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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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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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68.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诗曰: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怀自感梦难成。
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羞将待月明。
拟倩蜂媒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话说一日,陈敬济听见薛嫂儿说知孙雪娥之事。这陈敬济乘着这个根由,就如此这般,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薛嫂只得见月娘,说:陈姑夫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要写状子,巡抚、巡按处告示,说老爹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敬济家。敬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别的箱笼。敬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留着晚早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伏侍大姐的。这敬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来回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也不稀罕这个使女看守哥儿。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了他,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敬济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
饶你奸似鬼,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从清明郊外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两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都不遂意。及见玉楼,便觉动心,但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研审,追出赃物数目,望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才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
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一日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分付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亲。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胡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诉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罗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娘,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面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担阁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
含羞对众休开口,理鬓无言只揾头。
月娘说:此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进来。来昭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见月娘,行毕了礼数,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分付,说贵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
等勾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话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个正头娘子。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闲,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众。要寻个娘子当家,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是咱府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摇,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吓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好的带累了歹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写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贴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礼。不多时,使玳安儿叫了薛嫂儿来,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贴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贴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贴儿,交个过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也不算说谎。
二人走来,再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子,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请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见在丙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大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虽夫星多,然是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这两年定见妨克,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好了。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四句道: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
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每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才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是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个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薛嫂道:三十四岁,与属马的也合的着么?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炼,定成大器,正合得着。当下改做三十四岁。
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门子报入,衙内便唤进陶、薛二媒人,旋磕了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那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告诉一遍,说:娘子人才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贴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是,自古道,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我已见过,不必再相。只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伺候?衙内道:事不迟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每个赏了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办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玉楼话。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丁当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绵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
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他。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也勾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送到知县衙里来。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纷纷议论不题。
且说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赏薛嫂儿、陶妈妈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于飞之乐。到次日,吴月娘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进入后边院落,静俏俏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正是:
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
这里月娘忧闷不题。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如水,正合着油瓶盖。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入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贴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身上穿一套怪绿乔红的裙袄,脚上穿着双拨船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长尺二。在人根前,轻身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时,他便逐日顿羹顿饭,殷勤伏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和他如胶似漆,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顿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书房里,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桌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顿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眼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里盹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去。这玉簪儿满脸羞红,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吆喝我起来。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交你要我来?被衙内听见,赶上尺力踢了两靴脚。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顿茶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无人处,一屁股就在玉楼床上坐下。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你每日跟随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我说,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分付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这玉簪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伙,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是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的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如今甚么滋味了。我这气苦也没处声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知玉楼在房听见,气的发昏,又不好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交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浇上一锅滚水,只中喃喃呐呐说道:也没见这娘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故也只是个浪精(毛非),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试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情愿卖了我罢。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便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言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词话本】《金瓶梅》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百岁光阴疾似飞,其间花景不多时。
秋凝白露寒蛩泣,春老黄昏杜宇啼。
富贵繁华身上孽,功明事迹目中魑。
一场春梦由人做,自有青天报不欺。
话说一日,陈经济听见薛嫂儿说,西门庆家孙雪娥,被来旺因奸抵盗财物,拐出在外,事发,本县官卖,被守备府里买了,朝夕受春梅打骂。这陈经济乘着这个因由,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话,在外声言发语,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家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顾轿子,打发大姐家去。
但见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顾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经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经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道不肯把元宵儿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没人看哥儿,留着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回来,只交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可希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他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回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
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都来一处。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从清明郊外那日,在杏花庄酒楼,看见月娘、孟玉楼,两口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使小张闲打听,回报俱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见生的长挑身材,瓜子回皮,面上稀稀有几点白麻子儿,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多不遂意。及有玉楼,终有怀心,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研审,追出赃物数目,稽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才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违,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
一日,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分付,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誓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得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这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送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个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
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
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缘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彷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躭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
含羞对众慵开口,理鬓无言只搵头。
月娘说:「既是客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来。」来昭来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月娘在上房明间内。正面供养着西门庆灵床。那陶妈妈旋毕礼数,坐下。小丫鬟秀春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分付,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儿的,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勾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揭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你是本县官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闲,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只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才儿。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着门当户对妇。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在外。若是咱宅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男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扶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
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春放卓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有理。」
不多时,使玳安儿叫薛嫂儿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帖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年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才了这婚帖儿,交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不算发了眼。」
正走中间,也不见路过晌板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卓席。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命人,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此是合婚的意思。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面掐指寻纹,把算子摇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见在丙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幸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权中天星多,虽然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不久定见妨克,果然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得了属马的。」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命中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真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八句:
花盛果收奇异时,欣遇良君立凤池。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
携手相邀登玉殿,含羞独步捧金巵。
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郊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每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方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故受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送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收了命状岁罢,问先生:「与属马的也合的着?」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炼,定成大器,正好。」当下改做三十四岁。
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衙内正坐,门子报入,良久,唤进陶嫂。二嫂旋下磕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且诉一遍,说:「娘子人材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坛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帖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两三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多,自古: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才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既然好,已是见过,不必再相。命阴阳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侍候?」衙内道:「事不可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分付左右:「每人且赏与他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吏何不违来,两个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吉日良时,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违、小张闲买辨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孟玉楼话。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辨十六盘羹果茶饼,一付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付玎珰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违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螺钿床,陪了他。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落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轿,送到知县衙里来。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戮说道:「此是西门庆家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将薛嫂儿、陶妈妈叫到根前,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曲尽于飞之乐。
到次日,吴月娘这边,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话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待。
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姊妹们都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住了眼泪。正是:
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
这里月娘忧闷不题。都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余,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人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帕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又插着些铜钗蜡片、败叶残花。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殿月后露〈衤戏〉怪绿乔红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脚上穿着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在人跟前轻声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来时,他便逐日顿羹顿饭,殷勤扶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顿热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到书房里面,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卓,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顿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根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睡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里去。」这玉簪儿便脸羞红了,使性子把茶丢在卓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喓喝罢我!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教你要我来家的?值我的那大精〈毛必〉!」簏被衙内听见,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顿茶造饭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你每日跟逐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堵歌,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分付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他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甚么滋味儿!正也没声处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大厮不道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知那玉楼在房中听见,气得发昏,连套手战,只是不敢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交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借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吶吶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过也只是个浪精〈毛必〉,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靸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试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他,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有句话儿和你说。」衙内骂:「贼奴才,你说!」有〔山坡羊〕为证:
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细细儿听奴分诉。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娶我当家理纪,管着些油盐酱醋。你吃了饭吃茶,只在我手里抹布。没了俺娘,你也把我升为个署府。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奴桉家伏业,才把这活来做。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今日又起这个毛心儿里来呵,把往日恩情,弄得半星儿也无!叫了声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愿嫁上个姐夫!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实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嫌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