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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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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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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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诗曰: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哭向天边月。
又:
夜深闷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
闺中只是空相忆,魂归漠漠魄归泉。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又变了卦。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 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你且在家歇宿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听主裁,那来旺儿那里 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银两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来旺儿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内胡说,怒起宋蕙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蕙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 壁有耳。[口床]了那黄汤,挺那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 串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风 。婆娘甚是埋怨,说道: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 ?你干净是个毬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 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 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到不是此说。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 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教你往东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来保 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月间寻些利 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 与老婆说:他倒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婆说。一锹就掘了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 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 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就被玉箫走来,叫到后边去了。
来旺儿睡了一觉,约一更天气,酒还未醒,正朦朦胧胧睡着,忽听的窗外隐隐 有人叫他道: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的媳妇子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 边,干那营生去了。亏你倒睡的放心!来旺儿猛可惊醒,睁开眼看看,不见老婆在房里,只认是雪娥看见甚动静来递信与他,不觉怒从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 弄鬼儿!忙跳起身来,开了房门,迳扑到花园中来。刚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了一交,只见响亮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 我是来旺儿,进来寻媳妇子,如何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一棍,打到 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 下,说道:小的睡醒了,不见媳妇在房里,进来寻他。如何把小的做贼拿?那 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 这厮真是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 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蕙莲正在后边同玉箫说话,忽闻此信,忙跑到房 里。看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罢,平白又来寻我做甚么?只当 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子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来兴儿叫来,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开口儿合不的。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蕙莲云鬟撩乱,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 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关你甚事?你起来。他无礼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 。因令来安儿:好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 ,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 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干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 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又要拉出 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还教饶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蕙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数问不的他死罪。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 蕙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这里不提。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已知来旺儿先因领银做买卖, 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 ,把来旺叫到当厅跪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见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 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把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却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象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来兴儿过来执证。那来旺儿有口说不得了。正是: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覆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些都不许与他送进去。但打了, 休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 了。
这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闭房门 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解劝他,说道:你 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蕙莲不信,使 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不打。一两 日就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蕙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里无人, 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 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 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 个自在顽耍。妇人道:着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儿。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 干。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齐眉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席。妇人将身 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里边装着松柏儿并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四个字, 把与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两银子, 与他买果子吃。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 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 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他;与他编 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 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时:
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
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 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 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正要教陈敬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着书桌儿,问:你教陈姐夫 写甚么帖子?西门庆不能隐讳,因说道:我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旁边,因说道:你空耽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 ,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道奴才老婆,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或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 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 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念翻转了,反又写帖子送与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一顿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样。提刑两位官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 中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西门庆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 讲。两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难行,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他当厅责了四十,论 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个帖子,回覆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 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 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褛, 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 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 讨出来变卖了,知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 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 俺们看阴师父面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盘费便了 。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 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 押你去。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勉慈 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妇儿宋蕙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同到他丈人──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 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蕙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 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蕙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爷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 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 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都不 说。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莲问其故,这钺 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 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 我的人[口乐]!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 ,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枢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并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 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 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起这条路起来! 又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蕙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 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 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 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 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冷 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 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 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 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 ,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
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支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拿盒子盛了,又 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蕙莲看见 ,一头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 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道: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俺家的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只说来 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挂住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 ,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却说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睡,慢慢将言词劝 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 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 ,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莲听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饭也不吃 。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 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厅 上,把众小厮都叫到跟前审问: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 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来,每人三十板,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 跪下,说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 对嫂子说。西门庆听了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
这钺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去。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吓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若出去,爹在气头里,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吩咐:你在我这屋 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 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 ,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寻遍,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吃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脸做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甚事 !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在宋蕙莲身上,乃心生一计。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 :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这孙雪娥听了个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蕙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 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 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 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 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 家里。这蕙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 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 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 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 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 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 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 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 ,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 ,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落后,月娘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蕙莲门首过,房门关着,不见动静,心中 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上轿去了,回来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 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来,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 。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眇眇,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 。月娘见他吓得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说道:此时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蕙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 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 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自恁要作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 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屈来。说他女儿 死的不明白,称西门庆因倚强奸他: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 ,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 里来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连含羞自缢
闲居慎句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方,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变了卦儿。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垜起身上东京。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根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且在家歇息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定主财,货随客便;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垜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这来旺儿回到房中,把押担生辰不要他去,教来保去了一节,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惠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口床〉了那黄汤,挺他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串作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着风。老婆甚是埋怨西门庆,说道:「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下滚上;灯草拐捧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到不是此说。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要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佰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扒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到过醮来了,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了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睡醒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稍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稍棒,大扠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筲在厅堂台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到把小的拿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到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取过来我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定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眉,口儿合不的要。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鬔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好速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好要刺刺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到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纔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惠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是问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还有消缴的日子儿。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每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惠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这里不题。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一遍,已知来旺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筭,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来旺叫到当厅,审问这件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查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见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段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托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还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甘来兴儿过来面前执证,那来旺儿有口也说不得了。正是: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来棍上夹,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分付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复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分付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般都不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要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道:「小的每知道了。」这宋惠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玉箫并贲娘子儿,再三进房劝解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惠莲听了此这,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帘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抽身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老婆道:「着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首。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口中常噙着香茶饼儿 ,于是二人解佩露(马爰)妃之玉,有几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席。妇人将身带所佩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西门庆令转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菓子吃,房中盘缠。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对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其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话休絮烦。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根前,搭伏著书卓儿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送与谁家去?」西门庆不能隐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一节,告诉一遍。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傍边,因说道:「你空躭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置的,在人根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筭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根前回话。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誓做了泥鳅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又念翻了。把帖子写就了,送与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受一顿拷讥,拶打的通不像模样。提刑两位官府,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扌匣〉锁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是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也要天理,做官的养儿养女也往上长。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况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受其凌逼。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衔冤,是个没底入。反替他分付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当厅责了他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拿了个帖子,回复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旋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径往徐州管下交割。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缕,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哭泣不一,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无。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无处所凑。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家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致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门庆既要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俺每看阴师父分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勾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忴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每押你到他门首!」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面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念,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绕。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
他媳妇儿宋惠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押到丈人家,卖棺材的宋仁家。
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这来旺儿又是那棒疮发了,身边盘缠缺乏,甚是苦恼。正是:
若是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有诗为证:
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笼;
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惠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惠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爹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问众小厮每,都不说。忽见钺安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莲问其故。这钺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筭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筭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
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说: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拴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闩椎下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攘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
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做一处坐的。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 ,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回,拿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卓子上就是。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甚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过来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着,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一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化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自西门庆:「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根前审问:「你每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这钺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过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怪道:「囚根子!諕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分付:「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
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到,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遶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脸做个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另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蛾,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纔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舌说的。」这孙雪蛾耳满心满,掉了雪蛾口气儿,走到前边,自惠莲又是一样说。说:「孙雪蛾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忌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辰在后边打了个㨪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蛾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蛾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蛾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蛾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戮在雪蛾身上,那雪蛾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蛾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蛾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啰!」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惠莲门首过,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两个上轿去了,回来推他,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割断脚带解卸下,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鸣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双瞑魄悠悠,尸横光地下半晌。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下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蛾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么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諕的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的:「此时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火。他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回来,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冤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口称:「西门庆固倚强奸要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上告,进本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家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