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七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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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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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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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3.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望江南 :

梅其雪,岁暮斗新妆。月底素华同弄色,风前轻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双雀影,堪比雪衣娘。六出光中曾结伴,百花头上解寻芳,争似两鸳鸯。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移家小,搬过旧家去了。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坐,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坐待茶,因说起乔大户、云理守:两位舍亲,一受义官,一受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相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来就是了。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放下。那消两日,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金字辉粕,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什么温老先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虚浮之甚,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他调坏了咱家小儿每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喝采不已,又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好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说着,忽报:夏老爹儿来拜辞,说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说声,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太看见贴儿上写着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程仪香绢。分付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贴子送去。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拿进三个贴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贴儿:汪伯彦、雷启元、安忱拜。连忙穿衣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员皆相让而入。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叨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云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贵伙计,学生已并他除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间,何为多数。言毕,相揖上轿而去。

原来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买进菜蔬来,拿到跟前与他瞧过,方数钱与他。他又不数,只教春梅数钱,提等子。小厮被春鸿骂的狗血淋头,行动就说落,教西门庆打。以此众小厮互相抱怨,都说在三娘手儿里使钱好。

却说次日,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对何千户说:夏龙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长官可曾委人那里看守门户去?何千户道:正是,昨日那边着人来说,学生已令小价去了。西门庆道:今日同长官那边看看去。于是出衙门,并马到了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了,伴当在门首伺候。两位官府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引着何千户前后观看了,又到前边花亭上,见一片空地,无甚花草。西门庆道:长官到明日还收拾个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户道:这个已定。学生开春从新修整修整,盖三间卷棚,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扫,关闭门户。不日写书往东京回老公公话,赶年里搬取家眷。西门庆作别回家。何千户还归衙门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来住,不在言表。

西门庆刚到家下马,见何九买了一匹尺头、四样下饭、一坛酒来谢。又是刘内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蜡烛,二十张桌围,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坛自造内酒,一口鲜猪。西门庆进门,刘公公家人就磕头,说道:家公多多上履,这些微礼,与老爹赏人。西门庆道:前日空过老公公,怎又送这厚礼来?便令左右:快收了,请管家等等儿。少顷,画童儿拿出一钟茶来,打发吃了。西门庆封了五钱银子赏钱,拿回贴,打发去了。一面请何九进去。西门庆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来,说道: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就让他坐。何九说道: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只说立在旁边。西门庆也站着,陪吃了一盏茶,说道:老九,你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贴儿与你李老爹说。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人何钦顶替了。西门庆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好。又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

西门庆就坐在厅上,看看打点礼物果盒、花红羊酒、轴文并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去,后叫王经送往云理守家去。玳安回来,乔家与了五钱银子。王经到云理守家,管待了茶食,与了一匹真青大布、一双琴鞋,回门下辱爱生双贴儿: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请。西门庆满心欢喜,到后边月娘房中摆饭吃,因向月娘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我今日倒闲,往那里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儿,蚤使小厮来家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备马,就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氅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随,径往狮子街来。到房子内,吴二舅与来昭正挂着花拷拷儿,发买绸绢、绒线、丝绵,挤一铺子人做买卖,打发不开。西门庆下马,看了看,走到后边暖房内坐下。吴二舅走来作揖,因说:一日也攒银二三十两。西门庆又分付来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饭休要误了。来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饭,不敢有误。

西门庆见天色阴晦,彤云密布,冷气侵人,将有作雪的模样。忽然想起要往郑月儿家去,即令琴童:骑马家中取我的皮袄来,问你大娘,有酒菜儿稍一盒与你二舅吃。琴童应诺。到家,不一时,取了貂鼠皮袄,并一盒酒菜来。西门庆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罢。于是带上眼纱,骑马,玳安、琴童跟随,径进构栏,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一天瑞雪来。但见:

漠漠严寒匝地,这雪儿下得正好。扯絮撏绵,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见林间竹笋茆茨,争些被他压倒。富豪侠却言:消灾障犹嫌少。围向那红炉兽炭,穿的是貂裘绣袄。手拈梅花,唱道是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西门庆踏着那乱琼碎玉,进入构栏,到于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只见丫鬟飞报进来,说:老爹来了。郑妈妈看见,出来,至于中堂见礼,说道:前日多谢老爹重礼,姐儿又在宅内打搅,又教他大娘、三娘赏他花翠汗巾。西门庆道:那日空了他来。一面坐下。西门庆令玳安:把马牵进来,后边院落安放。老妈道:请爹后边明间坐罢。月姐才起来梳头,只说老爹昨日来,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来的迟些。这西门庆一面进入他后边明间内,但见绿穿半启、毡幕低张,地平上黄铜大盆生着炭火。西门庆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郑爱香儿出来相见了,递了茶。然后爱月儿才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缵,翠梅花钮儿,金趿钗梳,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玉琢。笑嘻嘻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爹,我那一日来晚了。紧自前边散的迟,到后边,大娘又只顾不放俺每,留着吃饭,来家有三更天了。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倒和李桂姐两个把应花子打的好响瓜儿。郑爱月儿道:谁教他怪叨唠,在酒席上屎口儿伤俺每来!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来。我便说:‘没爹这里灯笼送俺每,蒋胖子吊在阴沟里--缺臭了你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听见洪四儿说,祝麻子又会着王三官儿,大街上请了荣娇儿。郑月儿道:只在荣娇儿家歇了一夜,烧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还在秦玉芝儿走着哩。说了一回话,道:爹,只怕你冷,往房里坐。

这西门庆到于房中,脱去貂裘,和粉头围炉共坐,房中香气袭人。须臾,丫头拿了三瓯儿黄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儿来。姊妹二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一瓯儿。爱月儿又拨上半瓯儿,添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我勾了,才吃了两个点心来了。心里要来你这里走走,不想恰好天气又落下雪来了。爱月儿道:爹前日不会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见爹,不想爹今日才来。西门庆道:昨日家中有两位士夫来望,乱着就不曾来得。爱月儿道:我要问爹,有貂鼠买个儿与我,我要做了围脖儿戴。西门庆道:不打紧,昨日韩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几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两个一家一个。于是爱香、爱月儿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西门庆分付:休见了桂姐、银姐说。郑月儿道:我知道。因说:前日李桂姐见吴银儿在那里过夜,问我他几时来的,我没瞒他,教我说:‘昨日请周爷,俺每四个都在这里唱了一日。爹说有王三官儿在这里,不好请你的。今日是亲朋会中人吃酒,才请你来唱。’他一声儿也没言语。西门庆道:你这个回的他好。前日李铭,我也不要他唱来,再三央及你应二爹来说。落后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分礼来,再一与我陪不是。你娘们说着,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银姐,使他知道。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西门庆道:明日你云老爹摆酒,你再和银姐来唱一日。爱月儿道:爹分付,我去。说了回话,粉头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来,和西门庆在炕毡条上抹牌顽耍。爱香儿也坐在旁边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须臾,摆上酒来,爱香与爱月儿一边一个捧酒,不免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姊妹两个弹唱。唱了一套,姐妹两个又拿上骰盆儿来,和西门庆抢红顽笑。杯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忽看见郑爱月儿房中,床旁侧锦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题诗一首:


有美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西门庆看了,便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一面走向前,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西门庆满心欢喜,说道:我并不知他改号一节。粉头道: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说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说毕,郑爱香儿往下边去了,独有爱月儿陪西门庆在房内。两个并肩叠股,抢红饮酒,因说起林太太来,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认我做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人。粉头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爹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请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他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样标致,就是个灯人儿也没他那一段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两个说话之间,相挨相凑。只见丫鬟又拿上许多细果碟儿来,粉头亲手奉与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头噙凤香蜜饼送入他口中,又用纤手解开西门庆裤带,露出那话来,教他弄。那话狰狞跳脑,紫强光鲜,西门庆令他品之。这粉头真个低垂粉项,轻启朱唇,半吞半吐,或进或出,呜咂有声,品弄了一回。灵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欢。粉头便往后边去了。西门庆出房更衣,见雪越下得甚紧。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发脱靴解带,先上牙床。粉头澡牝回来,掩上双扉,共入鸳帐。正是:


得多少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欲浓。


有诗为证:


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
钟情自古多神合,谁道阳台路不通。

两个云雨欢娱,到一更时分起来。整衣理鬓,丫鬟复酾美酒,重整佳肴,又饮勾几杯。问玳安:有灯笼、伞没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灯笼、伞来了。这西门庆方才作别,鸨子、粉头相送出门,看着上马。郑月儿扬声叫道:爹若叫我,蚤些来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上马,打着伞出院门,一路踏雪到家中。对着吴月娘,只说在狮子街和吴二舅饮酒,不在话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却是初八日,打听何千户行李,都搬过夏家房子内去了,西门庆送了四盒细茶食、五钱折帕贺仪过去。只见应伯爵蓦地走来。西门庆见雪晴,风色甚冷,留他前边书房中向火,叫小厮拿菜儿,留他吃粥,因说道:昨日乔亲家、云二哥礼并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钱出上了。你不消与他罢,只等发柬请吃酒。应伯爵举手谢了,因问:昨日安大人三位来做甚么?那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那两个,一个是雷兵备,一个是汪参议,都是浙江人,要在我这里摆酒。明日请杭州赵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处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两分资。伯爵道:大凡文职好细,三两银子勾做甚么!哥少不得赔些儿。西门庆道:这雷兵备,就是问黄四小舅子孙文相的,昨日还对我题起开除他罪名哩。伯爵道:你说他不仔细,如今还记着,折准摆这席酒才罢了。

说话之间,伯爵叫:应宝,你叫那个人来见你大爹。西门庆便问:是何人?伯爵道:一个小后生,倒也是旧人家出身。父母都没了,自幼在王皇亲宅内答应。已有了媳妇儿,因在庄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来了。如今闲着,做不的甚么。他与应宝是朋友,央及应宝要投个人家。今早应宝对我说:‘爹倒好举荐与大爹宅内答应。’我便说:‘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问应宝:他叫甚么名字?你叫他进来。应宝道:他姓来,叫来友儿。只见那来友儿,扒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帘外站立。伯爵道:若论他这身材膂力尽有,掇轻负重却去的。因问:你多少年纪了?来友儿道:小的二十岁了。又问:你媳妇没子女?那人道:只光两口儿。应宝道:不瞒爹说,他媳妇才十九岁儿,厨灶针线,大小衣裳都会做。西门庆见那人低头并足,为人朴实,便道:既是你应二爹来说,用心在我这里答应。分付:拣个好日期,写纸文书,两口儿搬进来罢。那来友儿磕了个头。西门庆就叫琴童儿领到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去。月娘就把来旺儿原住的那一间房与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应宝同他写了一纸投身文书,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来爵,不在话下。

却说贲四娘子,自从他家长儿与了夏家,每日买东买西,只央及平安儿和来安、画童儿。西门庆家中这些大官儿,常在他屋里打平和儿吃酒。贲四娘子和气,就定出菜儿来,或要茶水,应手而至。就是贲四一时铺中归来撞见,亦不见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着那个不替他动?玳安儿与平安儿,在他屋里坐的更多。  


初九日,西门庆与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请赵知府,俱不必细说。那日蚤辰,来爵两口儿就搬进来。他媳妇儿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月娘见他穿着紫绸袄,青布披袄,绿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脂抹粉,缠的两只脚翘翘的,问起来,诸般针指都会做。取了他个名字,叫做惠元,与惠秀、惠祥一递三日上灶,不题。

一日,门外杨姑娘没了。安童儿来报丧。西门庆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琴童儿、棋童儿、来爵儿、来安儿四个,都跟轿子,不在家。西门庆在对过段铺子书房内,看着毛袄匠与月娘做貂鼠围脖,先攒出一个围脖儿,使玳安送与院中郑月儿去,封了十两银子与他过节。郑家管待酒馔,与了他三钱银子。玳安走来,回西门庆话,说:月姨多上覆,多谢了,前日空过了爹来。与了小的三钱银子。西门庆道:你收了罢。因问他:贲四不在家,你头里从他屋里出来做甚么?玳安道:贲四娘子从他女孩儿嫁了,没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买买甚么儿。西门庆道:他既没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儿也罢。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看你看儿,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讨个汗巾儿来与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领了西门庆言语,应诺下去。西门庆就走到家中来。只见王经向顾银铺内取了金赤虎,并四对金头银簪儿,交与西门庆。西门庆留下两对在书房内,余者袖进李瓶儿房内,与了如意儿那赤虎,又是一对簪儿。把那一对簪儿就与了迎春。二人接了,连忙磕头。西门庆就令迎春取饭去。须臾,拿饭来吃了,出来又到书房内坐下。只见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见王经在旁,不言语。西门庆使王经后边取茶去。那玳安方说: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进去。叫小的拿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只见王经拿茶来,吃了,又走过对门,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报: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过来这边坐。花子繇走到书房暖阁儿里,作揖坐下。致谢外日相扰。叙话间,画童儿拿过茶来吃了。花子繇道:门外一个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道: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桌儿,家中说,看菜儿来。一面使画童儿:请你应二爹来,陪你花爹坐。不一时,伯爵来到。三人共在一处,围炉饮酒。又叫烙了两炷饼吃,良久,只见吴道官徒弟应春,送节礼疏诰来。西门庆请来同坐吃酒。就揽李瓶儿百日经,与他银子去。吃至日落时分,花子繇和应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后甘伙计收了铺子,又请来坐,与伯爵掷骰猜枚谈话,不觉到掌灯已后。吴月娘众人轿子到了,来安走来回话。伯爵道:嫂子们今日都往那里去来?西门庆道:杨姑娘没了,今日三日念经,我这里备了张祭卓,又封了香仪儿,都去吊问。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寿了。西门庆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没有,只靠侄儿那里养活,材儿也是我替他备下这几年了。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黄金入柜,就是一场事了,哥的大阴骘。说毕,酒过数巡,伯爵与甘伙计作辞去了。西门庆就起身走过来,分付后生王显:仔细火烛。王显道:小的知道。看着把门关上了。

这西门庆见没人,两天步就走入贲四家来。只见卉四娘子儿在门首独自站立已久,见对门关的门响,西门庆从黑影中走至跟前。这妇人连忙把封门一开,西门庆钻入里面。妇人还扯上封门,说道:爹请里边纸门内坐罢。原来里间槅扇厢着后半间,纸门内又有个小炕儿,笼着旺旺的火。桌上点着灯,两边护炕糊的雪白。妇人勒着翠蓝销金箍儿,上穿紫绸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向前与西门庆道了万福,连忙递了一盏茶与西门庆吃,因悄悄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西门庆道:不妨事。黑影子里他那里晓的。于是不由分说,把妇人搂到怀中就亲嘴。拉过枕头来,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来就耸。那话上已束着托子,刚插入牝中,就拽了几拽,妇人下边淫水直流,把一条蓝布裤子都湿了。西门庆拽出那话来,向顺袋内取出包儿颤声娇来,蘸了些在龟头上,攮进去,方才涩住淫津,肆行抽拽。妇人双手扳着西门庆肩膊,两厢迎凑,在下扬声颤语,呻吟不绝。这西门庆乘着酒兴,架起两腿在胳膊上,只顾没棱露脑,锐进长驱,肆行扇蹦,何止二三百度。须臾,弄的妇人云髻蓬松,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门庆则气喘吁吁,灵龟畅美,一泄如注。良久,拽出那话来,淫水随出,用帕搽之。两个整衣系带,复理残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妇人拜谢了,悄悄打发出来。那边玳安在铺子里,专心只听这边门环儿响,便开大门,放西门庆进来。自知更无一人晓的。后次朝来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想被韩嫂儿冷眼睃见,传的后边金莲知道了。这金莲亦不说破他。

一日,腊月十五日,乔大户家请吃酒。西门庆会同应伯爵、吴大舅一齐起身。那日有许多亲朋看戏饮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张卓面,俱不必细说。

单表崔本治了二千两湖州绸绢货物,腊月初旬起身,雇船装载,赶至临清马头。教后生荣海看守货物,便雇头口来家,取车锐银两,到门首下头口。琴童道:崔大哥来了,请厅上坐。爹在对门房子里,等我请去。一面走到对门,不见西门庆,因问平安儿,平安儿道:爹敢进后边去了。这琴童走到上房问月娘,月娘道:见鬼的,你爹从蚤辰出去,再几时进来?又到各房里,并花园、书房都瞧遍了,没有。琴童在大门首扬声道:省恐杀人,不知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着!大白日里把爹来不见了。崔大哥来了这一日,只顾教他坐着。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声。不想西门庆忽从前边进来,把众人唬了一惊。原来西门庆在贲四屋里入港,才出来。那平安打发西门庆进去了,望着琴童儿吐舌头,都替他捏两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几下子打。不想西门庆走到厅上,崔本见了,磕头毕,交了书帐,说:船到马头,少车税银两。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扬州与他两个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说不尽生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苗青如此还养在家,替他打妆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你船上稍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砹,愁我家没有?于是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扬州,搬取娇姿,赏心乐事。正是:鹿分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有诗为证:

闻道扬州一楚云,偶凭青鸟语来真。
不知好物都离隔,试把梅花问主人。

西门庆陪崔本吃了饭,兑了五十两银子做车税钱,又写书与钱主事,烦他青目。崔本言讫,作辞,往乔大户家回话去了。平安见西门庆不寻琴童儿,都说:我儿,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欢,若不是,绑着鬼有几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儿。

比及起了货,来到狮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时分。西门庆正在家打发送节礼,忽见荆都监差人拿贴儿来,问:宋大巡题本已上京数日,未知旨意下来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门一打听为妙。西门庆即差答应节级,拿了五钱银子,往巡按公衙打听。果然昨日东京邸报下来,写抄得一纸,全报来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

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一本:循例举劾地方文武官员,以励人心,以隆圣治事。窃惟吏以抚民,武以御乱,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则处置乖方,民受其害,国何赖焉!臣奉命按临山东等处,吏政民瘼,监司守御,无不留心咨访。复命按抚大臣,详加鉴别,各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一一陈之。访得山东左布政陈四箴操履忠贞,抚民有方;廉使赵讷,纲纪肃清,士民服习;兵备副使雷启元,军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练达;济南府知府张叔夜,经济可观,才堪司牧;东平府知府胡师父,居任清慎,视民如伤。此数臣者,皆当荐奖而优擢者也。又访得左参议冯廷鹄,伛偻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贪婪;东昌府知府徐松,纵父妾而通贿,毁谤腾于公堂,慕羡余而诛求,詈言遍于间里。此二臣者,所当亟赐置斥者也。再访得左军院佥书守备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练,军心允服,贼盗潜消;济州兵马都监荆忠,年力精强,才犹练达,冠武科而称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号令而极其严明,长策卒能御侮。此二臣者,所当亟赐迁擢者也。清河县千户吴铠,以练达之才,得卫守之法,驱兵以(扌寿)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实一方之保障,为国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采,举而行之,庶几官爵不滥而人思奋,守牧得人而圣治有赖矣。等因。  奉饮依:该部知道。续该吏、兵二部题前事:看得御史宋乔年所奏内,劾举地方文武官员,无非体国之忠,出于公论,询访事实,以裨圣治之事。优乞圣明俯赐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钦依:拟行。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拿着邸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宋道长本下来了。已是保举你哥升指挥佥事,见任管屯。周守备与荆大人都有奖励,转副参、统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厮请他来,对他说声。月娘道:你使人请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儿。我愁他这一上任,也要银子使。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借与他几两银子也罢了。不一时,请得吴大舅到了。西门庆送那题奏旨意与他瞧。吴大舅连忙拜谢西门庆与月娘,说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当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道:大舅,你若上任摆酒没银子,我这里兑些去使。那大舅又作揖谢了。于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来吃酒。月娘也在旁边陪坐。西门庆即令陈敬济把全抄写了一本,与大舅拿着。即差玳安拿贴送邸报往荆都监、周守御两家报喜去。正是:  


劝君不费镌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郑月

贲四嫂倚牖盼佳期

飞弹参差拂早梅,强欺寒色尚低回。

风怜落娼留香与,月令深情借艳开。

梁殿得非肖帝瑞,齐宫应是玉儿媒。

不知谢客离肠醒,临水应添万恨来。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携家小搬移原旧家去了。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座,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起身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他坐的待茶,又送赆礼与他。因说起:「乔大户、云离守两位舍亲,一授义官,一袭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拜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为?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在舍,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送到学生那边。」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这里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杉皮箱到尚举人处收下。


那消两日光景,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青段锦轴,金字辉煌,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甚么温老先生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伯爵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虚浮之甚!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调坏了咱家小儿们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一遍,喝采不已。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备羊酒花红菓盒,早差人送去。」正说着,忽报:「夏老爹儿子来拜辞,明日初八日早起身去也。小的答应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明早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庆观见六折帖儿上写着:「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香绢赆仪。」分付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帖子送去。」


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拿进三个帖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帖儿,「江伯彦、雷启元、安忱拜。」连忙穿衣裳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吃了饭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员官皆相让而入,一个白鹏,一个云鹭、一个穿豸补子,手下跟从许多官吏。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厚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赴会。主家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学生埽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龙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舍伙计,学生已并除他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间,何为多较!」言毕,相揖上轿而去。


原来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另顶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买进菜蔬来,教拿至跟前,与他瞧过,方数钱与他;他又不数,只教春梅数钱提等子。小厮被春梅骂的狗血喷了头背,出生入死,行动就说落,教西门庆打。以此众小厮皆互相抱怨,都说:「在三娘手里使钱好,五娘行动没打不说话。」


却说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散了,对何千户说:「夏龙溪家小已起身去了,长官没曾委人那里看守锁门户去?」何千户道:「正是,昨日那边着人来说,学生原差小价去了。」西门庆道:「今日同长官到那里看看去。」于是出衙门,并马两个到了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了,伴当在门首伺候。两位官府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引着何千户前后观看了。又到他前边花亭,见一片空地无甚花草。西门庆道:「长官来到,明日还收拾了耍子所在,裁些花翠,把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户道:「这个已定。学生开春从新修整修整,添些砖瓦木石,盖三间卷棚,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西门庆因问:「府上宝眷有多少来住?」何千户道:「学生这房头不上数口,还有几房家人并伴当,不过十数人而已。」西门庆道:「似此还住不了,这宅子前后五十余间房。」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埽,关闭门户,不日写书往东京回老公公话,赶年里搬取家眷。当日西门庆作别回家,何千户看了一回,还归衙门里去了。次日才搬行李来住,不在言表。


西门庆刚到家下马儿,见何九买了一匹尺头,四样下饭,鸡鹅,一坛酒,来谢西门庆。又是刘内相差官送了一食盒,大小纯红挂黄蜡烛,二十张桌围,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坛自造内酒 ,一口鲜猪。西门庆进门,刘公公家人就磕头说道:「家公公多上覆,这些微礼,与老爹赏人。」西门庆道:「前日空过老公公,送这厚礼来?」便令左右:「快收了,请管家等等儿。」少顷,画童儿拿出一钟茶来,打发吃了。西门庆封了五钱银子赏钱,拿回帖打发去了。一面请何九进去。见西门庆在厅上站立,换了冠帽,戴着白毡忠靖冠,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向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还说:「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说道:「老爹今非昔比,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只站立在傍边。西门庆上陪着吃了一盏茶,说道:「老九,你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亲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帖儿与你李老爹说。」何九道:「家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儿何钦顶替着哩。」西门庆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了。」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


西门庆坐厅上,看着打点礼物;菓盒、花红、羊酒、轴文等,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去。后叫王经送云离守家去。玳安回来,乔家与了五钱银子。王经到云离守家,管待了茶食,与了一匹真青大布,一双琴鞋,回门下辱爱生双帖儿:「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请。」西门庆满心欢喜,到后边月娘房中摆饭吃,因向月娘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我今日倒闲,往那里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儿,早使小厮来家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备马,就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衤旋〉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随,径往狮子街来。到房子内,吴二舅与来昭正挂着花拷拷儿,发卖紬绢绒线丝绵,挤一铺子人做买卖,打发不开。西门庆下马,看了看,走到后边暖房内坐下。吴二舅走来作揖,回说:「一日也攒银钱二十两。」西门庆又分付来昭妻一丈青:「二舅茶饭,每日这里依旧打发,休要误了!」来昭妻道:「逐日顿美酒饭,都是我自整理。」


西门庆见天阴晦上来,但见彤云密布,冷气侵人,作雪的模样。忽然想起要往院中郑月儿家去。即令琴童:「骑马家中取我的皮袄来,问你大娘有酒菜儿,稍一盒与你二舅吃。」琴童应诺到家,不一时,取了西门庆长身貂鼠皮袄,后面排军拿了一盒酒菜,里面四碟腌鸡下饭,煎炒鹁鸽,四碟海味案酒,一盘韮盒儿,一锡瓶酒。西门庆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自用,我家去罢。」于是带上眼纱,骑马,玳安、琴童跟随,径进构拦,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下一天瑞雪来。正是:


拳头大块空中舞,路上行人只叫苦。


但见:


漠漠严寒匝地,这雪儿下得正好;扯絮挦绵,裁织片片,大如拷栳。见林门竹笋茅茨,争些被他压倒!富豪侠,却言消灾障,犹嫌小,围向那红炉兽炭,穿的是貂裘绣袄。手捻梅花,唱道是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章。


西门庆随路踏着那乱琼碎玉,貂袄沾濡粉蝶,马蹄荡满银花。进入构拦,到于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只见丫鬟看见,飞报进来说:「老爹来了。」郑妈妈出来迎接,到中堂见礼。说道:「前月多谢老爹重礼,姐儿又在宅内打搅;又教他大娘、三娘赏他花翠汗巾。」西门庆道:「那日空了他来。」一面坐下。西门庆令玳安把马牵进来,自有院落安放。老冯道:「请爹后边明间坐罢。月姐才起来梳头,只说老爹昨日来,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中有不快,起来的迟些。」西门庆一面进入他后边往房明间内,但见绿窗半启,毡幙低张。地平上黄铜大盆,生着炭火。西门庆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郑爱香儿出来相见了,递了茶,然后爱月儿才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攒,翠梅花钮儿,金钑钗梳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粉,香花琢。上穿白绫袄儿,绿遍地锦比甲,下着大幅湘纹裙子。高高显一对小小金莲,犹如新月,状若蛾眉;好似罗浮仙子临凡境,神女巫山降世间。粉头出来笑嘻嘻的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爹,我那一日来晚了。紧自前边人散的迟;到后边大娘又只顾不放俺每,留着吃饭,来家有三更天了。」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倒和李桂姐两个,把应花子打的好响爪儿。」郑爱月儿道:「谁教他怪物劳,在酒席上屎口儿伤俺每来。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来。我便说没爹这里灯笼送俺每,蒋胖子吊在阴沟里,缺臭了你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听见洪四儿说,祝麻子又会着王三官儿,大街上请了荣娇儿。」郑月儿道:「只在荣娇儿家歇了一夜,烧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还在秦玉芝儿走着哩。」说了一回话,道:「爹,只怕你冷,往房里坐的。」


这西门庆到了房中,脱去貂裘,和粉头围炉共坐。房中香气袭人。只见丫鬟来放卓儿,四碟细巧菜蔬,安下三个姜碟儿。须臾,拿了三瓯儿黄芽韮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儿来。姊妹二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一瓯儿。爱月儿又拨了上半瓯儿,添与西门庆。门庆道:「我勾了,才在那边房子线铺,陪你吴二舅吃了两个点心来了。心里要来你这里走走,不想天气落雪,家中使小厮取了皮袄,穿上就来了。」爱月儿道:「爹前日不会下我?教昨日等了一日,不见爹。不想爹今日来了!」西门庆道:「昨日家中有两位士夫来望,乱着,就不曾来得。」爱月儿道:「我要问爹,有貂鼠买个儿与我,我要做了围脖儿戴。」西门庆道:「不打紧。昨日舍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十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一个来与你。」爱香儿道:「爹只认的月姐,就不送与我一个儿?」西门庆道:「你姊妹两个,一家一个。」于是爱香、爱月儿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西门庆分付:「休见桂姐、银姐说。」郑月儿道:「我知道。」因说:「到明日李桂姐见吴银儿在那里过夜,问我他几时来了?我没瞒他,教我说昨日请周爷,俺每四个都在这里唱了一日。爹说有王三官儿在这里,不敢请你的。今日是亲朋会中人吃酒,才请你来唱。他一声儿也没言语。」西门庆道:「你这个回的他好。前日李铭我也不要他唱来,再三央及你应二爹来说;落后,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分礼来,再三与我陪不是,你娘们说着,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银姐,使他知道。」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西门庆道:「等明日你云老爹摆酒,我前日你和银姐那里唱一日。」爱月儿道:「爹分付,我去。」不一时,丫鬟收拾饭卓去。粉头取出个鸂鶒木匣儿,倾出三十二扇象牙牌来,和西门庆在炕毡条上抹牌顽耍。爱香儿也坐在傍边看牌。院内雪飞风舞梨花,纷纷只顾下。但见:


恍惚渐迷鸳甃,顷刻拂满蜂须。似玉龙鳞甲遶空飞,白鹤羽毛摇地落。好若数蟹行沙上,犹赛乱琼堆砌间。


正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下三人抹了回牌胜负,须臾,摆上酒来饮酒。卓上盘堆异菓,肴列珍羞。茶煮龙团,酒斟琥珀。词歌金缕,笑容朱唇。爱香与爱月儿一边一个捧酒,不免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姊妹两个弹着,唱了一套《青衲袄》:


想多娇,情性儿标;想多娇,恩意儿好。想起携手同行共欢笑,吟风咏月将诗句儿嘲。女温柔,男俊俏,正青春年纪小。谁人望将比目鱼分开,瓶坠簪折,今日早鱼沉雁杳。


〔骂玉郎〕多娇一去无消耗,想着俺情似漆,意如胶。常记的共枕同欢乐,想着他花样娇、柳样柔,倾国倾城貌。


〔大迓鼓〕千般丰韵娇,风流俊俏,体态妖娆,所为诸般妙。搊筝拨阮,歌舞吹箫,总有丹青难画描。


〔感皇恩〕呀,好教我无绪无聊!意攘心劳,懒将这杜诗温,韩文叙,柳文学。我这里愁怀越焦,这些时容貌添憔。不能勾同欢乐,成配偶,到有分受煎熬。


〔东欧令〕潘郎貌,沈郎腰,可惜相逢无下稍!心肠懊恼伤怀抱,烈火烧佛庙,滔滔绿水渰蓝桥,想思病怎生逃!


〔采茶歌〕相思病怎生逃,离愁人摆的坚牢,铁石人见了也魂消!愁似南山堆积积,闷如东海水滔滔!


〔赚〕谁想今朝,自古书生多命薄;伤怀抱,痴心惹的傍人笑,对难陈告?


〔乌夜啼〕想当初偎红倚翠,踏青斗草。相逢对景同欢乐。到春来,语呢喃,燕子寻巢;到夏来,荷莲香,开满池沼;到秋来,菊满荒郊;到冬来,瑞雪飘飘。想当初画堂歌舞,列着佳肴。今日个孤枕旅馆无着落,鬼病侵难医疗。好教我情牵意惹,心痒难挠。


〔节节高〕闷恹恹睡不着,想多娇,知音解吕明宫调。诸般好闭月羞花貌,言语娇媚心聪俏,恰似仙子行来到,金莲款步凤头翘,朱唇皓齿微微笑。


〔鹩鹑儿〕你看他体态轻盈,更那堪衣穿素缟,脂粉施蛾眉淡埽。看了他万总妖娆,难画描。酒泛羊羔,宝鸭香飘,银烛高烧,成就了美满夫妻,稳取同心到老。


〔尾声〕青云有路终须到,生前无分也难消,把佳期叮咛,休忘了。


唱一套,姐儿两个拿上骰盆儿来,和西门庆抢红顽笑。杯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忽把眼看见郑爱月儿房中床傍侧首锦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题诗一首:


有美人兮逈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下书: 三泉主人醉笔。


西门庆看了,便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一面走向前,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西门庆满心欢喜,说道:「我并不知他改号一节。」粉头道:「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说毕,郑爱香儿往下边去了,独有爱月儿陪西门庆在房内,两个并肩叠股,抢红饮酒。因说起林太太来,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认为我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日。」粉头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属了爹!」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请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他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样标致,就是个灯人儿,没他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看用个工夫儿,愁不是你的人。」两个说话之间,相挨相凑。只见丫鬟拿上几样细菓碟儿来,都是减碟菓仁,风菱鲜柑,螳郎雪梨 ,苹婆 ,蚫螺,冰糖橙丁之类。粉头亲手奉与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尖噙凤香饼蜜送入他口中,又用纤手掀起西门庆藕合段〈衤旋〉子,看见他白绫裤子。西门庆一面解开裤带,露出那话来教他弄。粉头见根下束着银托子,那话狰狞跳脑,紫漒光鲜。西门庆令他品之,这粉头真个低垂粉颈,轻启朱唇,半吞半吐,或进或出,呜咂有声,品弄了一回。灵犀已透,淫心似火,欲求讲欢。粉头便往后边去了。西门庆出房更衣,见雪越下得甚紧。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挂起锦慢,款设鸳枕,展放鲛绡,熏热香球,床上铺的被褥甚厚,打发脱靴解带,先上牙床。粉头澡牝回来,俺上双扉,共入危帐。正是:


得多少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欲浓。


有诗为证:


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

钟情自古多神念,谁道阳台路不通。


两个云雨欢娱,到一更时分起来,丫鬟掌灯进房,整衣理鬓,后酾美酒,重整佳肴,又饮勾几杯。问玳安:「有灯笼伞没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灯笼伞来了。」这西门庆方才作别了。鸨子、粉头,相送出门,看着上马。郑月儿扬声叫道:「爹若叫我,早些来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上马,打着伞出院门。一路踏雪到家中,对着吴月娘只说在狮子街和吴二舅饮酒,不在话下。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却是初八日,打听何千户行李都搬过夏家房子内去了。西门庆这边送了四盒细茶食,五钱折帕庆房贺仪过去。只见应伯爵蓦地走来,西门庆见雪晴,天有风色甚冷,留他前边书房中向火,叫小厮放卓儿,拿菜留他吃粥。因说起:「昨日乔亲家、云二哥礼并折帕都送过去了。你的人情,我这边已是替你每家封了二钱出上了,你那里不消与他罢。只等发柬请吃酒。」那应伯爵举手谢了。西门庆道:「何大人已搬过去了。今日我送茶并庆房人情,你不送些茶儿与他?」伯爵道:「他请人?」又问:「昨日安大人三位来做甚么?那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那两位一个雷兵备,一个汪参议,都是浙江人。因在我这里摆酒,明日要请杭州赵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如何不敬代一张卓面,余者散席。戏子他那里叫来,俺这里少不的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便了。通身只三两分资。」伯爵道:「大凡文职好细,三两银子勾做甚么?哥少不得赔些儿。」西门庆道:「这雷兵备就是问黄四小舅子孙文相的。昨日没曾对我题起,开除他罪名来了。」伯爵道:「你说他不仔细?如今还记着,折准摆这席酒才罢了。」说话之间,伯爵叫应宝:「你叫那个人来见你大爹。」西门庆便问:「是何人?」伯爵道:「我那边左近住一个小后生,倒也是旧人家出身,父母都没了,自幼在王皇亲家宅内答应好几年了,也有了媳妇儿了。因在庄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来了。如今闲着,做不的甚么买卖儿。他与应宝是朋友,央及应宝,要投寻个人家做房家人。今早应宝对我说:『爹倒好举荐与大爹宅内答应,又伯大爹少人使。』我便说:『不知你爹用不用。』」因问应宝:「叫他甚么名字?你叫他进来。」应宝道:「他姓来,叫来友儿。」只见那来友儿穿着青布四块瓦布袜,靸鞋,扒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帘外站立。伯爵道:「若论这狗拘的。膂力尽有,掇轻服重,都去的。」因问:「你多少年纪了?」那人道:「小的二十岁了。」又问:「你媳妇没子女?」那人道:「只光两口儿。」应宝道:「不瞒爹说,他媳妇才十九岁儿。厨灶针线,大小衣裳,都会做。」西门庆见那人低头并足,为人朴实,便道:「既是你应二爹来说,用心在我这里答应。」分付:「拣个好日期,写纸文书,两口儿搬进来罢。」那个磕了个头,西门庆教琴童儿领着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去了。对月娘说:「就把来旺儿原住的那一间房,与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应宝同他写了一纸投身文书,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来爵,不在话下。


却说贲四娘子,自从他家长儿与了夏家,每日买东买西,只央及平安儿和来安、画童儿,或是隔壁韩嫂儿的儿子小雨儿。西门庆家中这些大官儿,常在他屋里坐的,打平和儿吃酒。贲四娘子儿和气,就定出菜儿来。或要茶水,应手而至。就是贲四一时铺中归来撞见亦不见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着,那个不替他动?且玳安儿与平安儿,常带他屋里坐的多。初九日,西门庆与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请赵知府。那日早辰,来爵儿两口儿就搬进来。他媳妇儿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月娘见他穿着紫紬袄,青布披袄,绿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胭抹粉,施朱唇,缠的两只脚趫趫的。问起来,诸般计指都会做。起了他个名字,叫做惠元,与惠秀、惠祥,一递三日上灶不题。玳安与平安常在他屋里坐的多。


一日,门外杨姑娘没了,安童儿来报丧。西门庆这边整治了一张插卓,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起身,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琴童儿、棋童儿、来爵儿、来安儿四个,都跟轿子,不在家。西门庆在对过段铺子书房内,看着毛袄匠与月娘做貂鼠围脖,先攒出一个围脖儿,使玳安送与院中郑月儿去。封了十两银子与他过节。郑家管待玳安酒馔,与了他三钱银子买瓜子儿磕,走来回西门庆话,说:「月姨多上覆,多谢了。前日空过了爹来。与了小的三钱银子。」西门庆道:「你收了罢。」因问他:「贲四不在家,你头里从他屋里出莱,做甚么来?」玳安道:「贲四娘子,从他女孩儿嫁了,没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买买甚么儿。」西门庆道:「他既没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儿也罢。」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你这屋里来看你看儿,你心如何?』看他怎么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讨个汗巾儿来与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领了西门庆言语,应诺下去。西门庆使陈经济看着裁貂鼠,就走到家中来。只见王经向顾银铺内,取了金赤虎,又是四对金头银簪儿,交与西门庆。门庆留下两对在书房内,余者袖进李瓶儿房内。坐下,与了如意儿那赤虎,又与他一对簪儿。把那一对簪儿,就与了迎春。二人接了,连忙插烛也似磕了头。西门庆令迎春取饭去。须臾,拿了饭来。吃了饭,出来,在书房内坐下。只见玳安慢走到眼前,见王经在傍,不言语。西门庆使王经后边取茶去。那玳安方说:「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过去坐坐。叫小的拿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迥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只见王经拿茶来,吃了,又走过对门,看着匠人做生活去。忽报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过来这边坐。」花子油走到书房暖阁儿里,作揖坐下,致谢外日多有相扰。叙话间,画童儿对门拿过茶来吃了。花子油悉把:「门外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 ,冻了河,紧等要买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道:「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般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卓儿,家中说看菜儿来。」一面使画童儿:「请你应二爹来陪你花爹。」坐了一时,伯爵来到。三人共坐在一处,围炉饮酒,卓上摆设四盘四碟,都是煎炒鸡鱼,烧烂下饭。又叫孙雪娥烙了两炷饼,又是四碗肚肺乳线汤。良久,只见吴道官徒弟应春,送节礼疏诰来。西门庆请来同坐吃酒,揽李瓶儿百日经,与他银子去。吃到日落时分,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后甘伙计收了铺子,又请来坐,与伯爵掷骰猜枚谈话。不觉到掌灯已后,吴月娘众人轿子到了,来安走来回话。伯爵道:「嫂子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西门庆道:「北边他杨姑娘没了。今日三日念经,我这里备了张插卓祭祀,又封了香仪儿,都去吊问吊儿。」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寿了。」西门庆道:「敢也有七十五六儿,男花女花都没有,只靠他门外侄儿那里养活。材儿也是我这里替他备下的,这几年了。」伯爵道:「好好儿,老人家有了黄金入柜,就是一场事了,哥的大阴骘。」说毕,酒过数巡,伯爵与甘伙作辞去了。


西门庆道:「十一日该姐夫这里上宿。」玳安道:「那边铺子里,傅二叔也家去了,只小的一个在铺子里睡。」西门庆就起身走过来,分付后生王显:「仔细火烛。」王显道:「小的知道。」看着把门关上了。


这西门庆见没人,两三步就走入贲四家来。只见贲四娘子儿,在门首独自站立已久。见对门关的门响,西门庆从黑影中走至跟前。这妇人连忙把封门一开,西门庆钻入里面。妇人还扯上封门,说道:「爹请里边纸门内坐罢。」原来里间槅扇厢着后半间,纸门内又有个小炕儿,笼着旺旺的火,卓上点着灯,两边护炕,从新糊的雪白,挂着四扇吊屏儿。那妇人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䯼髻,插着四根金簪儿,耳朵上两个丁香儿。上穿紫紬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向前与西门庆道了万福,连忙递了一盏茶儿与西门庆吃。因悄悄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西门庆道:「不访事,黑影子,他那里晓的。」于是不由分说,把妇人搂到怀中,就亲嘴。拉近枕头来,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来,就耸那话,上已束着托子。刚插入牝中,就拽了几拽。妇人下边淫水直流,把一条蓝布裤子都湿了。西门庆拽出那话来,向顺袋内取出包儿颤声娇来,蘸了些在龟头上,攮进去,方才涩住淫津,肆行抽拽。妇人双手板着西门庆肩膊,两相迎凑,在下扬声颤语,呻吟不绝。这西门庆乘着酒兴,架其两腿在胳膊上,只顾没棱露脑,锐进长驱,肆行搧磞,何止二三百度?须儿弄的妇人云髻鬅松,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门庆则气喘吁吁,灵龟畅美,一泄如注。良久拽出那话来,淫水随出,用帕搽之。两个整衣系带,复理残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妇人拜谢了,悄悄打发出来。那边玳安在铺子里,惠心只听这边门环儿响,便开大门,放西门庆进来,自知更无一人晓的。后次朝来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想被韩嫂儿冷眼睃见,传的后边金莲知道了。这金莲亦不识破他。一日,腊月十五日,乔大户家请吃酒。西门庆这里会同应伯爵、吴大舅一齐起身。那日有许多亲朋做戏饮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张卓面,俱不必细说。


单表崔本治了二千两湖州紬绢货物,腊月初旬起身,顾船装载,赶至临清马头,教后生荣海看守货,便顾头口来家取车税银两。到门首下头口,琴童道:「崔大哥来了,请厅上坐。爹在对门房子里,等我请去。」一面走到对门,不见西门庆。因问平安儿。平安儿道:「爹敢进后边去了?」这琴童儿走到上房问月娘。月娘道:「贼见鬼的囚!你爹从早辰出去,再几时进来!」又到各房里并花园书房都瞧遍了,没有。琴童在大门首扬声道:「省恐杀人,不和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着。大白日里把爹来不见了,崔大哥来了这一日,只顾教他坐他着。」那玳安分明知道,不做声语,不想西门庆从前边进来,把众小厮乞了一惊。原来西门庆在贲四屋里,入港才出来。那平安打发西门庆进去了,望着琴童儿吐舌头儿,都替他捏两把汗,都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几下子打。」不想西门庆走到厅上,崔本见了,磕头毕,交了书帐说:「船到马头,少车税银两。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杨州与他两个分别,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亲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个银子,抬了杨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十六岁了,名唤楚云。说不尽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端的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态度似红杏枝头推晓日。苗青如今还养在家,替他打厢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你船上稍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奁,愁我家没有?」于是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杨州搬取娇姿,赏心乐事。正是:


鹿分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


有诗为证:


问道杨州一楚云,偶凭出鸟语来真。

不知好物都离隔,试把梅子问夫人。


西门庆陪崔本吃了饭,兑了五十两银子做车税钱。又写书与钱主事,令烦青目。言讫,当下作辞,往乔大户家回话去了。平安见西门庆不寻琴童儿。都说:「我儿,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进来,若不是,绑着鬼有几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儿。」比及起了货来,狮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时分。西门庆正在家打发送节礼,忽见荆都监差人拿帖来问:「宋大巡题本已上京数日,未知旨意下来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门一打听为妙。」这西门庆即差答应节级,拿着五钱银子,往巡按公衙书办打听。果然昨日东京邸报下来,写抄得一纸全报来,与西门庆观看。上面道写甚的:


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一本,循例举劾地方文武官员,以励人心,以隆圣治事:窃惟吏以抚民,武以御乱;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则处置乖方,民受其害,国何赖焉?此国家莫急于文武两途,而激劝之典不容不亟举也。臣奉命按临山东等处,亲历省察风俗。至于吏政民瘼,监司守御,无不留心咨访。复令安抚大臣,详加鉴别各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一一陈之。山东左布政陈四箴,操履忠贞,抚民有方;廉使赵讷,纲纪肃清,士民服习;提学副使陈正汇,操砥砺之行,严督率之条。又访得兵备副使雷启元,军民咸服其恩威,僚慕悉推其练达;济南府知府张徙叔夜,经济可望,才堪司牧;东平府知府胡师文,居任清慎,视民如伤;徐州府知府韩邦奇,志务清修,才堪廊庙;蔡州府知府叶照,屏海寇而道不拾遗,惠民畴而恳田不涸。此数臣者,皆当荐奖而优擢者也。又访得左参议冯廷鹄,伛偻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贪婪;东昌府知府徐松,纵妾父而通贿,所致腾谤于公堂;慕羡余而诛求,詈言声輙遍于闾阎。此二臣者,所当亟赐罢斥者也。再访得左军院佥书守御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练,得将帅之体,军心允服,贼盗潜消,济州兵马都监荆忠,年力精强,才犹练达,冠武科而称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号令而极其严明,长策杂能御侮;衮州兵马都监温玺,夙闲韬略,熟习弓马,休养骑卒以备不虞,供力设险以防不测。此三臣者,所当亟赐迁擢者也。清河县千户吴有德,以练达之才,得卫守之法。驱兵以捣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实一方之保障,为国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阶下诚以臣言可采,举而行之,庶几官爵不滥,而人心思奋,守牧得人而圣治有赖矣!等因。奉钦依该部知道。续该吏兵二部题前事,看得御史宋乔年所奏,内劾举地方文武官员,无非体国之忠,出于公论。询访得实,以裨圣治之事。伏乞圣明俯赐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钦依依拟行。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拿着邸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宋道长本下来了,已是保举你哥升指挥佥事,见任管屯。周守御与荆大人都有奖励,转副参统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厮请他来,对他说声。」月娘道:「你使人请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儿。我愁他这一上任,也要银子使。」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借与他几两银子也罢了。」不一时,请得吴大舅到了。西门庆送那题奏旨意与他瞧。吴大舅连忙拜谢西门庆与月娘说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当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道:「大舅,你若上任摆酒没银子使,我这里兑一千两银子,你那里使者。」那吴大舅又作揖谢了。于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来吃酒。月娘也在旁边陪坐。西门庆即令陈经济把全抄写了一本,与大舅拿着。即羞玳安拿帖,送邸报往荆都监、周守御两家报喜去。正是:


劝君不费镌研石,路上行人口是碑。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文章原载: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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