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九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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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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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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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3.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九十二回

陈敬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诗曰:

猛虎冯其威,往往遭急缚。

雷吼徒暴哮,枝撑已在脚。

忽看皮寝处,无复晴闪烁。

人有甚于斯,尽以劝元恶。


话说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即时叫陶妈妈来领出,卖了八两银子,另买了个十八岁使女,名唤满堂儿上灶,不在话下。


却表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交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只得兑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敬济便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便不肯托他。敬济反说陈定染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他许人话,如捉影捕风,骗人财,似探囊取物。这敬济问娘又要出二百两银子来添上,共凑了五百两银子,信着他往临清贩布去。


这杨大郎到家收拾行李,跟着敬济从家中起身,前往临清马头上寻缺货去。到了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敬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杨大郎领着游娼楼,登酒店,货物到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的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敬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他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他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二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了来家。一路上用轿抬着,杨大郎和敬济都骑马,押着货物车走,一路扬鞭走马,那样欢喜。正是:


多情燕子楼,马道空回首。

载得武陵春,陪作鸾凰友。


张氏见敬济货到贩得不多,把本钱到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这敬济不免买棺装殓,念经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发送出门,祖茔合葬。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见识。这敬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到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揪采。


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敬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就要把这根簪子做个证儿,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戬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叫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娶将来家,与冯金宝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正是:计就月中擒月兔,谋成日里捉金乌。敬济不来到好,此一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钟馗。有诗为证:


赶到严州访玉人,人心难忖似石沉。

侯门一旦深似海,从此萧郎落陷坑。


一日,陈敬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他与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押着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绸绢,来到清江浦马头上,湾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交陈二杀鸡取酒,与杨大郎共饮。饮酒中间,和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等我和陈安拿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就来。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这陈敬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人事礼物,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家小船只才到三日。这陈敬济不敢怠慢,买了四盘礼物,四匹纻丝尺头,陈安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前,与门吏作揖道:烦报一声,说我是通判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妇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敬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敬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贴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再有那个舅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贴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


玉楼装点打扮,俟候出见。只见衙内让直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见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妆出来拜见。那敬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才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边有客来了。这衙内分付玉楼款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楼见敬济磕下头去,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叙毕礼数,上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么?敬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他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敬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听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


说话中间,丫鬟放下桌儿,摆下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台。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敬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可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这敬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也斟一杯回奉妇人,叙礼坐下,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怎的不认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无人在跟前,先丢几句邪言说入去,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背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敬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到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敬济见他不理,一面拾起香茶来,就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到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采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个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金夏)儿上和你答话!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是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敬济,说道:好阻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敬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敬济悄悄向他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抓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敬济,敬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这李衙内,有前程,又且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倒吃婆娘哄赚了。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当下二人会下话,这敬济吃了几杯酒,告辞回去。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陈安跟随而去。衙内便问妇人:你兄弟住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与他。妇人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约下他,今晚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如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这陈敬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一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敬济才待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阵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叫声:有贼了!登时把敬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敬济上去,说:昨夜至一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敬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敬济并陈安揪采驱拥至当厅跪下。知府见敬济年少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有何理说?那陈敬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回刑起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敬济、陈安拖番,大板打将下来。这陈敬济口内只骂:谁知--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敬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敬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济晚间在一(木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敬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惭,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敬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对夫人大嚷大叫道: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数落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来,气杀我也!说道:你拿得好贼,他是西门庆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来,他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子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立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并舍不的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血。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里攻书去了。


却表陈敬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陈二说:他三日前,说你有信来说不得来,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敬济未信,还向河下去寻船只,扑了个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已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行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有诗八句,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


栖栖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

不见路行人,怎晓秋滋味。


有日敬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敬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敬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货物不知拐的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敬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首南面北,自从敬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他鸨子去了。他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模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这陈敬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才料--,你害馋痨谗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偷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到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兑换了罢,要这命做甚么!这敬济道:好淫妇,你换兑他,你还不值他几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敬济便归唱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敬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他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敬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咱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鬓毛都拔净了。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哩。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归何处,疑在行云秋水中。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敬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敬济拿住,揪采乱打,浑身锥了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了个臭死。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的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得是。一面写了状子。

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原来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冈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鲠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见状上写着: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敬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敬济怀恨,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切思敬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由,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天老爷施行。


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仪容闲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据我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须臾批了呈状,委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


这敬济正在家里乱丧事,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的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无。陈敬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敬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知县看了状子,便叫敬济上去说: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敬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他要饭吃。他不曾做下饭,委被小的踢了两脚。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敬济说: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陷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他女儿见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敬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俱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敬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回报县中。知县大怒,又打了敬济十板。金宝褪衣,也是十板。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这陈敬济慌了,监中写出贴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已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后边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一面把陈敬济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这敬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两,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正是: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有诗为证:


风波平地起萧墙,义重恩深不可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三星权且作参商。




【词话本】《金瓶梅》


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虽然富贵皆由命,运去贫穷亦自由。

事遇机关须进步,人逢得意早回头。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当日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实时叫了陶妈妈来领出卖了八两银子,买了个十八岁使女,名唤满堂儿上灶,不在话下。


却表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火。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在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将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兑出两百两银子交他。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托他。经济反说陈定染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先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本钱就使。他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他父亲叫做杨不来,母亲白氏。他兄弟叫杨二风。他师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龙庵精光道人,那里学的谎。他浑家是没惊着小姐,生生吃谎唬死了。他许人话如捉影扑风,骗人财似探囊取物。这经济问娘又要出二百两银子来添上,共凑了五百两银子,信着他往临清贩布去。这杨大郎到家收拾行李,没底儿褡裢,装着些软斯金榆钱儿,拏一张黑心雕弓,骑一匹白眼龙马,跟着经济从家中起身,前往临清马头上寻缺货去。三里抹过没州县,五里来到脱空村,有日到于临清。


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经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着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到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的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经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他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他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五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到来家,一路上抬着。杨大郎和经济押着货物车走,一路上扬鞭走马,那样欢喜!正是:


多情燕子楼,马道空回首。

载得武陆春,陪作鸾凤友。


他娘张氏见经济货到,贩得不多,把本钱到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这经济不免买棺装殓,念经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发送出门,祖茔合葬。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见识。这经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样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到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


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经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吃醉又被金莲所得,落后还与了他收到如今。就把这根簪子做个见证,把物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戬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教他儿子双手把婆奉与我。我那时取将来家,与冯金宝又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鸟。


经济不来到好,此这一来,正是:


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钟馗。


有诗为证:


赶到严州访玉人,人心难忖是石沈。

侯门一旦深如海,从此萧郎落陷坑。


却说一日陈经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与他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押着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紬绢,来到清江浦江口马头上,湾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夜间点上灯光,交陈二郎杀鸡取酒,与杨大郎共饮。饮酒中间,和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等我和陈安拿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期程就来。」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这陈经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人事礼物。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家小船只,才到三日光景。这陈经济不敢怠慢,买了四盘礼物、两匹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内前与门吏作揖道:「报一声,说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妇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拏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


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见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还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边有客来了。这衙内分付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么?」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他听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乞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说话中间,丫鬟放下卓儿,摆上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抬。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经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事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这经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亦斟一杯回奉妇人,叙礼坐下。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


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着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背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喜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 ,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到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


经济见他不就,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到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采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个物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谎,到八字八(金夏)儿上和你答话!」玉楼见他发话,拏的簪子,委的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住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吃燕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姐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经济悄悄向他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敢来抓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如有一个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看官听说:正是:


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

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


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个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抅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早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到吃婆娘哄赚了。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当下二人会下话,这经济吃了几杯酒,少顷,告辞回去。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陈安跟随而去。衙内便问妇人:「你兄弟住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与他。」妇人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抅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十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才待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戍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经济并陈安揪簇采拥,驱至当厅跪下。知府见年小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番,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做犯人,和经济晚间在一(扌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经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厅。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夫人便问:「相公每常退衙,欢天喜地;今日这般心中不快,何说?」那李通判大喝一声:「你女妇人家,晓得甚么?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上数落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问:「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是他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装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奇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道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着衙内,实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在爹爹跟前,并舍不得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血!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却表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说:「三日前往府前寻你去,说你监在牢中,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这经济未信,向河下不见船只,扑了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已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路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有诗八句,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


栖栖芰荷枝,叶叶梧桐坠。

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晓秋滋味。


有日经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经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货物不知拐得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来。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扭南面北。自从经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他鸨子去了。他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舴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这陈经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才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偷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到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到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换兑了罢,要这命做甚么?」这经济道:「好淫妇,你换兑他?你还不值他个脚指头儿里!」


也是合当有事,祸便是这般起。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经济便归娼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经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他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了,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经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咱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拔净了!」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这小郎才慌了,和娼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原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归何处,疑在行云秋水中!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西门庆家中,报知月娘。月娘见状大姐吊死了,经济娶娼的在家,正是:


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


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拿住揪采乱打,浑身锥子眼儿,也不计数。娼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了个臭死。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装奁,都还搬的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死了人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的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得是。」一面写了状子。


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投官厅下递上状去。原来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岗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鲠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见状上写着: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经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是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经济怀恨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若不具告,切思经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因,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

本县青天老爷 施行。


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仪容闲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我据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不必在这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须臾,批了呈状,委的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陈经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


这经济正在家里乱丧事。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的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的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他,唬的势不知有无!陈经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一条绳子,连娼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儿。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实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经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知县看了状子,便叫经济上去说:「你是陈经济?」又问:「那是冯金宝?」那冯金宝道:「小的是冯金宝。」知县因问经济:「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今上吊,有何理说?」经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他要饭吃,他不曾做下饭,委被小的踢了两脚。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经济道:「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赖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他女儿见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


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经济家出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都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经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填图解檄,回报县中。知县大怒,褪衣又打了经济、金宝十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这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见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问么?你怕他后边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一面把经济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子,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删刮刺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正是:


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


有诗为证:


风波平地起萧墙,义重因深不可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三星权且作参商。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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