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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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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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27.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诗曰:
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
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遂有山阳作,多惭鲍叔知。
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
话说韩道国与来保,自从拿着西门庆四千两银子,江南买货物,到于扬州,抓寻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尽力趋奉。又讨了一个女子,名唤楚云,养在家里,要送与西门庆,以报其恩。韩道国与来保两个且不置货,成日寻花问柳,饮酒宿妇。只到初冬天气,景物萧瑟,不胜旅思。方才将银往各处买布匹,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
先是韩道国请个表子,是扬州旧院王玉枝儿,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一日,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又值玉枝儿鸨子生日,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摆酒与鸨子王一妈做生日。使后生胡秀,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白不见到。不一时,汪东桥与钱晴川就同王海峰来了。至日落时分,胡秀才来,被韩道国带酒骂了两句,说:这厮不知在那里(口床)酒,(口床)到这咱才来,口里喷出来的酒气。客人到先来了这半日,你不知那里来,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帐。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走到下边,口里喃喃呐呐,说:你骂我,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扇着挣,你在这里合蓬着丢!宅里老爹包着你家老婆,㒲的不值了,才交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来,你落得为人就勾了。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说: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里睡去罢。那胡秀大吆大喝,白不肯进房。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听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来踢了他两脚,骂道:贼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银子,雇你一日,怕寻不出人来!即时赶他去。那胡秀那里肯出门,在院子内声叫起来,说道:你如何赶我?我没坏了管帐事!你倒养老婆,倒赶我,看我到家说不说!被来保劝住韩道国,一手扯他过一边,说道:你这狗骨头,原来这等酒硬!那胡秀道:叔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么酒来,我和他做一做。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韩道国恐怕众客商耻笑,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递酒哄笑。林彩虹、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弹唱歌舞,花攒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韩道国要打胡秀,胡秀说:小的通不晓一字。道国被苗青做好做歹劝住了。
话休饶舌。有日货物置完,打包装载上船。不想苗青讨了送西门庆的那女子楚云,忽生起病来,动身不得。苗青说:等他病好了,我再差人送了来罢。只打点了些人事礼物,抄写书帐,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马头,作别饯行。从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无词。一日到临清闸上,这韩道国正在船头站立,忽见街坊严四郎,从上流坐船而来,往临清接官去。看见韩道国,举手说:韩西桥,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这韩道国听了此言,遂安心在怀,瞒着来保不说。不想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着客货而买。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船上布货约四千余两,见今加三利息,不如且卖一半,又便宜钞关纳税,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遇行市不卖,诚为可惜。来保道:伙计所言虽是,诚恐卖了,一时到家,惹当家的见怪,如之奈何?韩道国便说:老爹见怪,都在我身上。来保强不过他,就在马头上,发卖了一千两布货。韩道国说:双桥,你和胡秀在船上等着纳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汉,打着这一千两银子,先去报老爹知道。来保道:你到家,好歹讨老爹一封书来,下与钞关钱老爹,少纳税钱,先放船行。韩道国应诺。同小郎王汉装成驮垛,往清河县家中来。
有日进城,在瓮城南门里,日色渐落,忽撞遇着坟的张安,推着车辆酒米食盐,正出南门。看见韩道国,便叫:韩大叔,你来家了。韩道国看见他带着孝,问其故,张安说: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断七。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明日与老爹烧纸。这韩道国听了,说:可伤,可伤!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话不虚传。打头口径进城中。到了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头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与张安,才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取出他江南置的许多衣裳细软等物,并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开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便问:这是那里的?韩道国说:我在路上闻了信,就先卖了这一千两银子来了。又取出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子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奴才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与他一半,交他招暗道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韩道国道: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保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道: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里,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轿子来家了,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叫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十辆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径上东京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这里韩道国夫妇东京去了不题。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同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如意儿、女婿陈敬济,往坟上与西门庆烧纸。张安就告诉月娘,昨日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月娘道:他来了,怎的不到我家来?只怕他今日来。在坟上刚烧了纸,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起身来家。使陈敬济往他家,叫韩伙计去,问他船到那里了?初时叫着不闻人言,次则韩二出来,说: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里。让陈敬济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敬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船。去了一日,到临清马头船上,寻着来保船只。来保问: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子家去了。敬济道:谁见他来?张安看见他进城,次日坟上来家,大娘使我问他去,他两口子夺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找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嗔道路上定要卖这一千两银子,干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敬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表子顽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一日钞关上纳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起脚装车,往清河县城里来,家中东厢房卸下。
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段铺,甘伙计、崔本卖了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房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敬济与傅伙坟开着。原来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事惹非。得他不来寻你,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见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到不好了。只当丢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月娘听了无法,也只得罢了。又交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会了主儿来,月娘交陈敬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拿银出去了。来保硬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得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的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不如卖吊了,是一场事。那敬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也不等月娘来分付,匹手夺过算盘,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余两,一件件交付与敬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儿,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日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着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子儿,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京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叫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难说四个都与他,不如今日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因问他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东京,会见韩道国夫妇,把前后事都说了。韩道国谢来保道:若不是亲戚看顾我,在家阻住,我虽然不怕他,也未免多一番唇舌。翟谦看见迎春、玉箫两个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说: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爹呼之,他家女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会写,又会算,福至心灵,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来见我,打扮得如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他手里坟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拿了一匹段子与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卖下一所房子,就在刘仓右边门首,就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小厮媳妇,在月娘根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了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来保便装胖字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每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相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若不是我,都吃韩伙计老年箝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如今还不道俺每一个‘是’,说俺转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的也不知,烯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媳妇子惠祥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转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几件子首饰衣裳,就说是俺落的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水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根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交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亲友,行人情,不在话下。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倚势
汤来保欺主背恩
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
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
莫道身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
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
话说韩道国与来保两个,自从西门庆将二千两银子,打发他在江南等处置买货物。一路餐风宿水,夜住晓行。到于扬州去处,抓寻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尽力趋奉。他两个成寻花问柳,饮酒取乐。一日初冬天气,寒云淡淡,哀雁凄凄,树木雕零,景物萧瑟,不胜旅思。于是两人连忙将银往各处置了布匹,装在杨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
先是韩道国旧日请的表子杨州旧院王玉枝儿,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日逐请杨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玉枝儿鸨子生日,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摆酒,与鸨子王一妈做生日。使后生胡秀置办酒肴果菜,又使他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又不见到,想他就同王海峰来了。至日落时分,胡秀才来,被韩道国带酒骂了几句,说:「这厮不知在那〈口床〉酒,〈口床〉得这咱才来!口里喷出来酒气!客人也先来了已半日,你不知那里来?我到明日定弄你出去!」那胡秀把眼瞅着他,走到下边,口里喃喃吶吶说:「你骂我?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搧着挣,你在这里合蓬着丢!宅里老爹,包着你家老婆,㒲的不值了,才交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来?你落得为人!」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说:「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里睡去罢!」那胡秀大腰小喝,白不进房来。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身穿着白绫道袍,线绒氅衣,毡鞋绒袜,听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来。踹了两脚,骂道:「贼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银子雇你一日,怕寻不出人来!」实时赶他去。那胡秀那里肯出门,在院子内声叫起来,说道:「你如何赶我?我没坏了管帐事。你倒养老婆,倒撵我?看我到家说不说!」被来保劝住韩道国,手拉他过一边,说道:「你这狗骨头,原来这等酒硬?」那胡秀道:「保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么酒来?我和他做一做!」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韩道国恐众怕众客商耻笑,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递酒开笑。林彩虹、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弹唱歌舞。花攒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韩道国要打胡秀。胡秀说:「小的道不晓一字!」被来保、苗小湖做好做歹,劝住了。
话休饶舌,有日货物置完,打包装载上船。苗青打点人事礼物,抄写书帐,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马头,作别饯行。从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无词。
一月,前临行闸上,这韩道国正在船头上站立,忽见街坊严四郎从上流坐船而来,往临江接官去。看见韩道国举手说:「韩四桥,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这韩道国听了此言,遂安心在怀,瞒着来保,不对他说。不想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着客货而买。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船上布货,约四千余两。见今加三利息,不如且卖一半,便益钞关纳税。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遇行市不卖,诚为可惜!」来保道:「伙计所言虽是,诚恐卖了一时到家,惹当家财主见怪,如之奈何?」韩道国便说:「老爹见怪,都在我身上。」来保只得强不过他,在马头上发卖了一千两布货。韩道国说:「双桥你和何秀在船上等着纳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汉,打着这一千两银子,装成驮垛,先行一步家去,报老爹知道。」来保道:「你到家,好歹讨老爹一封书来。下与钞关钱老爹,少纳税钱,先放船行。」韩道国应诺,同小郎王汉装成驮垛,往清河县家中来,不在言表。
有日进城,在瓮城南门里,日色渐落。不想路上撞遇西门庆家看坟的张安,推着车辆酒米食盒,正出南门。看见韩道国便叫:「韩大叔,你来家了!」韩道国看见他带着孝,问其故。张安说:「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是断七,大嫂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明日坟上与老爹烧布去也。」这韩道国听了,说:「可伤,可伤!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话不虚传。」打头口径进城中,那时天已渐晚。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疏林,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双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纷纷仕子卷书帏。
这韩道国进城来,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令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来。有丫鬟看见,报与王六儿说:「爹来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拂去尘土,驮垜搭连放在堂中。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鬟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说老爹死了。刚才来到城外,又撞见坟头张安推酒米往坟上去,说明日是断七,果不虚传。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时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里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细软货物,两条搭连内,倒中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坑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已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罢。」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先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才,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交他招韶道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顾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卓三牲,往他家烧布。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交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辆大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径上东京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断金锁走蛟龙。
这里韩道国夫妻东京去不题。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同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奶子如意儿、女婿陈经济,往坟上与西门庆烧布。坟头告诉月娘把昨日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月娘道:「他来了,怎的不到家里来?只怕他今日来。」在坟上刚烧了布,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赶了来家。使陈经济往他家叫韩伙计去,问他船到那里了。初时叫着,不闻人言。次则韩二出来,说:「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里!」这陈经济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陈经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舟去了。三日到临清马头船上,寻着来保船只。来保问:「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子家去了?」经济道:「谁见他来?张安看见他进城,次日坟上来家,大娘使我问他去。他两口子絜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找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嗔道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干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表子顽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一日钞关上纳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起脚装车,往清河县城里来,家中东厢房卸下。那时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段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着。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
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见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到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月娘交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甫会了主儿,月娘交陈经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拿银出去了。来保便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得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外撇?不如卖吊了是一场事!」那经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分付,匹手夺过算盘来,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余两,一件件交付与经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陈经济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兑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日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着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儿子,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京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交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他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东京,会见韩道国夫妇,把前后事都说了:「若不是亲家看顾我,在家阻住;我虽然不怕他,也不敢来东京寻我。」
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着住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他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会写又会算,福至心灵,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来见我,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他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拿了一匹段子,与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家奴院公,在月娘根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他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他便装胖学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每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相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若不是我,都乞韩伙计老牛箝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如今还不得俺每一个是,说俺转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也不知,捻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他媳妇子惠祥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转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根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交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利利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倚祀,行人情,不在话下。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有诗为证:
我劝世间人,切莫把心欺。
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
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