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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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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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贪欲丧命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9.html
吴月娘失偶生儿
词曰: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话说西门庆,奸耍了来爵老婆,复走到卷棚内,陪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饮酒。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会,上罢元宵圆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吴舜臣媳妇都家去了。陈敬济打发王皇亲戏子二两银子唱钱,酒食管待出门。只四个唱的并小优儿,还在卷棚内弹唱递酒。伯爵向西门庆说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礼去不曾?西门庆说道:我早辰送过去了。玳安道:花大舅头里使来定儿送请贴儿来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来会你。西门庆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罢。少顷,四个唱的后边去了,李铭等上来弹唱,那西门庆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吴大舅道:姐夫连日辛苦了,罢罢,咱每告辞罢。于是起身。那西门庆又不肯,只顾拦着,留坐到二更时分才散。西门庆先打发四个唱的轿子去了,拿大钟赏李铭等三人每人两钟酒,与了六钱唱钱,临出门,叫回李铭分付:我十五日要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众位,你早替我叫下四个唱的,休要误了。李铭跪下禀问:爹叫那四个?西门庆道:樊百家奴儿,秦玉芝儿,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个冯金宝儿,并吕赛儿,好歹叫了来。李铭应诺:小的知道了。磕了头去了。
西门庆归后边月娘房里来。月娘告诉:今日林太太与荆大人娘子好不喜欢,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谢我说:蒙老爹扶持,但得好处,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攒粮运去也。又说: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欢六姐,又引到那边花园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项也赏了许多东西。说毕,西门庆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梦,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敢是我日里看着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骂嚷,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梦。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
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梳头净面,穿上衣裳,走来前边书房中坐的。只见玉箫问如意儿挤了半瓯子奶,径到书房与西门庆吃药。西门庆正倚靠床上,叫王经替他打腿。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玉箫打发他吃了药,西门庆就使他拿了一对金镶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送到来爵媳妇子屋里去。那玉箫明见主子使他干此营生,又似来旺媳妇子那一本帐,连忙钻头觅缝,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还走来回西门庆话,说道:收了,改日与爹磕头。就拿回空瓯子儿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约莫等到饭时前后,还不见进来。
原来王经稍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儿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西门庆打开纸包儿,却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又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遂把顺袋放在书厨内,锦托儿褪于袖中。正在凝思之际,忽见吴月娘蓦地走来,掀开帘子,见他躺在床上,王经扒着替他打腿,便说道:你怎的只顾在前头,就不进去了,屋里摆下粥了。你告我说,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没精神?西门庆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气起了。你吃了药,也等慢慢来。一面请到房中,打发他吃粥。因说道:大节下,你也打起精神儿来,今日门外花大舅生日,请你往那里走走去。再不,叫将应二哥来,同你坐坐。西门庆道:他也不在,与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儿,等我往灯市铺子内和他二舅坐坐罢。月娘道:你骑马去,我教丫鬟整理。这西门庆一面分付玳安备马,王经跟随,穿上衣穿,径到狮子街灯市里来。但见灯市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
太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回。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西门庆看了回灯,到房子门首下马,进入里面坐下。慌的吴二舅、贲四都来声喏。门首买卖,甚是兴盛。来昭妻一丈青又早书房内笼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时,吴月娘使琴童儿、来安儿拿了两方盒点心嗄饭菜蔬,铺内有南边带来豆酒,打开一坛,摆在楼上,请吴二舅与贲四轮番吃酒。楼窗外就看见灯市,来往人烟不断。
吃至饭后时分,西门庆使王经对王六儿说去。王六儿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肴等候。西门庆分付来昭:将这一桌酒菜,晚夕留着吴二舅、贲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坛酒,过王六儿这边来。西门庆于是骑马径到他家。妇人打扮迎接到明间内,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迭承你厚礼,怎的两次请你不去?王六儿说道:爹倒说的好,我家中再有谁来?不知怎的,这两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饭儿也懒待吃,做事没入脚处。西门庆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妇人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见爹这一向不来,不知怎的怠慢着爹了,爹把我网巾圈儿打靠后了,只怕另有个心上人儿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这个理!倒因家中节间摆酒,忙了两日。妇人道:说昨日爹家中请堂客来。西门庆道:便是你大娘吃过人家两席节酒,须得请人回席。妇人道:请了那几位堂客?西门庆便说某人某人,从头诉说一遍。妇人道:看灯酒儿,只请要紧的,就不请俺每请儿。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十六,还有一席酒,请你每众伙计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妇人道:娘若赏个贴儿来,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骂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说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来,倒是俺每撺掇了他去,落后骂了来,好不在这里哭。俺每倒没意思剌涑的。落后又教爹娘费心,送了盒子并一两银子来,安抚了他,才罢了。原来小大姐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门庆道: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达的性儿,着紧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没见,他叫你唱,你就唱个儿与他听罢了,谁教你不唱,又说他来?妇人道:耶(口乐),耶(口乐)!他对我说,他几时说他来,说小大姐走来指着脸子就骂起来,在我这里好不三行鼻涕两行眼泪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发他去了。说了一回,丫头拿茶吃了。老冯婆子又走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与了他约三四钱一块银子,说道:从你娘没了,就不往我那里走走去。妇人道:没他的主儿,那里着落?倒常时来我这里,和我做伴儿。
不一时,请西门庆房中坐的,问:爹和了午饭不曾?西门庆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刚才陪你二舅又吃了两个点心,且不吃甚么哩。一面放桌儿,安排上酒来。妇人令王经打开豆酒,筛将上来,陪西门庆做一处饮酒。妇人问道:我稍来的那物件儿,爹看见来?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溜头发,亲手做的。管情爹见了爱。西门庆道:多谢你厚情。饮至半酣,见房内无人,西门庆袖中取出来,套在龟身下,两根锦带儿扎在腰间,用酒服下胡僧药去,那妇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话登时奢棱跳脑,横筋皆现,色若紫肝,比银托子和白绫带子又不同。西门庆搂妇人坐在怀内,那话插进牝中,在上面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顽笑。吃至掌灯,冯妈妈又做了些韭菜猪肉饼儿拿上来。妇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两个,丫鬟收下去。两个就在里间暖炕上,撩开锦幔,解衣就寝。妇人知道西门庆好点着灯行房,把灯台移在里间炕边桌上,一面将纸门关上,澡牝干净,脱了裤儿,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回。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那话十分坚硬。先令妇人马伏在下,那话放入庭花内,极力扇蹦了约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连声响亮,妇人用手在下揉着心子,口中叫达达如流水。西门庆还不美意,又起来披上白绫小袄,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仰卧,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少时,没棱露脑,浅抽深送。恐妇人害冷,亦取红绫短襦,盖在他身上。这西门庆乘其酒兴,把灯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势。抽撤至首,复送至根,又数百回。妇人口中百般柔声颤语,都叫将出来。西门庆又取粉红膏子药,涂在龟头上攮进去,妇人阴中麻痒不能当,急令深入,两厢迎就。这西门庆故作逗留,戏将龟头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妇人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灯光里,见他两只腿儿着红鞋,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长青便好。休要日远日疏,顽耍厌了,把奴来不理。奴就想死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想他恁在外做买卖,有钱,他不会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西门庆道:我的儿,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妇人道:好达达,等他来家,好歹替他娶了一个罢,或把我放在外头,或是招我到家去,随你心里。淫妇爽利把不直钱的身子,拼与达达罢,无有个不依你的。西门庆道:我知道。两个说话之间,又干勾两顿饭时,方才精泄。解御下妇人脚带来,搂在被窝内,并头交股,醉眼朦胧,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起。西门庆起来,穿衣净手。妇人开了房门,叫丫鬟进来,再添美馔,复饮香醪,满斟暖酒,又陪西门庆吃了十数杯。不觉醉上来,才点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纸贴儿递与妇人:问甘伙计铺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随你要甚花样。那妇人万福谢了,方送出门。
王经打着灯笼,玳安、琴童笼着马,那时也有三更天气,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街市上人烟寂寞,闾巷内犬吠盈盈。打马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跟前,忽然一阵旋风,只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见了只一惊跳,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煞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王经打着灯笼,后边跟不上。西门庆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此这一来,正是:
失脱人家逢五道,滨冷饿鬼撞钟馗。
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西门太一只手搭伏着他肩膀上,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呐呐说道:小淫妇儿,你达达今日醉了,收拾铺,我睡也。那妇人持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他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妇人要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弹。药在我袖中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妇人将白绫带子拴在根上,那话跃然而起,妇人见他只顾去睡,于是骑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药安放在马眼内,顶入牝中,只顾揉搓,那话直抵苞花窝里,觉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又两手据按,举股一起一坐,那话坐棱露脑,一二百回。初时涩滞,次后--浸出,稍沾滑落,西门庆由着他掇弄,只是不理。妇人情不能当,以舌亲于西门庆口中,两手搂着他脖项,极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尽没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随拭随出。比三鼓天,五换巾帕。妇人一连丢了两次,西门庆只是不泄。龟头越发胀的犹如炭火一般,害箍胀的慌,令妇人把根下带子去了,还发胀不已,令妇人用口吮之。这妇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已,又勒勾约一顿饭时,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出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做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亦苏醒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莲问: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许多来?更不说他用的药多了。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清早辰,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望前一头抢将去。早被春梅双手扶住,不曾跌着磕伤了头脸。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来。慌的金莲连忙问道:只怕你空心虚弱,且坐着,吃些甚么儿着,出去也不迟。一面使秋菊:后边取粥来与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后边厨下,问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这般,今早起来害了头晕,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听见,叫了秋菊,问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门庆梳头,头晕跌倒之事,告诉一遍。月娘不听便了,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来金莲房中看视。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今日怎的头晕?西门庆道:我不知怎的,刚才就头晕起来。金莲道:早时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轻身子儿,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来家晚了,酒多了头沉。金莲道:昨日往谁家吃酒?那咱晚才来。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铺子里吃酒来。不一时,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着,打发西门庆吃。那西门庆拿起粥来,只吃了半瓯儿,懒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里觉怎的?西门庆道:我不怎么,只是身子虚飘飘的,懒待动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贴儿,十五日请周菊轩、荆南岗、何大人众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还没吃药,取奶来把那药再吃上一服。是你连日着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问如意儿挤了奶来,用盏儿盛着,教西门庆吃了药,起身往前边去。春梅扶着,刚走到花园角门首,觉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荡荡,做不的主儿,只要倒。春梅又扶回来了。月娘道:依我且歇两日儿,请人也罢了,那里在乎这一时。且在屋里将息两日儿,不出去罢。因说:你心里要吃甚么,我往后边做来与你吃。西门庆道:我心里不想吃。
月娘到后边,从新又审问金莲:他昨日来家醉不醉?再没曾吃酒?与你行甚么事?金莲听了,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说一千个没有:姐姐,你没的说,他那咱晚来了,醉的行礼儿也没顾的,还问我要烧酒吃,教我拿茶当酒与他吃,只说没了酒,好好打发他睡了。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别处外边有了事来,俺每不知道。若说家里,可是没丝毫事儿。月娘和玉楼都坐在一处,一面叫了玳安、琴童两个到跟前审问他:你爹昨日在那里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然有一差二错,就在你这两个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说狮子街和二舅、贲四吃酒,再没往那里去。落后叫将吴二舅来,问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这吴月娘听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尽力数骂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说出:昨日在韩道国老婆家吃酒来。那潘金莲得不的一声就来了,说道:姐姐刚才就埋怨起俺每来,正是冤杀旁人笑杀贼。俺每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姐姐那等说来,莫不俺每成日把这件事放在头里?又道:姐姐,你再问这两个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户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时分才来,不知在谁家来。谁家一个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说出来,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备说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说道:嗔道教我拿贴儿请他,我还说人生面不熟,他不肯来,怎知和他有连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搽的那脸倒像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浪货!玉楼道:姐姐,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人儿,娘母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金莲道:那老淫妇有甚么廉耻!月娘道:我只说他决不来,谁想他浪(扌扉)着来了。金莲道:这个,姐姐才显出个皂白来了!像韩道国家这个淫妇,姐姐还嗔我骂他!干净一家子都养汉,是个明王八,把个王八花子也裁派将来,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我平日在他家做甚么?还是我姨娘在他家紧隔壁住,他家有个花园,俺每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子,就说我在他家来,我认的他是谁?也是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那金莲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月娘主张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儿,拿了前边与西门庆吃。正走到仪门首,只见平安儿径直往花园中走。被月娘叫住问道:你做甚么?平安儿道:李铭叫了四个唱的,十五日摆酒,因来回话。问摆的成摆不成。我说未发贴儿哩。他不信,教我进来禀爹。月娘骂道:怪贼奴才,还摆甚么酒,问甚么,还不回那王八去哩,还来禀爹娘哩。把平安儿骂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莲房中,看着西门庆只吃了三四个水角儿,就不吃了。因说道:李铭来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西门庆点头儿。
西门庆只望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伴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月娘道:你依我拿贴儿回了何大人,在家调理两日儿,不去罢。你身子恁虚弱,趁早使小厮请了任医官,教瞧瞧。你吃他两贴药过来。休要只顾耽着,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两日通没大好吃甚么儿,如何禁的?那西门庆只是不肯吐口儿请太医,只说:我不妨事,过两日好了,我还出去。虽故差人拿贴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躁,没好气。西门庆只望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伴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月娘道:你依我拿贴儿回了何大人,在家调理两日儿,不去罢。你身子恁虚弱,趁早使小厮请了任医官,教瞧瞧。你吃他两贴药过来。休要只顾耽着,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两日通没大好吃甚么儿,如何禁的?那西门庆只是不肯吐口儿请太医,只说:我不妨事,过两日好了,我还出去。虽故差人拿贴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躁,没好气。
应伯爵打听得知,走来看他。西门庆请至金莲房中坐的。伯爵声喏道:前日打搅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里不去。西门庆道:我心中若好时,也去了。不知怎的懒待动旦。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内怎样的?西门庆道:不怎的,只是有些头晕,起来身子软,走不的。伯爵道:我见你面容发红色,只怕是火。教人看来不曾?西门庆道:房下说请任后溪来看我,我说又没甚大病,怎好请他的。伯爵道:哥,你这个就差了,还请他来看看,怎的说。吃两贴药,散开这火就好了。春气起,人都是这等痰火举发举发。昨日李铭撞见我,说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请人摆酒,说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来看哥。西门庆道:我今日连衙门中拜牌也没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调理两日儿出门。吃毕茶道:我去罢,再来看哥。李桂姐会了吴银儿,也要来看你哩。西门庆道:你吃了饭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扬长出去了。
西门庆于是使琴童往门外请了任医官来,进房中诊了脉,说道: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此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说毕,作辞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钱银子,讨将药来,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西门庆于是使琴童往门外请了任医官来,进房中诊了脉,说道: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此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说毕,作辞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钱银子,讨将药来,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
到后晌时分,李桂姐、吴银儿坐轿子来看。每人两个盒子,进房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怎的心里不自在?西门庆道:你姐儿两个自恁来看看便了,如何又费心买礼儿。因说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发的重些。桂姐道:还是爹这节间酒吃的多了,清洁他两日儿,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儿那边屋里,与月娘众人见节。请到后边,摆茶毕,又走来到前边,陪西门庆坐的说话儿。只见伯爵又陪了谢希大、常峙节来望。西门庆教玉箫搊扶他起来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内,放桌儿吃酒。谢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箫把头扭着不答应。西门庆道:我还没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儿还好。不一时,拿将粥来。西门庆拿起粥来,只扒了半盏儿,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吴银儿都在李瓶儿那边坐的。伯爵问道:李桂姐与银姐来了,怎的不见?西门庆道:在那边坐的。伯爵因令来安儿:你请过来,唱一套儿与你爹听。吴月娘恐西门庆不耐烦,拦着,只说吃酒哩,不教过来。众人吃了一回酒,说道:哥,你陪着俺每坐,只怕劳碌着你。俺每去了,你自在侧侧儿罢。西门庆道:起动列位挂心。三人于是作辞去了。
应伯爵走出小院门,叫玳安过来分付:你对你大娘说,应二爹说来,你爹面上变色,有些滞气,不好,早寻人看他。大街上胡太医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请他看看,休要耽迟了。玳安不敢怠慢,走来告诉月娘。月娘慌进房来,对西门庆说:方才应二哥对小厮说,大街上胡太医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请他来看看你?西门庆道:胡太医前番看李大姐不济,又请他?月娘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看他不济,只怕你有缘,吃了他的药儿好了是的。西门庆道:也罢,你请他去。不一时,使棋童儿请了胡太医来。适有吴大舅来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脉。对吴大舅、陈敬济说:老爹是个下部蕴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卦了五星药金,讨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月娘慌了,打发桂姐、吴银儿去了,又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到次日,何千户要来望,先使人来说。月娘便对西门庆道:何大人要来看你,我扶你往后边去罢,这边隔二骗三,不是个待人的。那西门庆点头儿。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莲肩搭搊扶着,方离了金莲房,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在明间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干净,焚下香。不一时,何千户来到,陈敬济请他到于后边卧房,看见西门庆坐在病榻上,说道:长官,我不敢作揖。因问:贵恙觉好些?西门庆告诉:上边火倒退下了,只是下边肿毒,当不的。何千户道:此系便毒。我学生有一相识,在东昌府探亲,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刘号桔斋,年半百,极看的好疮毒。我就使人请他来看看长官贵恙。西门庆道:多承长官费心,我这里就差人请去。何千户吃毕茶,说道:长官,你耐烦保重。衙门中事,我每日委答应的递事件与你,不消挂意。西门庆举手道:只是有劳长官了。作辞出门。西门庆这里随即差玳安拿贴儿,同何家人请了这刘桔斋来。看了脉,并不便处,连忙上了药,又封一贴煎药来。西门庆答贺了一匹杭州绢,一两银子。吃了他头一盏药,还不见动静。
那日不想郑月儿送了一盒鸽子雏儿,一盒果饼顶皮酥,坐轿子来看。进门与西门庆磕头,说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银姐好人儿,不对我说声儿,两个就先来了。看的爹迟了,休怪。西门庆道:不迟,又起动你费心,又买礼来。爱月儿笑道:甚么大礼,惶恐。因说:爹清减的恁样的,每日饮馔也用些儿?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儿。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汤儿,刚才太医看了去了。爱月儿道:娘,你分付姐把鸽子雏儿顿烂一个儿来,等我劝爹进些粥儿。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着你,却怎么样儿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内拦着,吃不下去。爱月儿道:爹,你依我说,把这饮撰儿就懒待吃,须也强吃些儿,怕怎的?人无根本,水食为命。终须用的有柱戗些儿。不然,越发淘渌的身子空虚了。不一时,顿烂了鸽子雏儿,小玉拿粥上来,十香甜酱瓜茄,粳粟米粥儿。这郑月儿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强打着精神,只吃了上半盏儿。拣两箸儿鸽子雏儿在口内,就摇头儿不吃了。爱月儿道:一来也是药,二来还亏我劝爹,却怎的也进了些饮馔儿!玉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来,劝着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摆茶与爱月儿吃,临晚管待酒馔,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他家去。爱月儿临出门,又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你耐烦将息两日儿,我再来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门庆又吃了刘桔斋第二贴药,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不便处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月娘众人慌了,都守着看视,见吃药不效,一面请了刘婆子,在前边卷棚内与西门庆点人灯挑神,一面又使小厮往周守备家内访问吴神仙在那里,请他来看,因他原相西门庆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贲四说:也不消问周老爹宅内去,如今吴神仙见在门外土地庙前,出着个卦肆儿,又行医,又卖卦。人请他,不争利物,就去看治。月娘连忙就使琴童把这吴神仙请将来。进房看了西门庆不似往时,形容消减,病体恹恹,勒着手帕,在于卧榻。先诊了脉息,说道: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与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月娘见他说治不的了,道:既下药不好,先生看他命运如何?吴神仙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说道:属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时。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见行癸亥运。虽然是火土伤官,今年戊土来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冲辰,怎么当的?虽发财发福,难保寿源。有四句断语不好。说道: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月娘道:命不好,请问先生还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只得拿了一匹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敬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并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敬济道: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
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
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拿四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才打发去了,不防忽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床上倒下,就昏晕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就来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教如意儿来。比及玉楼回到上房里面,不见了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寻草纸去来。那玉楼也不留心,且守着月娘,拿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
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屋里装柳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得当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儿罢。拜谢去了。
月娘苏醒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锁。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在屋里去了。
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殡,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细说。
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敬济斩衰泣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待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桌;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月娘与了一套绸绢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儿起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子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儿,世间有这等蹊跷古怪事。
不说众人理乱这桩事。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吴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内看着与西门庆传影,伯爵走来,与众人见礼,说道:可伤,做梦不知哥没了。要请月娘拜见,吴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来,如此这般,就是同日添了个娃儿。伯爵愕然道:有这等事!也罢也罢,哥有了个后代,这家当有了主儿了。落后陈敬济穿着一身重孝,走来与伯爵磕头。伯爵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每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家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还不大十分历练。吴大舅道:二哥,你没的说。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闲,见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虽故有嫂子,外边事怎么理的?还是老舅主张。自古没舅不生,没舅不长。一个亲娘舅,比不的别人。你老人家就是个都根主儿,再有谁大?因问道:有了发引日期没有?吴大舅道:择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殡,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时,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
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吴大舅与伯爵陪侍吃茶,问了发引的日期。何千户分付手下该班排军,原答应的,一个也不许动,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许回衙门当差。又委两名节级管领,如有违误,呈来重治。又对吴大舅说:如有外边人拖欠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老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缺,申报东京本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兖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说道:你早来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寻思间,又见西门庆书中封着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便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手拿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春鸿书中,又与了一两路费,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只说宋老爷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老爹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每人与你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拿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不肯,口里含糊应诺。
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敬济磕了头,问:讨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欲说不肯,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拿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拿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负义?径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知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就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着刚才何大人分付,把这件事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教他替俺追追这银子来,发送姐夫。他同寮间自恁要做分上,这些事儿莫道不依。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银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书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护,何况又同寮之间,你等怎抵斗的他过!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兖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不也拿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了些。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见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
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桌,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拿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欠帖,饶了他五十两,余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
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得病
吴月娘墓生产子
仁者难逢思有常,闲居慎匀恃无伤。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夹口物多终仿病,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此八句诗,乃邵尧夫所作,皆言天道福善,鬼神恶盈。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西门庆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之将至。当日在夹道内奸耍了来爵老婆,走到卷棚内陪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饮酒。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吴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回,上罢元宵圆子,方才起身,告辞上轿家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吴舜臣媳妇,都家去了。
陈经济打发了王皇亲戏子二两银子唱钱,酒食管待出门。只见四个唱的并小优,还在卷棚内弹唱递酒。伯爵向西门庆说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礼去不曾?」西门庆说道:「我早辰送过去了。」玳安道:「花大哥那里头里使来定儿送请帖儿来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来会你。」西门庆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罢,我慢慢儿去递杯酒。」四个唱的后边去了,李铭等上来弹唱。西门庆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吴大舅道:「姐夫连日辛苦了,罢罢,咱每告辞罢。」于是起身。那西门庆又不肯,只顾拦着留坐,到二更时分才散。西门庆先发四个唱的轿子去了,拿大钟赏李铭等三人,每人两锺酒,与了六钱唱钱。临出门,叫回李铭分付:「我十五日要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众位,你早替叫下四个唱的,休要误了。」李铭跪下,禀问:「爹叫那四个?」西门庆道:「樊百家奴儿、秦玉芝儿,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个冯金宝儿,并吕赛儿,好歹叫了来。」李铭应诺:「小的知道了。」磕了头去了。西门庆归后边月娘房里来,月娘告诉:「今日林太太在席,与荆大人娘子,好不喜欢!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谢我老爹扶持,但得好处,不敢有忘!也在出月,往淮上催攒粮运去也。又说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欢六姐;又引到那边花园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项也赏唱的许多东西。」说毕,西门庆就在上房歇了。到了半夜,月娘做了一梦,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敢是我日里看见他林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厢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喓喝,和他骂嚷,嚷嚷着,就醒了,不想都是南柯一梦!」西门庆道:「你从睡梦中,只顾气骂不止,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
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梳头净面,穿上衣裳,走来前边书房中笼上火,那里坐的。只见玉箫早辰来如意儿房中,挤了半瓯子奶,径到厢房与西门庆吃药。见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经替他打腿。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打发他吃药,西门庆使他拿了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教他送到来爵媳妇子房里去。那玉箫听见主子使他干此营生,又似来旺媳妇子那一本帐,连忙钻头觅缝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还走来回西门庆话,说道:「收了,改日与爹磕头」。拿回空瓯子儿到上房。月娘问他:「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甚么哩?」玉箫道:「没言语。」月娘道:「你替他熬粥下来。」约莫等饭时前后,还不见进来。原来王经稍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儿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西门庆打开纸包儿,都是老婆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安放在尘柄下,做的十分细巧工夫。那一件是两个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绞绵绣,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遂把顺袋放在书厨内,锦托儿褪于袖中。正在凝思之际,忽见吴月娘蓦地走来,掀开帘子,见倘在床上,王经扒着替他打腿。便说道:「你怎的只顾在前头,就没进去了?屋里摆下粥了。你告我说,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没精神!」西门庆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气起了。你吃了药也,等慢慢来。」一面请到房中,打发他吃了粥。因说道:「大节下,你也打起精神儿来。今日门外花大舅生日,请你往那里走走去,再不叫将应二哥;他也不在了,与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儿,我往灯巿铺子内,和他二舅吃回酒坐坐罢。」月娘道:「你备马去,我叫丫鬟整理。」这西门庆一面分付玳安备马,王经跟随,穿上衣裳,径到狮子街灯巿里来。但见灯巿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
大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廻。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西门庆看了回灯,到狮子街房子门首下马,进入里面坐下。慌的吴二舅、贲四都来声喏。门首买卖,甚是兴胜。来昭妻一丈青,又早书房内笼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时,家中吴月娘使琴童儿、来安儿,拿了两方盒点心上嗄饭菜蔬,铺内有南边带来豆酒,打开一坛,摆在楼上,坐着炭火,请吴二舅与贲四轮番吃酒。楼窗外就着见灯巿往来人烟不断,诸行货殖如山。吃至饭后的时分,西门庆使王经对王六儿说去。王六儿听见西门庆来,家中又整治下春台果盒酒肴等候。西门庆分付来昭:「将这一卓酒菜晚夕留着,与二舅、贲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拏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坛酒过王六儿这边来。西门庆于是骑马,径到他家。妇人打扮迎接,到明间内,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迭承你厚礼,怎的两次请你不去?」王六儿道:「爹倒说的好,我家中再有谁?不知怎的这两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饭儿也懒吃,做事没入脚处!」西门庆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妇人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见爹这一向不来,不知怎的怠慢着爹了,爹把我网巾圈儿打靠后了,只怕另个有心上的人儿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这个道理?倒因家中节间摆酒,忙了两日。」妇人道:「说昨日爹家中请堂客来?」西门庆道:「便是你大娘吃过人家两席节酒,须得请人回席。」妇人道:「请了那几位堂客?」西门庆便说某人某人,从头诉说一遍。妇人道:「看灯酒儿,只请要紧的,就不请俺每请儿了?」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正月十六日,还有一席,可请你每众伙计娘子走走去。是必到根前,又推故不去着?」妇人道:「娘若赏个帖儿来,怎敢不去?不是因前日他小大姐骂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说俺每。他那日要不去来,倒是俺每撺掇了他去了。落后骂了来,好不在这里哭。俺每到没意思剌剌的!落后又教爹娘费心,送了盒子,并那一两银子来安抚了他,才罢了。不知原来家中小大姐这等等藻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门庆道:「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胆的性,着紧把我也擦扛的眼直直的!也见他教你唱,唱个儿与他听罢了。谁教你不唱,又说他来?」妇人道:「耶嚛,嚛嚛!他对我说,他凡时说他来!走来指着脸子,就骂他起身;骂的他来,在我这里好不丑的三行鼻涕两行眼泪的哭!我这里留他住了一夜,才打发他去了。」说了一回,丫鬟拿茶吃了。小厮进财儿买了点心鲜鱼嗄饭来,老冯婆子在厨下整理,又走来上边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与了他约三四钱一块银子,说道:「从你娘没了,就不常往我那里走走去?」妇人道:「没他主儿,那里着落?倒常时来我这边和我做伴儿。」不一时,房中收拾干净,妇人请西门庆房中坐的,问:「爹用了午饭不曾?」西门庆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刚才陪你二舅又吃了两个点心,且不吃些甚么理。」一面放卓儿,设摆春台,安排上酒来。卓上无非是节食美馔,佳殽菓菜之类。妇人令王经打开荳酒,筛将上来,陪西门庆做一处饮酒。妇人问道:「我稍来的那物件儿,爹看见来?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柳头发亲手做的。管情爹见了爱。」西门庆道:「多谢你厚情。」饮至半酣,见房内无人,西门庆袖中取出来套在龟身下。两根锦带儿,扎在腰间,龟头又带着景东人事,用酒服下胡僧药下去。那妇人用手搏弄,弄的那话登时奢棱跳脑,横觔皆现,色若紫肝,比银托子和白绫带子又不同。西门庆搂妇人坐在怀内,那话插进牝中,在上面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妇人把菓仁儿用舌尖哺与西门庆吃,直顽笑吃至掌灯。冯妈妈厨下做了猪肉韮菜饼儿拿上来,妇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两个,丫鬟收下去。两个在里间厢成的暖炕上,撩开锦幔,二人解衣就寝。妇人知道西门庆好点着灯行房,把灯台移在明间炕边一张卓上安放,一面将纸门关上,澡牝干净,换了一双大红潞紬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脱了裤儿,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回。
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那话十分坚硬,先令妇人马伏在下,那话放入庭花内,极力〈扌扉〉硼了约二三百度,〈扌扉〉硼的屁股连声响喨,妇人用手在下,揉着(毛必)心子,口中叫达达如流水。于是心中还不美意,起来披上白绫小袄,坐在一只枕头上,妇人仰卧,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少时,没棱露脑,浅抽深送;次后,半出半入,才进长驱。恐其妇人害冷,亦取红绫短襦,盖在他身上。这西门庆乘其酒兴,把灯光挪近根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势,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又数百回。妇人口中百般柔声颤语,都叫将出来,西门庆又取粉的膏子药,涂在龟头上攮进去,妇人阴中麻痒不能当,急令深入,两相迎就。这西门庆故作逗遛,戏将龟头濡㨪其牝口,又挑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妇人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往来滞的牝户,翻覆可爱。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腿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妇人道:「我怎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栢儿冬夏长青,便好。休要日远日疎,顽耍腻了,把奴来也不理,奴就想死了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必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想他恁在外边做买卖,有钱不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西门庆道:「我的儿,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妇人道:「我达达,等他来家,好歹替他娶了一个罢!或把我放在外头,或是招我到家去,随你心里。淫妇爽利把不值钱的身子,拚与达达罢,无有个不依你的。」西门庆道:「我知道。」两个说话之间,又干勾两顿饭时,方才精泄。解卸下妇人脚带来,搂在被窝内,并头交股,醉眼朦胧,一觉直睡到三更天气方醒。西门庆起来穿衣净手,妇人开了房门,叫丫鬟进来,再添美馔,复饮香醪,满斟暖酒,又陪西门庆吃了十数杯,不觉醉上来,才点茶来漱了口,向袖中掏出一纸帖儿,递与妇人:「问甘伙计铺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随你要甚花样。」那妇人万福谢了,送出门。王经打着灯笼,玳安、琴童笼着马,打发上了马,妇人方才关门。
这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围着风领,骑在马上。那时也有三更时分,天气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巿上静悄悄,九衢澄净,鸣柝唱号提铃。打马正过之次,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根前,忽然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拾,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着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熬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王经打着灯笼,后边跟不上。西门庆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在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此这一不来倒好;正是:
失脱人家逄五道,滨冷饿馈撞钟馗。
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慌的砧碌扒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这西门庆只手搭伏着他肩膊上,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吶吶说道:「小淫妇儿,你达达今日醉了,收拾铺我睡也。」那妇人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更不知在谁家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意。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妇人要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酊里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弹。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妇人将白绫带子拴在根上,那话跃然而起。但见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妇人见他共顾睡,于是骑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药安放马眼内,顶入牝中。只顾揉搓,那话直抵苞花窝里,觉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又两手据按,举股一起一坐那话没棱露脑,约一二百回,初时涩滞,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门庆由着他掇弄,只是不理。妇人情不能当,以舌亲于西门庆口中,两手搂着他脖项,极力揉搓,左右偎擦,尘柄尽没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随拭随出,比三鼓,凡五换巾帕,妇人一连丢了两次。西门庆只是不泄,龟头越发胀的色若紫肝,横觔皆现,犹如火热。一回,害箍胀的慌,令妇人把根下带子去了,还发胀不已。令妇人用口吮之,这妇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其龟头,只顾往来不已。又勒勾约一顿饭时,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栆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
妇人慌做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苏省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矣。」「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许多?」更不说他用的药多了。
看官听说:「一已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有败。古人有几句格言道得好: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妆做豺狼。法场斗帐,狱牢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鎗。口美舌香,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入水,片雪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人不防!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清早晨,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晕起来,望前一头抢将去。早被春梅双手扶住,不曾跌着,磕伤了头脸。在椅子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来。慌的金莲连忙问道:「只怕你空心虚弱,且坐着吃些甚么儿着出去也不迟。」一面使秋菊:「后边取粥来,与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后边厨下,问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这般,今早起来害头晕,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听见,叫了秋菊,问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门庆梳头,头晕跌倒之事,告诉一遍。月娘不听便了,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来金莲房中看视。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今日怎的头晕?」西门庆道:「我不知怎的?刚才就头晕起来。」金莲道:「早时我和春梅在根前扶住了;不然,好轻身子儿,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来家晚了,酒多了头沉?」金莲道:「昨日往谁家吃酒,这咱晚才来?」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铺子里吃酒来。」
不一时,雪娥熬了粥,教秋菊拿着,打发西门庆吃。那西门庆拿起粥来,只吃了半瓯儿,懒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里觉怎的?」西门庆道:「我不怎么,只是身子虚飘飘的,懒待动弹。」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了帖儿,发帖儿去,十五日请周菊轩、荆南岗、何大人他每众官吃酒。」月娘道:「你今日还没吃药,取奶来,把那药你再吃上一服。是你连日张罗的,你有着辛苦劳碌了。」一面教春梅问如意儿挤了奶来,用盏儿盛着,教西门庆吃了药,起身往前边去。春梅扶着,刚走到花园角门首,觉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荡荡,做不的主儿,只要倒。春梅又扶回来了。月娘道:「依我,且歇两日儿,请人也罢了。那里在乎在这一时上!今日在屋里将息两日儿,不出去罢。」因说:「你心里要吃甚么?我往后边教丫鬟做来与你吃。」西门庆道:「我心里不想吃。」
月娘到后边,从新又审问金莲:「他昨日来家不醉?再没曾吃酒?与你行甚么事?」那金莲听了,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说一千个没有:「姐姐,你没的说。他那咱晚来了,醉的行礼儿也不顾的,还问我烧酒 吃。教我拿茶当酒与他吃,只说没了酒,好好打发他睡了。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刺刺的!倒只怕外边别处有了事来?俺每不知。若说家里,可是没丝亳事儿!」月娘一面和玉楼都坐在一处,叫了玳安、琴童两个,到根前轸问他:「你爹昨日在那里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然有一差二错,就在你这两个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说狮子街和二舅、贲四吃酒,再没往那里去。落后叫将吴二舅来问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这吴月娘听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尽力数骂了一顿,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说出昨日在韩道国老婆家吃酒来。
那潘金莲得不的一声,就来了,说道:「姐姐刚才埋怨起俺每来,正是冤杀旁人笑杀贼!俺每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姐姐那等说来,莫不俺每成日把这件事放在头里!」又道:「姐姐,你再问这两个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户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时分才来,不知在谁家来?谁家一个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生恐琴童说出来,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且说一遍。月娘方才信乎,说道:「嗔道教我拿帖儿请他!我还说人生面不熟,他不肯来。怎知和他有连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儿的,搽的那脸倒相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浪货!」玉楼道:「姐姐,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大儿大妇,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金莲道:「那老淫妇有甚么廉耻!也休要出这个丑!」月娘道:「我说只怕他不来,谁想他浪〈扌扉〉着来了!」金莲道:「这个姐姐才显出个皂白来了,相韩道国家这个淫妇,姐姐还嗔我骂他罢?干净一家子都养汉,是个明王八,把个王八花子也裁派将来,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淫妇!我平白在他家做甚么?还是我姨娘在他家紧隔壁住。他家有个花园,俺每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去,就说我在他家来,我认的他甚么?是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那金莲一声儿不言语了。
月娘主张雪娥做了些水角儿 ,拿了前边与西门庆吃。正走到仪门首,只见平安儿径直往花园中走,被月娘叫住,问道:「你做什么?」平安儿道:「李铭叫了四个唱的,十五日摆酒用来回话,问摆的成,摆不成?我说还没发帖儿哩。他不信,教我进来禀爹。」月娘骂道:「怪贼奴才,还摆甚么酒?问甚么?还不回那王八去哩,还来禀爹娘哩!」把平安儿骂的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月娘走到金莲房中,看着西门庆只吃了三四个水角儿。就不吃了。因说道:「李铭来回唱的,教我回倒他酒且摆不成,改了日子了,他去了。」西门庆点头儿。
西门庆自知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下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晕来了,连肾囊都肿的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犂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月娘道:「你依我,拿帖儿回了何大人,在家调理两日儿,不去罢。你身子恁虚弱,趁早使小厮请了任医官教瞧瞧。你吃他两贴药过来,休要只顾躭着,不是事!你惹大的身量,两日通没大好吃甚么儿,如何禁的?」那西门庆只是不肯吐口儿请太医,只说:「我不妨事。过两日儿好了,我还出去。」虽故差人拿帖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藻没好气。
应伯爵打听得知走来看他。西门庆请至金莲房中坐的。伯爵声喏道:「前日打搅哥,不知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里不去。」西门庆道:「我心中若好时,我去了。不知怎的懒待动弹!」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内怎样的?」西门庆道:「不怎的,只是有些头晕起来,身子软,走不的。」伯爵道:「我见你面容发红色,只怕是火。教人看来不曾?」西门庆道:「房下说请任后溪来看我,我说又没甚么病,怎好请他的?」伯爵道:「哥你这个就差了。还请他来,看看怎的说。吃两贴药,散开这火就好了。春气起,人都是这等,痰火举发举发。昨日李铭撞见我,说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请人摆酒;说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諕了一跳,教我今日早来看看哥。」西门庆道:「我今日连衙门中拜牌也没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调理两个日儿出门。」吃毕茶,道:「我去罢,再来看哥。李桂姐会了吴银儿,也要来看你哩。」西门庆道:「你吃了饭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扬长出去了。
西门庆于是使琴童儿往门外请了任医官来,进房中诊了脉,说道:「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封了五星银了,讨将药来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肾曩,越发肿痛,溺尿甚难。说毕,作辞起身去了。到后晌时分,李桂姐、吴银儿坐轿子来看;每人两个盒子,一盒菓馅饼儿,一盒玫瑰金饼,一副蹄,两只烧鸭 ,进房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怎的心里不自在?」西门庆道:「你姐儿两个自恁来看看便了,如何又费心买礼儿?」因说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发的重些。」桂姐道:「还是爹这节间酒吃的多了,清洁他两日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去李瓶儿那边屋里,与月娘众了见节。请到后边,摆茶毕,又走来前边,陪西门庆坐的说话儿。
只见伯爵又陪了谢希大、常时节来望。西门庆教玉箫搊扶他起来坐的,留他三在房内放卓儿吃酒。谢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箫把头扭着不答应。西门庆道:「我还没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儿还好。」不一时,拿将粥来。玉箫拿盏儿伺候,众人陪着吃点心下饭。西门庆拿起粥来,只扒了半盏儿,就不吃下去。月娘和李桂姐、吴银儿都在李瓶儿那边坐的管待。伯爵问道:「李桂姐与银姐来了,怎的不见?」西门庆道:「在那边坐的。」伯爵因令来安儿:「你请过来唱一套儿,与你爹听。」那吴月娘恐怕西门庆不耐烦,拦着,只说吃酒哩,不教过来。众人吃了一回酒,说道:「哥,你陪着俺每坐,只怕劳碌着你。俺每去了,你自在侧侧儿罢。」西门庆道:「起动列位挂心!」三人于是作辞去了。
应伯爵走出小院门,叫玳安过来分付:「你对你大娘说,你就说应二爹说来,你爹面上变色,有些滞气,不好。早寻人看,他大街上胡太医,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请他看看?休要躭迟了!」玳安不敢怠慢,走来告诉月娘。月娘慌进房来,对西门庆说:「方才应二哥对小厮说,大街上胡太医看的痰火,你何不请他来看看来?」西门庆道:「胡太医前番看李大姐不济,又请他?」月娘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看他不济,只怕有缘,吃了他的药儿,好了是的。」西门庆道:「也罢,你请他去。」不一时,使棋童儿请了胡太医来。适有吴大舅来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脉,对吴大舅、陈经济说:「老爹是个下部蕴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淋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封了五星药金,讨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
月娘慌了,打发桂姐、吴银儿去了。又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边下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尘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骑在他上边,倒浇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到次日,何千户要来望,先使人来说。月娘便对西门庆道:「何大人便来看你,我扶住你往后边去罢。这边隔二偏三,不是个待人的。」那西门庆点头儿,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同金莲肩搭搊扶着,往离了金莲房,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在明间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干净,焚下香。不一时何千户来到,陈经济请他到于后边卧房,看见西门庆坐在病榻上,说道:「长官,我不敢作揖。」因问:「贵恙觉好些?」西门庆告诉:「上边火倒退下了,只是下卵肿毒当不的。」何千户道:「此系便毒。我学生有一相识,在东昌府探亲。昨日新到舍下,有一封书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刘号橘斋,年半百,极看的好疮毒。我就使人请他来看看长官贵恙。」西门庆道:「多承长官费心,我这里就差人请去。」何千户吃毕茶,说道:「长官你耐烦保重。衙门中事,我每日委答应的,递事件与你,不消挂意。」西门庆举手道:「只是有劳长官了。」作辞出门。西门庆这里随即差玳安拿帖儿,同何家人请了这刘橘斋来。看了脉,并不便处。连忙上了药,又封一贴煎药来。西门庆答贺了一匹杭州绢,一两银子,吃了他头一盏药,还不见动静。
那日不想郑爱月儿送了一盒鸽子雏儿 ,一盒菓饼顶皮酥,坐轿子来看西门庆。进门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与西门庆磕着头,说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银姐好人儿,不对我说声儿,两个就先来了。看的爹迟了,休怪!」西门庆道:「不迟,又起动你妈费心,又买礼来!」爱月儿笑道:「甚么大礼!惶恐的要不的。」因说:「爹清减的恁样的!每月饮馔,也用些儿?」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儿。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汤儿,还没些吃甚么儿。刚才太医看了去了。」爱月儿道:「娘,你分付姐把鸽子雏儿顿烂一个儿来 ,等我劝爹进些粥儿。你老人家不吃,恁惹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着你,都怎么样儿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内拦着,吃不下去。」爱月儿道:「爹你依我说,把这饮馔儿逐日就懒待吃,须也强吃些儿,怕怎的?人无根本,水食为命。终须但用的,有柱戗些儿。不然,越发淘渌的身子空虚了!」不一时,顿烂了鸽子雏儿,小玉拿粥上来,十香甜酱瓜,茄粳粟米粥儿。这郑月儿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强打着精神,只吃上上半盏儿,拣了两筯儿鸽子雏儿在口内,就摇头儿不吃了。爱月儿道:「一来也是药,二来还亏我劝爹,都怎的也进了些饮馔儿。」玉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来劝着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摆茶与爱月儿吃,临晚管待酒馔,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他家去。爱月儿临出门,又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你耐心儿将息两日儿,我再来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门庆又吃了刘橘斋第二贴药,遍身痛,叫唤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不便肾囊肿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月娘众人慌了,都守着看视。见吃药不效,一面请了刘婆子,在前边卷棚内与西门庆点人灯跳神。一面又使小厮往周守御家内,访问吴神仙在那里,请他来看西门庆;他原相他,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贲四说:「也不消问周老爹宅内去;如今吴神仙见在门外土地庙前,出着个卦肆儿,又行医又卖卦,人请他,不争利物,就去看治。」月娘连忙就使琴童把这吴神仙请将来。进房看了西门庆,不似往时,形容消减,病体恹恹,勒着手帕,在于卧榻。先诊了脉息,说道:「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流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祇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月娘见他治不的了,说道:「既下药不好,先生看他命运如何?」吴神仙搯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说道:「属虎的,丙寅年,戌申月,壬午日,丙辰时,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岁算命,见行癸亥运,虽然是火土伤官,今年戊土来克壬水,岁伤旱,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冲辰,怎么当的?虽发财发福,难保寿源!有四句断语不好。」说道: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逄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绉眉。
月娘道:「命中既不好,先生你替他演演禽星如何?」这吴神仙铺下禽遁干支,他说道:
心月狐狸角木蛟,绛帏深处不相饶。
常在月宫飞玉露,惯从月下夺金标。
乐处化为真鸡子,死时还想烂甜桃。
天罡地煞皆无救,就是王禅也徒劳。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攧拆了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孝服临身;攧拆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拏了一匹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正是:
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闲心。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逄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根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根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躭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道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分付!
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根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那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段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久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经济道:「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打伙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吩咐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见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积财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根前,开了箱子,拿出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妨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看床上倒下,就昏运不省人事。
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便就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教如意儿来了。比及玉楼回到里面屋里,不见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也不徐顾,且守着月娘,拿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
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子来。这屋里装柳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了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罢。」拜谢去了。
月娘苏省过来,看见厢子大开着,便骂玉箫道:「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厢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箫说:「我只说娘锁了厢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掐。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定元宝往屋里去了。
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日破土出殡,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细说。
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经济斩衰泣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卓。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次,月娘与了一套绸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起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不说众人理乱这庄事。
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吴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内看着与西门庆传影。伯爵走来与众人见礼,说道:「可伤,做梦不知哥没了!」要请月娘出来拜见。吴大舅便说:「舍妹暗房出不来。如此这般,就是同日添了个娃儿!」伯爵愕然道:「有这等事!也罢,也罢!哥有了个后代,这家当有了主儿了!」落后陈经济穿着一身重孝,走来与伯爵磕头!伯爵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们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事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上还不大十分历练。」吴大舅道:「二哥,你没的说。我也有公事,不得闲,见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虽故有嫂子,外边事怎么理的?还是老舅主张!自古没舅不生,没舅不长。一个亲娘舅,比不的别人。你老人家就是个都根主儿,再有谁大如你老人家的!」因问道:「有了发引的日期?」吴大舅道:「择在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殡,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时,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
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吴大舅与伯爵陪侍吃茶,问了发引的日期。何千户分付手下该班排军,会答应的,一个也不许动,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许回衙门当差。委两名节级管领,如有违误,呈来重治!又对吴大舅道:「如有外边人拖久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孝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鈌,申报东京本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衮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说道:「你早来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寻思间,又见西门庆书中封着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须得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子拿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与春鸿书中,又与了一两路费,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说宋老爹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官府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与你每人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拏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些不肯,口里含糊应诺。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
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经济磕了头。问:「讨的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还不言语,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拿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拿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背义!敬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有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着刚才何大人分付,把这件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教他替俺追追这银子出来,发送姐夫!他同寮间,自恁要做分上。这些事儿,莫肯不依!」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
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钱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腰!他如今恁般恁般,要拿文书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护』;何况又同寮之间,费恁难事?你等原抵斗的过他?依我,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悄悄送上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衮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了也拿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卓,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而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些了!」
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卓,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拿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久帖,饶了他五十两。余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金逄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
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文章来源;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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