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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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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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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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词曰:    

别后谁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辄弃鸾俦。从此箫郎泪暗流,过秦楼,几空回首。纵新人胜旧,也应须一别,洒泪登舟。  

----右调《懒画眉》


却说西门庆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 ,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 。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 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 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来,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 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 且停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 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 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一面烫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 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蹊跷。两个饮够多时,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 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 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面出了店门。临行,西 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银子,自忖道: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只是这银子,恐怕武二来家有说话,留着倒是个见证。一面又忖道: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于是一直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里火发。何九一到,便间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 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才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䯼髻,从里面假哭 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 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里暗道: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旁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 ,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 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来斋堂管待 ,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  


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纸、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 ,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落后带着小厮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意密,常时三五夜不归去,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都不欢喜。正是: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    

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 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过端阳,家家共举觞。  


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 :大官人往那里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 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笑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 ,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 :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说罢, 潘妈道:他从小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王婆道:你家这姐姐 ,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钟箸,妇人斟酒在他面 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家。妇人知西门庆来了,因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  


西门庆从后门过来,妇人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 ,怎肯带孝!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 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这两日有些事,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才拜谢收了。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的,以此不瞒他,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 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东西去了。大 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 娘买来,且有一回耽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 处饮酒。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 。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泽田苗,正是:


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 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 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 !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也不是赖精,大官人少 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盏热酒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 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切割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都摆在房中,烫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 美酒,交杯叠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 好,你却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着他放在膝儿上, 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道: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欢喜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 !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殢雨尤云,调笑玩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掩闭了房 门,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 ,似水如鱼。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    


寂静兰房簟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    

方才枕上浇红烛,忽又偷来火隔墙。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六回

西门庆买嘱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

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喳,

亡身丧命皆因此,破业倾家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一朝祸起萧墙内,亏杀王婆先做牙。


却说西门庆便对何九说去了。且说王婆拿银子来买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妇人商议,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拙夫因害心疼得慌,不想一日一日越重了,看来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敢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来,又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借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菓品案酒之类,一面荡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饮勾多时,只见西门庆自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余不多言。」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老九!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面出了店门。临行,西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心中疑忌:「我殓武大身尸,他何故与我这十两银子?此事必跷蹊。」一面来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的久哩。火家在那里,何九便问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才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得的苦!拙夫心疼症候,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里自忖的道:「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旛,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翫着那两点神水。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傍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拏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众火家各分散了。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并武大尸首,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撤在池子里。原来那日斋堂管待,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


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去了,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旛钱布,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恣情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今武大死后,带着跟随小厮,径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肺腑,意密如胶,常时三五夜不曾归去,把家中大小,丢的七颠八倒,都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几时,必有败!有鹧鸪天为证: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胶,

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欝欝,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个月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


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大官人往那里去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大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一面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撮下笑来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说罢,潘妈道:「他从小儿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原来这婆子撮合得西门庆和这妇人刮刺上了,早晚替他通事殷懃儿,提壶打酒,靠些油水养口。一面对他娘潘妈说:「你家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用他?」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锺筯,妇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去。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于是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的残馔撤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陪侍。


西门庆从月台上过来,妇人从梯凳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怎肯带孝?楼上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布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陪伴西门庆做一处作欢顽耍。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儿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便是家中小妾,昨日没了,殡送忙了两日。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纔拜谢收了。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了,以此不瞒他,令他拏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酒肉嗄饭果品去了。大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娘买来,且有一回耽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处饮酒。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子,拿着一条十八两秤,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一块湿云处,大雨倾盆相似。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泽田苗;洗炎驱暑,佳人贪其赏玩;润泽田苗,行人忘其泥泞。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鹅菜蔬菓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巾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两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见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叫大官人赔我!」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我不是赖精,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疋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过荡热酒盏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干衣裳去。」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割切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菓品之类,都摆在房中。荡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共设佳肴,交杯迭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歹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初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唱了一个{两头南调}儿:


冠儿不戴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厢,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柱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喜欢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项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你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门庆一面捧着她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殢雨尤云,调笑顽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官人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淹闭了房门,解衣上床顽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动啖用着。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取乐欢娱,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有诗单道其态。诗曰:


寂静兰房箪枕凉,才子佳人至妙顽,

才去倒浇红腊烛,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餐花萼,戏水蜻蜓上下旋,

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下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由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各散去了。正是:


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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