,都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经济一见了此词,连忙向春梅躬身,深深地唱诺,说道:「多有起动起动,我并不知他不好,没曾去看的你娘儿们,休怪!休怪!你且先走一步,我收拾了如今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答赠。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有诗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欣拈弄绣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许,静坐芸窗学景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映世间无。

当初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当下两相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他看了你那柬帖儿,好不喜欢。与我深深作揖,与了我一方汗巾,一副银挑牙儿相谢。」妇人便叫春梅:「你去外边看着,只怕他来,休教狗咬。」春梅:「我把狗藏过一边。」


原来那时正值中秋八月十六七,月色正明。且说陈经济旋那边生药铺叫过平安儿来这边歇。他一个猎古调儿,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槿花为号。春梅隔墙看花稍动,且连忙以咳嗽应之,报妇人。经济推开门,挨身进入到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语,说道:「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经济道:「彼此怕是非,躲避两日儿。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问候!」妇人道:「有〔四换头〕词为证:


赤紧的因些闲话,把海样恩情一旦差。你这两日门儿不抹,我心儿挂。关情的我儿,你怎生便撇的下!


两个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卓儿,摆上酒肴。妇人和经济并肩迭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摆下棋子,三人同下鳖棋儿。吃得酒浓上来,妇人娇眼拖斜,乌云半亸,取西门庆出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经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椅上儿。经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也对坐一椅,拿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在灯下着照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春梅真个在身后推送,经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


却表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了门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润破窗纸,望里张看儿。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吃的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椅子,春梅便在后边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一个气的吁吁,犹如牛吼柳影;一个娇声呖呖,犹似莺啭花间。一个椅上逞雨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银前,变作行淫世界。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正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当时都被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都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张舌赖他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门了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经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


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卓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走糖人儿木头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汉子,那里发落付莫〈毛皮〉?放在眼面前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要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的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去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于是与经济作一词以自快。云〔红绣鞋〕为证:


会云雨风般疎透,闲是非屁似休偢,那怕无缝锁上十字扭!轮锹的闪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两个关心的情越有!


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盘问。陈经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子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了?花园门成日又关着。」西门大姐骂:「贼囚根,你别要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罢,也休想在这屋里了!」经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怪不的说舌的奴才,到明日得了好,大娘眼见不信他。西门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原载:棠山书院

全文录入: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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