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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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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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72.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六十八回
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词曰:
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态,况与玉人明说。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岐亭把盏,水流花谢时节。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举家感激不浅。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初五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他吃茶,说:大姐姐往乔亲家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他还和你说话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思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又见西门庆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紵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他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淫妇,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同走走去。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没紧望朋友,知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轿子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良久,安郎中来到,西门庆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又说: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当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厅上,解去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尚未回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们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磕头。正面安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打横。玳安在旁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
须臾,郑春拿上茶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吃毕茶,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问了姓名。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鸨子怕西门庆冷,又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内添上许多兽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下温秀才座位在左首。旁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旁弹唱。
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钟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香茶。西门庆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毛必]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说笑中间,妓女又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谁的女儿?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䯼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只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西门庆见他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
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上来,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喝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道: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上,躧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笑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生来。于是西门庆与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着乐器弹唱。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几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真是:
芳姿丽质更妖烧,秋水精神瑞雪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见了,如何不爱。吃了几钟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于是脱了上盖,止穿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止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着禁节儿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欢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里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内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道: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㒲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毛几][毛八]的行货子。爱月儿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骂出来!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门关上。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这小淫妇儿,我恁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着我。爱月儿道:爹也没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有甚门路儿,说与我知道。爱月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对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道: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郑爱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寻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你怎的晓的就里?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某处会过一面,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㒲的货,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硶杀我罢了!只好蒋家百家奴儿接他。西门庆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原是梳笼我的一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若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枕头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风卒未休。
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
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两个交欢良久,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教:亲达达,慢着些儿!少顷,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净了手,同携手来到席上。
吴银儿和爱香儿正与葵轩、伯爵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众人见西门庆进入,俱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丢在这里,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着。西门庆道:俺每说句话儿,有甚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钟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玳安在旁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呶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申何时成就。
唱了一个,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个。吃毕,众人又彼此交换递了两转,妓女又唱了两个。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每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着,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每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每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着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使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了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再陪应二哥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那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说道:我说的话,爹你在心些,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叫郑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门庆才上轿去了。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旁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的?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今早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哈哈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问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敬济道:问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足孝]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纟堂]开了门,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家,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纟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里来的,便让家里坐。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见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算进香帐哩。半日拿了钟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见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到家回声,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甚么,我明日早去罢。玳安道:只分忖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抓寻了个小发昏。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着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俺爹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罢。玳安道: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娘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的,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玳安道:记的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紧,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说?你也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还是话。一面教文[纟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
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
雪压残红一夜凋,晓来帘外正飘飘。
数枝翠叶空相对,万片香魂不可招。
长乐梦回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
欲将玉笛传遗恨,若被东风透绮寮。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菓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孙文相来,举家感激不浅。今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罢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也是一样。」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菓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这里西门庆赏拾盒钱,打发去讫。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儿断七,教他请八众尼僧来家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下他,陪他吃茶,说:「大姐姐不在家,往乔亲家与长姐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见他,他还和你说话,好与你写法银子。」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因想着玉萧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自从李瓶儿死了,又见西门庆在他屋里,把奶子也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无人处,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吃,寻头男衣胞,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来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不和他说。到初五日,早请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各门上贴欢门吊子,讽诵华严金刚经呪,礼拜血盆宝忏,酒花米,转念三十五佛明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打动法器,只是敲木鱼,击手盘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和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门庆见帖儿笑了,说:「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材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李三哥相陪。又费事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分付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纻丝、两匹京段、五十两银子,谢了钱龙野先生。」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勾了,这个是你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天时分,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
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辰,走来西门庆家,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经钱他多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这咱里未曾念经,经钱写法,都找完了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子姑口里喃喃吶吶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转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个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嚷去了。
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段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咱也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休要难为人家。」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走走。」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画童儿请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赤道有要没紧望朋友,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分付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西门庆分付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走着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分付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良久,安郎中来,跟从许多人。西门庆冠冕出来迎接。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峯,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已定今岁,恭喜在即。」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过于非望?」又说:「老先生此今荣擢美差,足展雄才大略。河治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叨承科甲,处在下僚。若非蔡老先生抬举,备员冬曹,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今又承命修理河道,况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而今瓜州、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济宁、宿迁、临清、新河一带,皆毁坏废,北南河南陡,淤沙无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贼盗梗阻,财用匮乏,大覃神输鬼没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自有才猷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勅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卓儿。安郎中道:「学生实告,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跟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放了卓,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多是顿烂下饭、鸡蹄、鹅鸭、鲜鱼、羊头、肚肺、血脏、鲊汤之类。纯白上新软稻粳饭 。用银厢瓯儿盛着,里面沙糖、榛松、瓜仁拌着饭。又小金锺暖斟来酿,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锺,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听上,解去了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未回家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径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门头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来杭州攒翠重梅钿,见油头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分付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插烛也似磕了头。正面安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两个打横,玳安在傍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多回去。分付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家里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工部安郎中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须臾,郑春拿茶上来。爱香儿拿了一盏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还有客人来。」吃毕茶,收下盏托去。
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多花枝招台,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多问了名姓。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只见鸨子上来说:「只怕老爹害冷,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兽炭,频加兰麝香霞。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諕的众人一溜烟走了。
不一时收拾菓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卓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空着温秀才坐位在左首。傍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盘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傍弹唱。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脚穿云履绒袜,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锺筯,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韮烧卖 ,八宝攒汤 ,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二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会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先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与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爪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西门庆问:「银儿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春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毛〈毛皮〉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一般了。」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多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说笑中间,厨下割献豕蹄一领,又是四碗下饭,羊蹄、黄芽、臊子韮、肚肺羹 、血脏之类。妓女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的?」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发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耳边戴着金丁香儿。上穿白绫对衿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紬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段云头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多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了,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擩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那里哥儿,你行头不仔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坐。就在西门庆卓边坐下,连忙放锺筯。西门庆见了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儿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儿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打发上来。
吴银儿在傍,只吃了半个点心,呵了两口汤,放下筯儿,和西门庆攀话。因拿起锺儿来说:「爹,这酒寒些,从新折了,另换上暖酒。」郑春上来把伯爵众人等酒都斟上,行过一巡。吴银儿便问:「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姐道:「好说,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众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多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说的只情说,把俺每这里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锺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傍,躧着火盆,合着声音,启朱唇,露皓齿,词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落索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菓,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将军,柱夜对木,伴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锺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锺;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那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锺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这里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再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那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锺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锺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看看天色,掌烛上来。下饭添换,都已上完。下边玳安、琴童、画童、应宝都在鸨子房里放卓儿,有汤饭点心酒肴管待。
须臾,拿上各样菓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分付拿个骰盆儿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儿那边来。」于是西门庆与吴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叫呀,酒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都往下席递李三、黄四。原来爱月儿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迴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犹赛美人儿一般。但见:
芳姿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目半弯藏琥珀,朱唇一伙点樱桃。
露来玉笋纤纤细,行步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这西门庆一见,如何不爱?吃了几锺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也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床畔则斗帐云横,鲛绡雾设。于是脱了上盖,底下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着禁节儿便好。那日我胡乱整治了不多儿,知道爹好吃,教郑春送来。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磕的,汗巾儿是我闲着用工夫撮的穗子。瓜仁子,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头,我见他早时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不多些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喜欢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内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来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里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得姊妹们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諕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道:「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肐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㒲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着银镯子,犹若美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着金戒指儿,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髟巳}{髟己}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攘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的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笼道子门关一面关上门。」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孙锡钺,踢行头白回子、沙三,日逐嫖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王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祅,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分付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呪,恰好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官打了嘴,替爹出气。」
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项,搵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拿着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着熏热身上,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郑爱月悉把:「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他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我又问你怎的晓的就里?」这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其处会过一遍,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入日}的货!麻着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碜杀我罢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儿接他,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西门庆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是原梳笼我的那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这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每日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两日间掠几两银好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
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夏枕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里面穿着红潞紬底衣,褪下一只膝裤腿来。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头上,解开前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
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那。
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那当下两个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教道:「亲达达,慢着些儿。」良久,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裙,于灯下照镜理容。西门庆在床前盆中净手,着上衣服,两个携手来到席上。吴银儿便守着,对爱香儿挨近,葵轩正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要在热闹处。众人见西门庆进入,多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一般的把俺每去在这里,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着。」西门庆道:「俺每说句话儿,有甚这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锺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玳安在傍掩口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弩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分付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分付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愁消儿:「俺每会唱。」于是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向时成就?
唱了一个词儿,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又唱道:
过尔丫鬟,欲铸黄金拜将坛。莫通明晓寄与书生,云雨巫山。重门今夜未曾拴,深闺特把情郎盼夜静更阑,更阑!偷花妙手今番难按。
吃毕,西门庆令再斟上,郑香儿上来递西门庆,吴银儿递温秀才,爱月儿递伯爵。郑春在傍捧着菓菜儿。又唱道:
梦入高堂,相会风流窈窕娘。我与他同携素手,共入罗帏,永结鸾凤。灵犀一点透膏肓,鲛绡帐底翻红浪。粉汗凝香,凝香!今宵一刻,人间天上。
唱毕又叫呀酒。爱月儿却转过捧西门庆酒,吴银儿递温秀才,并李三、黄四,从新斟酒。又唱第四个:
春暖芙蓉,鬓乱钗横宝髻松。我为他香娇玉软,燕侣莺俦,意美情浓。腰肢无力眼蒙胧,深情自把眉儿纵。两意相同,相同!百年恩爱,和偕鸾凤。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儿,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每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李三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着,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每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每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基,郑家鸨子迎着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勾了。我不是还坐回儿,许多事在身上。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教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死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了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陪应二哥再坐坐,我先去罢。」于是多送出门来。那郑月儿拉着西门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脸上转,一径扬声说道:「我头里说的话,爹你在心些,知道了,法不待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又道:「郑春,你送老爹到家,多上覆娘们。」那吴银儿也说多上覆大娘。伯爵道:「我不好说的,贼小淫妇儿们,都搀行夺市的稍上覆;偏我就没个人儿上覆。」爱月道:「你这花子过一边儿!」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西门庆赏赐了三四两,俱不在话下。
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径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吃了饭,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段子铺饭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傍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了?」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我今早辰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呵呵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吃了饭,问了他,快去。」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经济道:「寻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傍边有个小胡衕儿,进小胡衕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这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锁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活,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躧着马台,望上一骟,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
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戳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胡衕。北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纟堂〉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外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纟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他明间内,见上面供养着利市布,有几个人在那里会中倚记罢,进香算帐哩。半日,拿了锺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见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径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刚才说回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回俺爹话?惹的不怪我。」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你到家回声儿,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什么?我明日早往宅内去罢。」玳安道:「只分付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刺儿里住,教我抓寻了个不发心。」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希罕俺毋?今日忽刺入又冷锅中荳儿爆,我猜见你六娘没了,已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见了俺爹,他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玳安道:「原来等你会茶?马在外边没人看,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分付又分付,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因问:「你大姐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
这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店铺里驴子,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驴子?」玳安道:「我记得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为了场事,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紧处,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那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儿,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躲听,你什么好对象儿。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得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惹的爹说。你上马,咱两个迭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刺刺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子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等还好说。」一面教文〈纟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径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
欲向深闺永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有诗为证:
谁信桃源有路通,桃花含露笑春风。
桃源只在山溪里,今许渔郎去问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