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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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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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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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二十四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
诗曰:
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
蛮腰细舞章台柳,素口轻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来有意,翠花落地拾无声。
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 六,合家欢乐饮酒。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 、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同坐,都穿着锦绣衣裳。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 般儿四个家乐,在旁[扌栾]筝歌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敬济坐 。果然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斟酒。那来旺儿媳 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快趱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 在这里伺候,往那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吆喝教爹骂我。蕙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 又骂了。蕙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便当你不 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口乐], 嫂子,将就些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笤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不题。
却说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敬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这金莲连忙下 来,满斟杯酒,笑嘻嘻递与敬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敬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妇 人将身子把灯影着,左手执酒,刚待的敬济将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这敬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 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么?两个在暗地里调情顽耍,众人倒不曾看出来。不料宋蕙莲这婆娘,在槅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耐烦。口中不言,心下自忖 :寻常在俺们跟前,到且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正是:
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
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饮酒多时,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吩咐月娘:你们自在耍耍,我往应 二哥家吃酒去来。玳安、平安两个跟随去了。
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回,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 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 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蕙莲,在厅前看敬济放花儿。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了。金莲便向二人说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对大姐姐说, 往街上走走去。蕙莲在旁说道:娘们去,也携带我走走。金莲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着你。那蕙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他不济事,等我亲自问他声去。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子,带件来我穿 ,省得我往屋里去。那李瓶儿应诺去了。独剩下金莲一个,看着敬济放花儿。见无人,走向敬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 只见家人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济,要炮丈放。这敬济恐怕打搅了事,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丈,支他外边耍去了。于是和金莲嘲戏说道 :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金莲道:贼短命 ,得其惯便了,头里头蹑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 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敬济道:你老人家不与就罢了,如何扎筏子来唬我?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正 说着,见玉楼和蕙莲出来,向金莲说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们走走,早些来家。李娇儿害腿疼,也不走。孙雪娥见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来家嗔他,也不出门。金莲道:都不去罢,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等他爹来家,随他骂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箫,你房里兰香,李大姐房 里迎春,都带了去。小玉走来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们走走。玉楼 道:对你奶奶说了去,我前头等着你。良久,小玉问了月娘,笑嘻嘻出来。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 。女婿陈敬济踹着马台,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蕙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敬济道:俺们如今就行。 蕙莲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 笼坠耳,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敬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 丝菊、一丈兰、赛月明。
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 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 ,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 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 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 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须臾,走过大街,到灯市里。金莲向玉楼道: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行,迤逦往狮子街来。小厮先去打门,老冯已是歇下,房中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让众妇女进来,旋戳开炉子顿茶,拿着壶往街上取酒。孟玉楼道:老冯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们在家酒饭吃得饱饱来,你有茶,倒两瓯子来吃罢。金莲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订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妈妈子,一瓶两瓶取来了,打水不浑的 ,够谁吃?要取一两坛儿来。玉楼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来罢。那婆子方才不动身。李瓶儿道:妈妈子,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甚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他?玉楼便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婆子道: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 ;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家人走了,主子把䯼髻打了,领出来卖 ,要十两银子。玉楼道:妈妈,我说与你,有一个人要,你赚他些银子使。 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谁要?告我说。玉楼道:如今你二娘房里,只元宵儿一个,不够使,还寻大些的丫头使唤。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因问:这个丫头十几岁?婆子道:他今年十七岁了。说着,拿茶来,众人吃了茶。那春梅 、玉箫并蕙莲都前边瞧了一遍,又到临街楼上推开窗看了一遍。陈敬济催逼说: 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罢。金莲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脚儿不停住,慌的是些 甚么!乃叫下春梅众人来,方才起身。冯妈妈送出门,李瓶儿因问:平安往那去了?婆子道:今日这咱还没来,叫老身半夜三更开门闭户等着他。来安儿 道: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应二爹家去了。李瓶儿吩咐妈妈子:早些关了门, 睡了罢!他多也是不来,省的误了你的困头。明日早来宅里,送丫头与二娘来。你是石佛寺长老,请着你就张致了。说毕,看着他关了大门,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
走到家门首,只听见住房子的韩回子老婆韩嫂儿声唤。因他男子汉答应马房内臣,他在家跟着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回来家,说有人挖开他房门,偷了狗,又不见了些东西,坐在当街上撒酒疯骂人。众妇人方才立住了脚。金莲使来安儿把韩嫂儿叫到当面,问道:你为甚么来?韩嫂儿叉手向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子在上,听小媳妇告诉。于是从头说了一遍。玉楼众人听了,每人掏袖中些钱果子与他,叫来安儿:你叫你陈姐夫送他进屋里。那敬济且顾和蕙莲两个嘲戏, 不肯搊他去。金莲使来安儿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来宅内浆洗衣裳:我对你爹说,替你出气。那韩嫂儿千恩万谢回家去了。
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只见贲四娘子,在大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才因韩嫂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贲四娘子道:耶[口乐],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生死拉到屋里。原来上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当门挂着雪花灯儿一盏。掀开门帘,摆设春台,与三人坐 。连忙教他十四岁女儿长姐过来,与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一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嗑。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楼等起身。到大门首,小厮来兴在门首迎接。金莲就 问:你爹来家不曾?来兴道:爹未回家哩。三个妇人,还看着陈敬济在门 首放了两个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西门庆直至四更来家。正是:
醉后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那陈敬济因走百病,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又和蕙莲两个言来语 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毕,也不到铺子内,迳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只见李娇儿、金莲陪着吴大妗子,放炕桌儿,才摆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烧香去了。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莲便说道:陈姐夫,你好人儿!昨日教你送送韩嫂儿 ,你就不动,只当还教小厮送去了。且和媳妇子打牙犯嘴,不知甚么张致!等你大娘烧了香来,看我对他说不说!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昨日险些儿子腰梁 [疒罗]疡了哩!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狮子街房里回来,该多少里地?人 辛苦走了,还教我送韩回子老婆!教小厮送送也罢了。睡了多大回就天晓了,今早 还扒不起来。正说着,吴月娘烧了香来,敬济作了揖。月娘便问:昨日韩嫂儿为甚么撒酒疯骂人?敬济把因走百病,被人挖开门,不见了狗,坐在当街哭喊骂 人,今早他汉子来家,一顿好打的,这咱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不是俺们回来,劝的他进去了,一时你爹来家撞见,甚么样子!说毕,玉楼、李瓶儿、大姐 都到月娘屋里吃茶,敬济也陪着吃了茶。后次大姐回房,骂敬济:不知死的囚根 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 处死!
却说那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宿歇,起来的迟。只见荆千户──新升一处兵马都监──来拜。西门庆才起来梳头,包网巾,整衣出来,陪荆都监在厅上说话。一面使平安儿进后边要茶。宋蕙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 ,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莲:嫂子你过来,扯着淫妇一只腿,等我[入日]这淫妇一下子。正顽着,只见平安走来,叫: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使我进来要茶哩。那玉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厮打顽耍。那平安儿只顾催逼说:人坐下这一日了。宋蕙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帐。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那日该来保 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这里使着手做饭,你问后边要两钟茶出去就是了,巴巴来问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头来,后边不打发茶。蕙莲嫂子说,该是上灶的首尾。蕙祥便骂道:贼淫妇,他认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 ?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几只手?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 ,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平安儿道:荆老爹来了这一日,嫂子快些打发茶,我拿上去罢。迟了又惹爹骂!
当下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耽误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箫取茶果、茶匙儿出来,平安儿拿茶出去,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 不好吃,喝骂平安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问:今日 茶是谁顿的?平安道:是灶上顿的茶。西门庆回到上房,告诉月娘:今日 顿这样茶出去,你往厨下查那个奴才老婆上灶?采出来问他,打与他几下。小玉 道:今日该蕙祥上灶。慌的月娘说道:这歪剌骨待死!越发顿恁样茶上去了 。一面使小玉叫将蕙祥当院子跪着,问他要打多少。蕙祥答道:因做饭,炒大妗子素菜,使着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数骂了一回,饶了他起来。吩咐:今 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教玉箫和蕙莲后边顿茶,灶上只管大家茶饭。
这蕙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着蕙莲, 指着大骂: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 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识我见的 ,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蕙莲道:你好没要紧,你顿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 甚事?你如何拿人撒气?蕙祥听了,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 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里还弄鬼哩!蕙莲 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甚么清净姑姑儿!蕙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你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蕙莲道:我背地里说甚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蕙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知不怕哩!两个正拌嘴,被小玉请的月娘来,把两个都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甚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头里不曾打的成,等住回却打的成了!蕙祥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勾了也不算!我拚着这命,摈兑了 你也不差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说着往前去了。后次这宋蕙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
那日冯妈妈送了丫头来,约十三岁,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送到李娇儿房里。李娇儿用五两银子买下,房中伏侍,不在话下。正是:
外作禽荒内色荒,连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二十四回
陈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骂来旺妇
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
蛮腰细舞章台柳,檀口轻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来有意,翠微落地拾无声,
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家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着许多妙戏桌灯。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蛾、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百花袑;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擽筝歌板,弹唱灯词。烛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一般三汤五割 ,食烹异品,菓献时新。小玉、元宵、小亦鸾、绣春都在上面往来斟酒。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磕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里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要喝,教爹骂我!」惠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磕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惠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教你雕佛眼儿!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嚛,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苕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这宋惠莲外边磕瓜子儿不题。
却说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经济没酒,吩咐潘金莲连忙下来满斟一杯酒,笑嘻嘻递与经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经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不住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妇人一径身子把灯影着,左手执酒,刚待的经济用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这经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上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的?」看官听说:两个自知暗地里调情顽耍,却不知宋惠莲这老婆又是一个儿在槅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亦乐乎。正是:当局者迷,傍观者清。虽故席上众人,到不曾看出来;都被他向窗隙灯影下,观得仔细。口中不言,心下自思:「寻常时在俺每根前,到且提精细撇清;谁想暗地都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是有话说。」正是:
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
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饮酒多时,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吃酒去了。吩咐月娘:「你们自在顽耍,我往应二哥家吃酒去来。」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去了。
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回,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班,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惠莲,在厅前看经济放花儿。李娇儿、孙雪蛾、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也。金莲便向二人说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对大姐姐说,往街上走走去。」惠莲在傍说道:「娘们去,也携带我走走。」金莲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去,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着你!」那惠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他不济事,等我亲自问他声出去。」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去,这回来冷,只怕夜深了。」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子,带出件来我穿着,省得我往屋里去走一遭。」那李瓶儿应诺去了,独剩着金莲一个,看着经济放花儿。见无人,走向经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只见大家人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根前,舞旋旋的,且拉着经济,问姑夫要炮(火章)放。这经济恐怕打扰了事,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火章),支的他外边耍去了。于是和金莲打牙犯嘴,嘲戏说道:「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也恁的?」金莲道:「贼短命!得其惯便了。头里蹑了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经济道:「你老人家不与他罢,如何扎筏子来諕我?」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子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正说着,见玉楼和惠莲出来,向金莲说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们走走,早些来家。李娇儿害腿疼,也不走。雪蛾见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来家嗔他,也不出门。」金莲道:「都不去罢,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等他爹来家,随他骂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房里玉筲,你房里兰香,李大姐房里迎春,都带了去,等他爹来家问,就教他答话。」小玉走来道:「俺奶奶也是不去,我也跟娘们走走。」玉楼道:「对你奶奶说了去,我前头等着你。」良久,小玉问了月娘,笑嘻嘻出来。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躧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蛾,都是白绫祆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火章)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着穿!」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须臾,走过大街,到灯市里。金莲向玉楼道:「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行,迤(辶里)往狮子街来。
小厮先去打门,老冯已是歇下,房中有两个人家买的丫头,在炕上睡。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让众妇女进来,旋戳开炉子顿茶,挈着壶往街上取酒。孟玉楼道:「老冯,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每在家,酒饭吃的饱饱来,你每有茶,倒两瓯子来吃罢!」金莲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订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妈妈子,一瓶两瓶取了来,打水不浑的。勾谁吃?要取一两坛儿来。」玉楼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来罢。」那婆子方才不动身。李瓶儿道:「妈妈子,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端的不知你成日在家做些甚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他?」玉楼便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婆子道:「一个北边人家房里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家人走了,主子把䯼髻打了,领出来卖要十两银子。」玉楼道:「妈妈,我说与你,有一个人要,你撰他些银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谁要?告我说。」玉楼道:「如今你二娘房里,只元宵儿一个不勾使,还寻大些的丫头使唤。你到把这大的卖与他罢。」因问:「这丫头十几岁?」婆子道:「他今年属牛,十七岁了。」说着,拿茶来,众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箫并惠莲都前后瞧了一遍,又到临街楼上,推开窗子瞧了一遍,陈经济催逼说:「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罢。」金莲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脚儿不停住,慌的是些甚么?」于是叫下春梅众人来,方才起身。冯妈妈送出门,李瓶儿因问:「平安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今日这咱还没来,教老身半夜三更,开门闭户等着他。」来安儿道:「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应二爹家去了。」李瓶儿吩咐:「妈妈子,早些关了门,睡了罢!他多也是不来,省的误了你的睡头。明日早来宅里伺候,你是石佛寺长老,请着你就张致了。」婆子道:「谁是老身主儿,老身敢张致?」李瓶儿道:「妈妈休得多言多语,明日早与你二娘送丫头来。」说毕,看着他关了大门,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走到家门首,只听见住房子的韩回子老婆韩嫂儿声音,因他男子汉答应马房内臣,他在家,跟着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回来家,说有人夜晚剜开他房门,偷了狗,又不见了些东西,坐在当街上,撒酒风骂人。众妇人方才立住了脚。金莲使来安儿:「你去叫韩嫂儿,等俺每问他个端的。」不一时,把韩嫂儿叫到当面:「你为甚么来?」韩嫂子不慌不忙,扠手向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在上,听小媳妇从头儿告诉。」唱耍孩儿为证:太平佳节元宵夜,云云。玉楼等众人听了,每人掏袖中些钱果子与他;叫来安儿:「你叫你陈姐夫,送他进屋里。」那陈经济且顾和惠莲两个嘲戏,不肯搊他去。金莲使来安儿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来宅内,浆洗衣裳。我对你爹说,替你出气。」那韩嫂儿千恩万谢回家去。
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只见贲四娘子,穿着红祆,玄色段比甲,玉色裙,勒着销金汗巾。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才因小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贲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生死拉到屋里。原来外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当门挂着雪花灯儿一盏;掀开门帘,他十四岁女儿长姐在屋里。桌上两盏纱灯,摆设着春台菓酌,与三人坐。连忙教他长姐过来,与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磕。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楼等起身,到大门首,小厮来兴在门首迎接。金莲就问:「你爹来家不曾?」来兴道:「爹未回家哩!」三个妇人还看着陈经济在门首,放了两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西门庆直至四更来家,正是:
醉后不知天色瞑,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陈经济因走百病儿,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又和来旺媳妇宋惠莲,两个这来语去,都有意了。次日早辰梳洗毕,也不到铺子内,径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只见李娇儿、金莲陪着吴大妗子坐的,放着炕桌儿,才摆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烧香去了。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莲便说道:「陈姐夫,你好人儿,昨日教你送送韩嫂儿,你就不动。只当还叫你小厮送去了!且和媳妇子打牙犯嘴,不知甚么张致?等你大娘烧了香来,看我对他说不说!」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昨日险些儿子腰累〈疒罗〉瘑了哩!跟了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狮子街房里回来,该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还教我送韩回子老婆,教小厮送送也罢了。睡了多大回就天亮了,今早还扒不起来。」正说着,吴月娘从烧了香来,经济作了揖。月娘便问:「昨日韩嫂儿,为甚么撒酒风骂人?」经济把因走百病,被人剜开门,不见了狗,坐在当街哭喊骂人。今早他汉子来家,一顿好打的,这咱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不是俺每回来,劝的他进去了。一时你爹来家撞见,甚模样子?」说毕,玉楼、李瓶儿、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吃茶,经济也陪着吃了茶。后次大姐回房,骂经济:「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几句说经济。
那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宿歇,起来的迟,只见荆千户新陛一处兵马都监,来拜。西门庆才起来,旋梳头,包网巾,整衣出来,陪荆都监在厅上说话,一面使平安儿进来后边要茶,宋惠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惠莲:「你过来,扯着淫妇一只腿,等我(入日)这淫妇一下子。」正顽着,只见平安走来,叫:「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使我进来要茶哩。」那玉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厮打顽耍,不理他。那平安儿只顾催逼说:「人坐下来这一日了。」宋惠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帐。」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那日该来保妻惠祥,惠祥道:「怪囚!我这里使着手做饭,你问后边要两锺茶出去就是了,巴巴来问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头来,后边不打发茶,惠莲嫂子说,该是那上灶的首尾,问那个要,他不管哩!」这惠祥便骂道:「贼泼妇!他认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平安道:「荆老爹来坐了这一日,嫂子快些打发茶,我拿上去罢。迟了又惹爹骂!」当下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躭误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箫取茶菓、茶匙儿出来,平安儿拿出茶去,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唱骂平安来,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
西门庆进来,问:「今日茶是谁顿的?」平安道:「是灶上顿的茶。」西门庆回到月娘上房,告诉月娘:「今日顿这样茶去与人吃,你往厨下查那个奴才老婆上灶?采出来问他,打与他几下。」小玉道:「今日该惠祥上灶哩。」慌的月娘说道:「这歪辣骨待死!越发顿恁样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将惠祥当院子跪着,问他要打多少?惠祥答道:「因把做饭,炒大娘子素菜,使着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数骂了一回,饶了他起来。吩咐:「今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教玉筲和惠莲后边顿茶,灶上只管大家茶饭。」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恨恨走来后边,寻着惠莲,指着大骂:「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莲道:「你好没要紧,你顿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来拿人散气?」惠祥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里还弄鬼哩!」惠莲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有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什么清净姑姑儿!」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我不说你罢,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说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惠莲道:「我背地说甚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不怕哩!」两个正拌嘴,被小玉儿请的月娘来,把两个都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甚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头里不曾打得成,等住回都打得成了!」惠莲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抅了,也不算!我破着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说着,往前去了。
后次这宋惠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那日冯妈妈送了丫头来,约十三岁,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送到李娇儿房里,李娇儿用五两银子,买下房中伏侍,不在话下。正是:
梅花恣逞春情性,不怕封夷号令严。
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连沾些子又何妨;
早辰跨得雕鞍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