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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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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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57.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张敬济
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 右调《苏幕遮》
话说陈敬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后厅整置酒肴,与他上寿,合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轿子,少要劳碌。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小姜儿跟随,径往河下在酒楼店中来。
一路无词,午后时分到了,下轿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人贵体好些?敬济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他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作诗遣怀。忽报陈敬济来了,连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敬济与他母子作了揖,同进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敬济上的楼来,两个如鱼得水,似膝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敬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盼你不来,作得一首诗,以消遣闷怀,恐污官人贵目。敬济念了一遍,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看了,极口称羡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敬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敬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个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軃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唬的两个主管见敬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去半边,看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便骂何官人:贼狗男女,我肏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罢。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入的!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时就青肿起来。那何官人也不顾,径夺门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了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看约有许多。有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店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敬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交,烘的满街人看。敬济听了,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刘二了。欲要声张,又恐刘二泼皮行凶,一时斗他不过。又见天色晚了,因问:刘二那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敬济安抚王六儿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
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可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爱姐道:也没曾来。这敬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洒家店做表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放私债,逞着老爷名坏事。这敬济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起。不料东京朝中徽宗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帝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日,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前往东昌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守备领了敕书,不敢怠慢,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
却说陈敬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蓦进房中看他。见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敬济交媾。听得敬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又把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我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得明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时教他算计我,不如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梅两步做一步走,奔了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敬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醒,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见敬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敬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醒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只见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敬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敬济修斋做七,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咐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统制起程。一路无词。有日到了东昌府下,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打报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陈敬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敬济尸首一见,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众。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敬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袋,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醒,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载在身边。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道:在底裤子上拴着,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劝他吃了些。王六儿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灵,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说是他妻小。说着那泪如泉涌。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却不误了你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那韩道国因见女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雇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词话本】《金瓶梅》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忿杀陈经济
格言: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伦,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话说陈经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春梅后厅整置酒肴,与他上寿,合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辰,经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散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轿子,少要劳碌。」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小姜儿跟随,径往河下马头上谢家大酒楼店中来,一路无词。
午后时分,早到河下大酒楼前,下了轿子,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府贵体好些?」那经济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便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洒翰,作了几首诗词,以遣闷怀。忽报陈经济来了,连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经济与母子作了揖,同进入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经济上的楼来,两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经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这几日盼你不来,闲中在楼上作得几首词,以消遣闷怀。恐污官人贵目!」经济念了一遍。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绣带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右春
危楼高处眺晴光,满架蔷薇霭异香。
十二栏杆闲凭遍,南熏一味透襟凉。
右夏
帐冷芙蓉梦不成,知心人去转伤情。
枕边泪似阶前雨,隔着窗儿滴到明。
右秋
羞对菱花拭净妆,为郎瘦损减容光。
闭门不管闲风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右冬
经济看了,极口羡,喝采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经济,深深道了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经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人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
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
经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亸身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去何蛮子来要打。唬的两个主管,见经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喏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上半边。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骂那何官人:「贼狗男女!我㒲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说:「老二你请回,我去也。」那刘二骂道:「你?你这狗㒲。」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何官人面间上,登时就青肿起来。那何官人起来,夺了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才,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㒲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乞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着约有许多。不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是他的,采这杀才做甚做?」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经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地虎刘二,在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客,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经济叫上两个主管问他,两个都面面相觑,不敢说。陆主管嘴快,说:「是府中张主管小舅子,来这里寻何官人,说少他二个月房钱,又是歇钱,来讨。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脚,烘的满街人看。」这经济恐怕天晚惹起来,分付把众人喝散。问刘二那厮,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经济听了,记在心内。安抚王六儿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马,伴当跟随,打着马走。刚走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逄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经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不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这经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庄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酒家店做表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放私债,窃逞老爷们坏事。这经济一口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这般起来。不料东京朝中徽宗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寡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宣务。一日降了一道勅书来济南府守备,升他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往东昌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当金兵。守备正在济南府衙正坐,忽然左右来报:「有朝廷降勅来,请老爷接旨意!」这周守备不敢怠慢,香案迎接勅旨,跪听宣读。使命官开读,其略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三皇凭礼乐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争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上皇付托之重位。创造万事,惕然悚悮。自古舜征四凶,汤伐有苗。非用兵而不能克,非威武而莫能安。兵乃邦家爪牙,武定封疆扞御。兹者中原陆沉,大羊犯顺。辽寇拥兵西扰,金虏控骑南侵。生民涂炭,朕甚悯焉!山东济南制置使周秀,老练之才,干城之将。屡建奇勋,忠勇茂着。用兵有略,出战有方。今升为山东都统制,兼四路防御使。会同山东巡抚都御史张叔夜,提调所部人马,前赴高阳关防守,听大将种师道分布截杀。安几危之社稷,驱猖獗之腥膻!呜乎!任贤匡国,赴难勤王,乃臣子之忠诚;旌善赏功,激扬敌忾,实朝廷之大兴。名殚厥忠,以副朕意。钦哉!故谕。
下书靖康元年秋九月日谕。
周守备开读已毕,打发使命官去了。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职,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
有日到于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却说陈经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辰蓦进房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彷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姤。听得经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把去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昨日教他小舅子刘二,打我酒店来,把酒客都打散了。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贼人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时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
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经济青春不上三十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截一刀来。李安冷笑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不用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攘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却苏着,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那消数日期程,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在家,春梅把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
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洲。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经济做斋累七,打发城外永福寺择吉日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等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付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统制起程。果然人马整齐!但见:
绣旗飘号带,画鼓间铜锣。三股叉,五股叉,灿灿秋霜;六花枪,点铜枪,纷纷瑞雪。蛮牌引路,强弓硬弩当先;火炮随车,大斧马刀在后。鞍上将,似南山猛虎,人人好斗偏争;坐下马,如北海蛟虬,骑骑能争敢战。端的刀枪流水急,果然人马撮风行!
当下一路无词。有日哨马来报说:「不可前进,马哨东昌府下。」达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把人马屯城外:「我报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经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经济尸首一见,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从。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经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只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顾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钱,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我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大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只见那日是葬了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乞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相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省。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带在身边。两个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随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在地〈衤旋〉子上拴着不是?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与他吃了些饭食。做父母的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灵!」那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误了你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母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那韩道国因见女孩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顾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