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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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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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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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着 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 :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 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 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 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 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 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

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 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 。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来到,吓了一跳,就要推开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 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 ,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 着:大红〔纟路〕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 越显出他:


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 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方知君子 ,千万饶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 ,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里来 家,迳来告诉你。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就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出他去,说道:外边下雪 了,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捧茶与他吃。西门庆因他今日常家茶会,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告诉一遍: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打发丫鬟出去 ,脱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 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大睁着眼儿,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 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 交颈而睡。正是:


乱髩双横兴已饶,情浓犹复厌通宵。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夜夫妻交欢不题。却表次日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 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 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因问:甚么事?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 :俺们何等劝着,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着,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 他!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 爹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的甚么破绽,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大 雪里着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甚么话儿,两个才到一搭哩 ,硶死了。象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接说 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 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 干净假撇清!玉楼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大老婆不下气,到叫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 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 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 :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 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这金莲慌忙梳毕头,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


李瓶儿还睡着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 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懒龙才伸腰儿。金莲说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薰被的银香球儿,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 。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 有椿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 些儿,当初因为你起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 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 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叫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只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 这营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房 里来,我那讨银子?’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 没有,‘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叩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 我说:‘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 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了出来,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 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滑的淫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他家拿黄捍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象打骨秃出来一般, 不知教人骂了多少!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 。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什么着了恼来? 玳安悉把在常家会茶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回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净手,到后边亲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爹就恼了。不由分说 ,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只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骑马回家,在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 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问玳安 :你爹真个恁说来?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他?想着迎头儿我们使着你,只推不得闲,‘ 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了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他淫妇来了!看我明日对你爹说不说。玳安道:耶乐!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金莲道 :许你爹骂他罢了,原来也许你骂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五娘说。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今日俺们请你爹和大娘赏雪。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 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嗄饭,迳往厨房 里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那里的?玉箫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西门庆道:金华酒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道:啊呀!家里见放着酒,又去买! 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着这酒吃。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不一时,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 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钟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 ,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们磕着你,你站着。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一面递了西门庆,从新又满满斟了一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玉楼笑道:没甚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有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也不管 了。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首坐,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 ,陪不是哩!西门庆又是笑。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姊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 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个就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 了,递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 。西门庆听了,便问:谁叫他唱这一套词来?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 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敬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钟箸,合家欢饮。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撏绵扯絮,乱舞梨花, 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唰唰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鬓。衬瑶台,似玉龙翻甲绕空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连地落。正是: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 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正是:


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说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进来向众人磕了头,走在旁边。西门庆问道:你往 那里去来?来得正好。李铭道:小的没往那里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 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着爹娘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个我听 。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壶满斟,倾在银珐琅桃儿钟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叫在桌 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抹了,走到 上边,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 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各欢乐。先是陈敬济、大姐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分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

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摆布他家,迳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陪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玳安来 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道:两个勾使鬼 ,又不知来做甚么。你亦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等着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两 个吃罢。说着,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说道:哥昨日着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说他家:‘从前已往,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 ,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 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屈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么?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二人吃饼。


须臾吃毕 ,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 :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你爹但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 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每来,恰似奔命的一般, 吃着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 、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 汉子来。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 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 :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 :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 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 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 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 :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桂姐两个听了,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


不说这里调笑顽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子、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 ,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 ,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了笑话儿咱去 。那金莲方住了脚,围着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说了一个。金莲道:这个不好。再说一个。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是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象一员官 。’公公云:‘我如何象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 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象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不象皂隶?’公公道:‘你 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隶。’公公道 :‘却象甚么?’媳妇道:‘公公象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个外郎?’媳 妇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里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那里去了?金莲道:我猜他 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玉楼道:打了一场,赌誓再不去,如何又去 ?咱每赌甚么?管情不在他家。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着不是,还要回炉复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也该来家回一声儿。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正在门首买瓜子儿,忽然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


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玳安走了两步,说 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 。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 ,吓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唬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甚么来?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里?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西门庆进房中,月娘安排酒肴,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然后众姊妹都递了 ,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 ,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菜碟儿上来。壶斟美酝,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人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


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 骨牌名,合《西厢》一句。月娘先说: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不遇。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 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 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 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三纲五常,吃了一杯。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 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念奴娇,醉扶定 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 ,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 。因对李瓶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的要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 便戏玉楼道: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担待些儿罢。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 ,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 。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 。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道:这个李大姐,只象个瞎子,行动一磨子就倒了。我[ 扌刍]你去,倒把我一只脚踩在雪里,把人的鞋儿也踹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拿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 贼小淫妇儿!他踹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 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 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 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心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到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走到仪门, 大姐便归前边厢房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着李 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 醉。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 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 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李瓶儿道:奴知 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时,春梅拿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


空庭高楼月,非复三五圆。

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词话本】 《金瓶梅》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脉脉伤心只自言,好姻缘化恶姻缘,

回头恨骂章台柳,赧面羞看玉井莲;

只为春光轻易泄,遂教鸾凤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试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夜杳祝祷穹苍,保估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还不知。只见丫鬟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妄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都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满庭香雾月微明;

拜天尽诉衷肠事,那怕傍人隔院听。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原来他一篇都为我的心,倒还是正经夫妻。」一面从粉壁前,扠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恰烧毕了香,不防是他大雪里走来来,倒諕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你,你一片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那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潞紬,对衿祆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的根前,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知君子,方才识好人。』千万作饶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事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由活,你休要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抬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西门庆首:「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径来告诉你。」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的你人去说。」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那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他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根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的一处,教玉筲来捧与他吃了。那西门庆因把今日常家会茶散后,同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这般嚷闹,告诉一遍:「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被众人拉劝开了;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才料。你拿晌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脱衣,打发丫鬟出去,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定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了;要思想别的事,都不能勾。」那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月娘道:「怎的中风不语?」西门庆道:「他既不中风不语,如何大睁着眼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探,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


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之处,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帏昵,枕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正是:意恰尚忘垂绣带,兴狂不管坠金钗。


有诗为证:


鸾乱钗横与已晓,情浓尤复厌通霄;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晚夫妻幽欢不题。都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妆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庄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得?」因问:「端得甚么事?」玉楼道:「他爹昨日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每那等劝着,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知怎的?平白浪〈扌扉〉着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每说,昨日他爹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家甚么破绽,把淫妇每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着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甚么话儿,两个才到一答里。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碜死了!相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接过来说道:「早时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鬼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纔好,干净假撇清!」玉楼道:「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风老婆不下气,倒教俺每做分上,怕俺每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每说和。那个因院里着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正是:我亲不用媒和证,暗把同心带结成。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了。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废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你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个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这金莲慌忙梳头毕,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李瓶儿还睡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还睡,懒龙才伸腰儿!」金莲就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熏被的银香球,说道:「李大姐生了弹!」这里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每有庄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蛾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才脚,叫迎春开厢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教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后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蛾要银子去。」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大家的事,相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不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要着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教我说了半日:『你当家还说没钱,俺每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出来了,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倭的淫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他家拿黄杆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相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叫人骂多少!」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甚么着了恼来?」玳安悉把在常时节家会茶,起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回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净手到后边,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不出来,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只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步马回家;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连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表子,许你骂他!想着迎头儿俺每使着你,只推不得闲,『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下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起他淫妇来了!看我到明日对你爹说,不对你爹说?」玳安道:「耶跞,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金莲道:「许你爹骂他便了,原来也许你骂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娘说。」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如此这般,今日俺每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罢,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下饭,径往厨房里去了;玳安便提了一罐金华酒 进来。便问玉筲:「小厮的东西,是那里的?」玉筲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西门庆道:「金华酒 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道:「阿呀!家里见放着酒,又去买!」分付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 ,提两坛搀着些这酒吃。」


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摆列酒筵。不一时,厨下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锺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长礼儿罢!」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在这里替你磕头哩?俺每磕着你,你站着。杨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还不跪下哩!也折你的万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每今日与你磕头!」于是递了西门庆,赖了锺儿。从新又满满斟了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每也不和我说,谁和你每平白又费这个心。」玉楼笑道:「没甚么。俺每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每一礼儿。」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每也不起来了。」相让了平日,月娘纔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有俺每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每不管他来!」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坐着,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锺儿,陪不是哩!」那西门庆只是笑,不动身。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筲执壶,亦斟酒与众姐妹回酒。惟孙雪蛾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姐妹之情。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坐,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蛾并西门大姐,那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已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递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筲、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云云。西门庆听了,便问:「谁教他唱道一套词来?」玉筲道:「是五娘分付唱来。」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经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锺筯,合家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 。正饮酒来,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刷刷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顷刻拂满蜂须。似飞还止,龙公试手于起舞之间。新阳力玉女,尚喜于团风之际。衬瑶台,似玉龙鳞甲远空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接地落。正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 ,与众人吃。正是:


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壶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在傍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便道:「你来得正好,往那里去来?」李铭道:「小的没往那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计挂着爹宅内姐儿每,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穉金灯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寒风布野」云云。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团靶勾头鸡膆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法郎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 ,一碗韮菜酸笋蛤蜊汤 ,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 ,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 ,一碟子柳蒸的勒养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锥儿,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合家欢乐。先是陈经济、大姐径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分付;「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分付,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关上大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

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都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 瓶酒,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他家,敬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陪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小厮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在前厅上坐着哩。」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甚么?你亦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挨着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门庆道:「你教小厮把饼拿了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说着,起身往外来。月娘分付:「你和他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的往那去了。大雪里家里坐着罢,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诺,说道:「哥昨日着恼家来了,俺每甚是怪他家:『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每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都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他家,娘儿每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债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秘山省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见拿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每赌身发呪,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西门庆道:「我已下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么?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既他央了俺两个一场,显的我每请哥不的。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两人吃饼。须更,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里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你爹但来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话!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休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自打你这贼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每来,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着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营撞尸,撞到多咱才来!」那时十一月廿六日,就是孟玉楼寿日,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傍打诨要笑,说砂磴语儿,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不用着人儿,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自认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省人了!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要打了水,带回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于是,两过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不说这里花攒锦簇,调笑顽耍不题。


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的月娘要不的。只见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每往门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完了这个笑话儿咱去。」那金莲方住了脚,围住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哩,说:「俺每只好荤笑话儿,素的休要打发出来。」月娘道:「你每由他说,别要搜求他。」金莲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师父会好说笑话儿!前者那一遭来,俺每在后边,奈何着他,说了好些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说:「一个人走至中途,撞见一个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饶我一命,家中只有八十岁老母,无人养活。不然向我家去,有一猪与你吃罢!』那老虎果饶他,随他到家,与母亲说;母亲正磨豆腐,舍不的那猪,对儿子:『把几块豆腐与他吃罢!』儿子云:『娘娘,你不知他,平日不吃素的。』」金莲道:「这个不好,俺每耳朵内不好听素,只好听荤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该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相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相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相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相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相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的不相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相官,也不相皂隶。』公公道:『都相甚么?』媳妇道:『公公相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相外郎?』媳妇云:『不相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每都说在里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许他在各房里串。俺每就打断他那狗秃的下截来!」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不见到。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那里去了?」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玉楼道:「他打了一场,和他恼了;赌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每赌甚么?管情不在他家。」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王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来勾了他去了;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着不是,还要回炉复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他该来家回一声儿。」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且在门首买瓜子儿磕。忽见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良久,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諕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諕我一跳!你每在门首做甚么来?」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里,这时才来,教娘每只顾在门首等着你。」良久,西门庆在房中,月娘安酒肴,端端整整,摆在桌上。教玉筲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酒,然后众姐妹都递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


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肴,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菓碟儿上来。壶斟美酿,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姐妹,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根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月娘先说个:「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蘪架。」不犯。该西门庆掷:「我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蛾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道:「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的要不的。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两口儿好好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是耽待些儿罢!」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怕儿!」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俺每是外四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


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说道:「这个李大姐,只相个瞎子,行动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足茶〕在雪里,把人的鞋也䠕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分付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躧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跳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每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每都不晓的。」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淫妇,单管咬群儿。」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不题。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儿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中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接着李瓶儿:「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姐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才说话了。」不一时,春梅拿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


若得始终无悔吝,才生枝节便多端。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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