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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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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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3.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
诗曰:
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㒲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
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敬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表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担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
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词话本】《金瓶梅》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谁道人生运不通,吉凶祸福并肩行。
只因风月将身陷,未许人心直似针。
自课官途无枉屈,岂知天道不昭明。
早知成败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
话说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火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免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房。这杨大郎蓦地来家住着不出来。听见经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经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经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讯。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船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子揭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住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礸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㒲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陈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由着杨二风牵爷娘骂父母,拏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火卓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坑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倘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他,寻个把草教他烤。这经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扌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抅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经济便道:「你众位哥哥,听我诉说一遍。」有〔粉蝶〕为证:
九腊深冬雪漫天,凉然冰冻,更摇天撼地狂风!冻得我体僵麻,心胆战,实难扎挣!挨不过肚中饥,又难禁身上冷,住着这半边天,端的是冷!挨不过凄凉,要寻死路,百忙里舍不的颓命!
〔耍孩儿一煞〕不觉撞昏锺,昏锺人初定。是谁人叫我?原来是总甲张成!他那里急急呼,我这里连连应。趁今宵谁肯与我支更?也是我一时侥幸,他先递与我几个烧饼。
〔二煞〕名承总甲怜咱冷,教我敲梆子守守更,由着他调用。但得这济心饥钱米,那里管人贫下贱,一任教喝号提铃!
〔三煞〕坐一回脚手麻,立一回肚里疼。冷烧饼干咽无茶送。刚然未到三更后,下夜的兵牌叫点灯。歪踢弄,与了他四十文,方才得买一个姑容。
〔四煞〕到五更鸡打鸣,大街上人渐行,众人各去都不等。只见病花子倘在墙根下,教我煨着他,不暂停。得他口暖气儿心才定。刚合眼一场幽梦,猛惊回哭到天明。
〔五煞〕花子说气哭怎的?我从头儿诉始终。我家积祖根基儿重,说声卖松槁「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住窑中,我祖耶耶曾把谁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耀,生下我吃酒行凶!
〔六煞〕先亡了打我的爹,后亡了我父亲。我娘疼,专随纵,吃酒耍钱般般会,酒肆巢窝处处通。所事儿都相称,娶了亲就遭官事,丈人家躲重投轻。
〔七煞〕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钱场里信着人锁狗洞,也曾黄金美玉当场赌,也曾驮米担柴往院里供。欧打妻儿病死了,死了时,他家告状,使了许多钱,方得头轻。
〔八煞〕卖大房,买小房,赎小房;又倒腾。示思久远含余剩。饥寒苦恼妾成病,死在房檐不许停。所有都干净。嘴头才不离酒肉,没搅汁拆卖坟茔!
〔九煞〕掇不的轻,负不的重;做不得佣,务不得农;未曾干事儿先愁动。闲中无事思量嘴,睡起须教日头红;狗性子生铁般硬,恶尽了十亲九眷,冻饿死有那个怜悯!
〔十煞〕讨房钱不住催,他料我也住不成,沙锅破碗全无用。几推赶出门儿外,冻骨淋皮无处存,不免冷铺将身奔。但得个时通运转,我那其间忘不了恩人。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走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团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却说陈经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好仗义疎财,广结交,乐施舍,专乙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轧,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经济打他们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慌的杏庵还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得你。」这经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桥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的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我贤侄,你怎的弄得这等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经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往来?」经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运。」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经济半日不言不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哩!一向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还有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经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卓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穿;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经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会。」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来嘴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经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靸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得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经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还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袷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经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数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要钱,又把白布衫袷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们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经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消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经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经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经济做了两件道衣,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经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青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疋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顾了一匹驴儿,与经济骑着。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抬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但见:
日影将沈,繁阴已转。断霞映水散红光,落日转山生碧雾。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
正是:
溪边渔父投林去,野外牧童跨犊归。
王老到于马头上,过了广济闸大桥,见无数舟船,停泊在河下。来到晏公庙前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欝欝,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崚层。高悬勑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经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经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祖父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子孙,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家,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士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 一墫,豚蹄一副 ,烧鸭二只 ,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远劳,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经济头戴着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多少青春?」经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罢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卓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虾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师徒轮番劝彀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辰,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灌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经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脚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经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经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山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经济是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讨卦与苕,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布烛的,也有留松篙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吾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紫年小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经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经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经济在冷铺中被花子飞天鬼候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也来报伏!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败缺!」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禁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要抅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忽一日任道士师徒三个,都往人家应福做好事去。任道士留下他看家,径智赚他,王老居士只说他老实,看老实不老实。临出门分付:「你在家好看着那后边养的一群鸡。」说道:「是凤凰。我不久功成行满,骑他上升,朝参玉帝。那房内做的几缸,都是毒药汁。若是徒弟坏了事,我也不打他,只与他这毒药汁吃了,直教他立化。你须用心看守,我午斋回来,带点心与你吃。」说毕,师徒去了。这经济关上门,笑道:「岂可我这些事儿不知道?那房内几缸黄米酒,哄我是甚毒药汁!那后边养的几只鸡,说是凤凰,要骑他上升!」于是拣肥的宰了一只,退的净净,煮在锅里。把缸内酒 ,用旋子舀出来,火上筛热了,手撕鸡肉,蘸着蒜醋,吃了个不亦乐乎!还说了四句:「黄铜旋,舀清酒,烟笼皓月;白污鸡,蘸烂蒜,风卷残云。」正吃着,只听师父任道士外边叫门。这经济连忙收拾了家伙,走出来开门。任道士见他脸红,问他怎的来?这经济径低头不言语。师父问:「你怎的不言语?」经济道:「告禀师父得知。师父去后,后边那凤凰不知怎的飞了去一只。教我慌了,上房寻了半日,没有。怕师父来家打,待要拿刀子抹,恐怕疼;待要上吊,死怕断了绳子跌着;待要投井,又怕井眼小挂脖子。算计的没处去了,把师父缸内的毒药汁,舀了两碗来吃了!」师父便问:「你吃下去觉怎样的?」经济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的一般。」任道士听言,师徒门都笑了,说:「还是他老实!」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以此往后,凡事并不防范。正是:
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
这陈经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
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
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见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热闹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喏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吊经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乌木春台,红漆凳子。便叫店小二连忙打抹了春台,拿一付钟筯,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拏着个厮锣儿,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头!
经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不久着了惊唬,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你今日在此楼上吃酒,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说:「奴就在这桥西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间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来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荡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经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拆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未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经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合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但见:
一个玉臂忙摇,一个柳腰款摆。双睛喷火,星眼郎当。一个汗浃胸膛,发狠要赢三五阵;一个香消粉黛,呻吟叫彀数千声。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斗彀多时,一般清泉往里邈。几番鏖战烟兰妓,不似今番这一遭。
须臾事毕,各整衣衫。经济见天色晚来,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三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经济回庙中去了。这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