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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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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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1.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七十六回
春梅娇撒西门庆
画童哭躲温葵轩
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闲事系柔怀。
年年只是人依旧, 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 醉酣还命管弦来。
尊前百事皆如昨, 简点惟无温秀才。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因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口乐),耶(口乐)!那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儿讥讽人。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个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口乐),耶(口乐)!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他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目吉)䀨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叉着心里。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贴,就叫送进来与月娘、玉楼。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看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及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礼毕数,观看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甚是齐正,周围卓席俱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罢了,诸公不消奉补。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后,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次摆酒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即令官吏拿双红友生侯濛单拜贴,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旁佥坐,宋御史居主位。奉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吊队舞,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贴。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渐,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听唱。又拿下两卓酒肴,打发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先是三伙计来旁坐下。不一时,温秀才也过来了,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唱喏: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对宋大巡已替大舅说,他看了揭贴,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里没人,如何只顾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去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来到前边,同众坐下饮酒。不一时,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西门庆随即下席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纳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带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饭点心,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进入月娘房来。大妗子正坐的,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着,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里去?若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过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贴,札付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话下。一面又发贴儿,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他不管了。因来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打帐兑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千石,以济边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失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毕,分付琴童,西厢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同到书房,才坐下,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交与西门庆,说:此是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接了,看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这边还有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蔡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家亲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敬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下饭。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贴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开。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那妇人未等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小,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肠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到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房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的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张,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帐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揪问。这个就是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说。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还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来?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㒲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着他一顿好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钟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鲜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上,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门庆起早,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先送礼往夏指挥家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来安、春鸿跟随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且说玳安、王经看家,将到晌午时分,只见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玳安道:老爷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免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正在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问:你儿子有了亲事来?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欧气不了在这里。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贴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敬济发初四日请人贴子。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段儿。嗔道他旁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贴,已慨然许下,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也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然刘薛二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太相让入厅,叙礼。二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备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备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备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备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递了一道茶,然后递酒上坐。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下边教坊撮弄杂耍百戏上来。良久,才是四个唱的,拿着银筝玉板,放娇声当筵弹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为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说毕,磕了头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众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三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中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儿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忙道:有请。只见云理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面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贴,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理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低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钟箸,下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理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先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与李桂姐、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禀问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送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厮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扯,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关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要还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只问他就是。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娘每会胜也不看见他。他但往那边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会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往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和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得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买轴子写。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爷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这样的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只为写礼贴儿,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吃酒坐的,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回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腽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凳,曝夏喨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拜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李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卓儿绵裀,月娘向袖口边饰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胗脉。良久,月娘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腕有些阻滞,作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肐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药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喋,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官司,请巡抚候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去,比寻日不同,倍加敬重。
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菓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顾好看我一般儿里!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不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每就待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说讽着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于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每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不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每都在这定菓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是全躲猾儿悄静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陪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玉楼道:「你又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好。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婆,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螺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都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
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值道:「汉子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料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每人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玉楼也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菓盒,不在话下。
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灶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帖,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分付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卓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知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都,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着,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都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镗,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援,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俾他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其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 ,方糖高顶一簇盘,大饮五牲菓品,甚至齐整。周围卓席其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礼?」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都说:「候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长乐工,鼓乐笙笛萧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
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候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边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道过尽,候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见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候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拿双红友生候蒙卑拜帖递与西门庆。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候公分付搬演装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蛾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候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下来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辞谢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菜蔬肴馔,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地傅、陈经济来坐听唱。拿下两卓酒馔肴品,打发海盐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夜宴。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原来那日贲四、来兴儿管厨,陈经济管酒,傅伙计、甘伙计看管家火。听见西门庆请,都来傍边坐的。不一时,温秀才过来作揖坐下。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声唱:「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我今对宋大巡替大舅说了说那个,他看了揭帖,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说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见,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没人,如何只顾不出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罢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月娘留他坐,不坐。来到前边,安排上酒来饮酒。当下吴大舅、二舅、应伯爵、温秀才上坐,西门庆主位,傅伙计、甘伙计、贲地傅、陈经济两边打横,共五张卓儿。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渔韩熙夜宴,邮亭住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这西门庆随即下席,到东角门首见乔亲家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拿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教厨下拿了酒饭点心,在书房内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语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约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收了家火,进入月娘房来。月娘正与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加他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旨意下来。」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妗回来,问道:「你往那去?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了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儿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去,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实时讨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菓,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过札付来,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傅、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话下。一面又发帖儿,初三日请周守御、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那日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使用,银钱他不管了。因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才兑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义官乔洪名字挽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储。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打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说:「明日乔通好生送到家去。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取来陪他也不妨。」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毕茶,分付琴童:「西厢房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到书房,地炉内笼着火。西门庆与乔大户对面坐下。因告诉说:「昨日巡按两司请候抚院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每都送郊外方回。」才抹卓儿收拾放菜儿,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叫应宝用盒儿拿来,交与西门庆说:「此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打开观看,里面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白来创、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的这边,还有舍亲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葵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后边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亲家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从早辰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经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鸡鱼鹅鸭,添案之类。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义官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帖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吴大舅、伯爵、温秀才三人分了。伯爵看了,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候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那妇人未及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扌歪〉在床上。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便叫春梅,不应。只见妇人睡在床内,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在床上问道:「怪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来他,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来软了,问他一声儿。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言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来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屋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你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没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张主的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怅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自古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啾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舍着那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个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见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说!」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倘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埽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起来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沾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一来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挡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㒲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妇扯倒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不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意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锺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菓馅饼儿、炊鲊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顿烂羊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荳芽菜,肉鲊虾米之类。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豆,加上酸笋韮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菓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就睡。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这里先送了礼去,然后打伴坐大轿,排军唱道,来安、春鸿跟随,往夏指挥家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玳安、王经在家,只见午后时分,有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因为他兄弟的事,敢来央烦老爹,老身还不来哩。」玳安道:「老爹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擦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磕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目。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有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到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爹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乞贼攀着,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等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话帖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它来讨话罢。」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曳?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温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门庆到金莲房看了帖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经济发初三日请人帖儿,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穿着银鼠皮袄,遍地金袄儿,锦蓝裙,坐大轿,打着两个灯笼,到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相见。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道了万福。当下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多谢重礼。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顾车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说了又说:「好歹教贲四送他家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了好个身段儿!嗔道他傍边捧着,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了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那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节,紬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等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如此这般:「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就开出你兄弟来放了。你往衙门首伺侯。」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里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顺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
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或不公。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向午就来了,都拿着衣裳包儿,齐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了头。月娘在上房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大妗子、月娘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一齐与西门庆插烛也磕了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问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道他与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躭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这宋得就把周氏奸了。说一度以后,娘家回还,道通奸不绝。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了他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边?」连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老爹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谢其厚赐,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帖,已向慨许。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转身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亦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报刘、薛二内相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庆阶降礼相让入厅,两个叙礼。二位内相皆穿青螺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御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问周守御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与侯公送行。曾称颂公之厚情,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御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大椅上四拜。阶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御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里递上一道茶来,然后收拾上座。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菓。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家僮仆上来接去衣服,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下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座。」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厨役上来割道烧鹅,献小割。下边教坊回数队舞吊毕,撮弄杂耍百戏,院本之后,四个唱的慢慢才上来,拜见过了。个个妆扮花儿,人人珠翠仙裳。银筝玉阮放娇声,倚翠偎频笑语。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不说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作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恁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那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纔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每不来。」说毕,磕了头,扬长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火,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中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二个伙计,十二张卓儿。席间正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 一包,腊鹅 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离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宜,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卓坐了。连忙安下锺筯,下了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离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离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和李桂姐和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撒根甚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朱八戒,坐在冷铺里贼。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人,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不说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离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因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不久就回。小人禀问道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府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上车起身。小人也得月半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铺子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这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仆从跟随,去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侍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侫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肉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墙拱?」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个。」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唤你做甚么?你不说着,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它使,都背地干这个营生!」那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每就没见他老婆怎生这等。」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合胜看的见他。他但往那里去,每日只出锁见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里?」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卓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我和他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諕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背石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看写礼帖儿。怪不的你我,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笼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招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都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
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疎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情。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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