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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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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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7.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若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西门庆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在怀里,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到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活。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潘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象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即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口乐][[口乐],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宋御史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
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个‘更深静悄’罢。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唱了一套。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
须臾唱完,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寿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昔年南去得娱宾,愿逊阶前共好春。
蚁泛羽觞蛮酒腻,凤衔瑶句蜀笺新。
花怜游骑红随后,草恋征军碧绕轮。
别后清清郑南路,不知风月属何人。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次日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你将就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不若咂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的。吮勾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精欲泄之际,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爹送了请帖来,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都收拾了去。」妇人道:「我有庄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年时王招宣府中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我穿李大姐这皮袄,你今日拿出来与了我,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我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油般大黑蜂毛儿,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是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的,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碜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扌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底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连声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一面,口口接着多咽了。正时: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却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一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收拾干净、安顿下茶水伺候。见西门庆进来坐下,问养娘如意儿,这咱供养多时了?西门庆见如意儿穿着玉色对衿袄儿,白布裙子,葱白段子纱绿高底鞋儿,薄施朱粉,长画蛾眉,油胭脂搽的嘴唇鲜红的。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手上带着李瓶儿与他四个乌金戒指儿,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那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什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把老婆就搂在怀里,两手就舒在胸前,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养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且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了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什么多嘴的人对他说,又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如意儿道:「五娘嘴头子虽利害,倒也没什么心!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话,说爹在他身边偏的多,就是别的娘多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好做恶人?」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着!」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了。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袄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皮袄儿,你趁着手儿,再寻出来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就教他开箱子,寻出一套翠蓝缎子袄儿,黄绵紬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紬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去了,就使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们,这般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是的。」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闲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是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着设席摆列,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荀子孝、生旦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分付打发饭与众人吃。分付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那日门前韩大娘、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那个五短身子,穿绿段袄儿红裙子,勤着蓝金绡箍儿,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六姐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房里丫头;相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你只望这皮袄。他不死,你只要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话得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李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 ,四样下饭。」西门庆看帖儿上,写着:「眷晚生王寀顿首拜。」西门庆即便叫王经拿着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出了门。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方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姨即向夹道内进里边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去。月娘道:「爹看见来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连盒放在明间内。」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八仙糕 ,两只烧鸭 ,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勒着白挑线汗巾,大红对衿袄儿,蓝段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请秦玉芝儿。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进来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是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又是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几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来家,平白教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了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张致,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不妨潘金莲在傍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教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多笑了,桂姐才起了来。
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和安老爹来了。」这西门庆便教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去了。桂姐向月娘说道:「爹,嚛嚛!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没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我,浑身生天疱疮!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多往郑月儿家走走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道一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每这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怎的打偏别?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段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卓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叫上戏子来参见。分付:「等蔡老爹到,用心扮演。」不一时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二十九日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卓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吏上来,毡包内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封分资来,每人一两,共十二两银子。要一张大插卓,余者六卓都是散卓,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宋御史又下席作揖致谢。
少顷,请去卷棚聚景堂那里坐的。不一时,钞关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换了茶,摆棋子下棋。安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中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挂着一幅阳捧日横批古画,正面螺钿屏风,屏风前安者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付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替我梢带这一付来送蔡老生,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分付下边,看了两个卓盒,细巧菜蔬,菓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原来宋御史已差公人船上邀蔡知府去了。近午时分,来人回报:「邀请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宋御史令起去伺候。一个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每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贴旦唱道:
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诚。杀羊茶饭,来时早已安排定。断行人,不会亲邻;请先生,和俺莺娘匹娉。我只见他,欢天喜地,道谨依来命。
〔五供养〕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欠酸丁。下工夫将头颅来整,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辉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这个后生,天生这个俊英!
〔玉降莺〕今宵欢庆,我莺娘何曾惯经。你须索要欵欵轻轻,灯儿下共交鸳颈。端祥可憎,谁无志诚。恁两人今夜亲折证,谢芳卿。感红娘错爱,成就了这姻亲。
〔解三醒〕玳筵开,香焚宝鼎,绣帘外,风扫闲庭。落红满地胭脂冷,碧玉栏杆花弄影。准备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合欢令,更有那凤箫象板锦瑟鸶笙。
生唱: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感不尽姻亲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报答前程;我如今博得个跨凤乘鸾客,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非侥幸,受用的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
〔尾声〕老夫人专意等。生唱: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红唱:休使红娘再来请。
唱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卓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跟着许多吏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亦道:「客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座,西门庆令小优先在傍弹唱。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宋御史令生旦上来递酒。小优儿席前这套新水令『玉骢轿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拙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索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的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迭,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卓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下处去讫不题。宋御史于是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了戏子,分付:「后日原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了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卓,使玳安:「去请温相公来坐坐。」再教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把酒来斟。说郑金、左顺在后边堂客席前。西门庆又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了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娘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唱了一日。
孟大姨与孟二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家去不是?薛姑子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教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们外弟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只有傅伙计、甘伙计娘子与贲四娘子、段大姐、月娘还留在上房陪大妗子、潘姥姥、李桂姐、申二姐、郁大姐在傍,一递一套弹唱,两个小优儿都打发在前边来了。又吃至掌灯已后,三位伙计娘子,都作辞去了。止段大姐没去,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潘姥姥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妗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西门庆散了,小厮收进家活来。这金莲慌忙抽身就往前走了,到前边黑影儿里,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
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筯。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大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在前边做什么?」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去了的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向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那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恰似咱每把这件事放在头里争他的一般!于是大师父说笑话儿的来头,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的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了,与我把仪门拴上了罢。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大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问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已去了。」分付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子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了大姐姐这屋里。」于是各往房里分付预备茶去。不一时,放下炕卓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里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入相,由入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剎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我好十方传句偈,八部会坛场。救大宅之烝熬,发空门之龠纶。
偈曰:
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绿分定不须求。
未曾下的春时种,空手荒田望有秋。
众菩萨每,听我贫僧演说佛法,道四句偈子,乃是老祖留下。如何说「富贵贫穷各有由?」相如今你道众菩萨嫁得官人,高官厚禄,在这深宅大院,呼奴使婢,插金带银。在绫锦窝中长大,绮罗堆里生成,思衣而绫锦千箱,思食而珍羞百味,享荣华,受富贵,尽皆是你前世因由,根基上有你的一般大缘分,不待求而自得。就是贫僧在此宣经念佛,也是吃着这美口茶饭,受着发心布施老人缘分,非同小可。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你不修下时,就如春天不种下场,到了秋成时候,一片荒田,那成熟结子从那里来?正是:
净地灵台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
五浊六根争洗净,参透玄门见家风。
又:
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
谁人肯向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又:
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
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
想这富贵荣华,如汤泼雪。仔细算来,一件无多做了虚花惊梦。我今得个人身,心中烦恼悲切。死后四大化作尘土,又不知这点灵魂往何处受苦去也。惧怕生死轮回,往前再参一步。
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下相,叹浮生终日忙。男和女满堂,到无常祇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苦风灯不久常。自思量,可悲伤,题起教人欲断肠。
开卷曰:
应身长救苦,并本无去亦无来。弥陀教主大愿弘深,四十八愿度众生,使人人悟本性。弥陀今惟心净主渡苦海,苦海洪波,证菩提之妙果。持念者罪灭河沙,称扬者福增无量。书写读诵者,当生华藏之天。见闻受持,临命才时定往西方净土。凡念佛者断有功,无量慈愍故慈愍大,慈愍故,皈命一切佛法僧信,礼常住三宝法轮,常轮度众生。
偈曰:
无上甚深做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黄氏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
炉香遍满虚空界,佛号声名动九垓。
昔日汉王治世,雨顺风调,国泰民安。感到一位善心娘子出世。家住曹州南华县黄员外所生一女,端严美色,年方七岁,吃斋把素,念金刚经报答父母深恩,每日不缺。感得观世音菩萨半空中化魂。父母见他终日念经,若切不从。一日寻媒,吉日良时,把他嫁与一婿,姓赵名方,屠宰为生。为夫妇一十二载,生下一男二女。一日黄氏告其夫曰:「我与你为夫妻一十二载,生下娇儿娇女,但贪恋恩爱,永堕沉沦。妾有小词,劝喻丈夫听取。」词曰:「宿缘夫妇得成双,虽有男和女,谁会抵无常?伏望我夫主,定念与双同,共修行终年富贵也。须草草贪名与利,随分度时光。」这赵郎见词,不能依随。一日作别起身,往山东买猪去。黄氏女见丈夫去了,每日净房寝歇,沐浴身体,烧香礼诵金刚经。
今方当下山东去,四个儿女在中堂。黄氏女在西房,香汤沐浴换衣裳。卸簪珥浅淡梳妆,每日家向西方,烧香礼拜,面念颜并宝卷,持念金刚。看经文犹未了,香烟冲散。念佛音声朗朗,贯彻穹苍。地狱门天堂界,豪光发现。阎罗王一见了,喜悦龙颜。莫不是阳世间,生下佛祖。急宣召二鬼判,审问端详。有鬼判告吾王:「聆音察理,曹州府南华县,有一善良、看经文黄氏女,持斋把素。行善心功行大,惊动天堂。」唱金刚经:「閰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赵家庄。黄氏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善人便是童子请,恶人须遣夜叉郎。」黄氏看经忙来问:「谁家童子到奴行?」仙童答告娘子道:「善心娘子你莫慌。不是凡间亲眷属,我是阴间童子郎。今因为你看经卷,阎王请你善心娘。」黄氏见说心烦恼,小心一一告无常:「同姓同名勾一个,如何勾我见阎王。千死万死甘心死,怎舍娇娃女一双,大姐娇姑方九岁,伴娇六岁怎抛娘。长寿娇儿年三岁,常抱怀中心怎忘。苦放奴家魂一命,多将功德与你行。」仙童答告娘子道:「何人似你念金刚?」
善恶二童子,被黄氏女哀告,再三不肯赴幽,留恋一二个孩儿,难抛难舍。仙童催促说道:「善心娘子,阴间取你三更死,定不容情到四更。不比你阳间好转限,阴司取你,若违了限,我得罪,更不轻说短长。」黄氏此时心意想,便唤女使去烧汤。香汤沐浴方才了,将身便乃入佛堂。盘膝坐定不言语,一灵真性见阎王。
唱:
〔楚江秋〕人生梦一场,光阴不久常。临危个个是风灯样,看看回步见阎王。急办行妆,乡台上把家乡望,儿啼女哭好恓惶。排铰打鼓作道场,披麻带孝安茔葬。
白:
不说令方恓惶事,且言黄氏赴阴灵。看看来到奈何岸,一道金桥接路行。借问此桥作何用?单等看经念佛人。奈何两边血浪水,河中多少罪淹魂。悲声哭泣纷纷闹,四面毒蛇咬露筋。前到破钱山一座,黄氏向前问原因。是你阳间人化纸,残烧未了便抛焚。因此挑翻多破碎,积聚号作破钱山。又打枉死城下过,多少孤魂未托生。黄氏见说心慈愍,举口便诵金刚经。河里罪人多开眼,尸山炉剔树骞林。镬汤火池莲花现,无间地彻瑞云笼。当下仙童忙不住,急忙便去奏阎君。
唱:
〔山坡羊〕黄氏到了那森罗宝殿,有童子先奏说,请了看经人来见。阎罗王便传召请,黄氏拜在金阶下,不由的跪在面前。有阎君问你,从几年把金刚经念起?何年月日感得观世音出现?这黄女又手诉说前情来诃,自从七岁吃斋,供养圣贤。望上圣听言,从嫁了儿夫,看经心不减。
白:
阍君当下忙传旨,善心娘子你听因。你念金刚多少字?凡多点化接阴阴。甚字起头甚字落?是何两字在中间?你若念经无差错,放你还魂回世间。黄氏当时阶下立,愿王听奴念金刚。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如字起头行字住,荷担两字在中央。黄氏说经尤未了,阎王殿前放毫光。举手龙颜真喜悦,放你还魂看世间。黄氏闻知忙便告,愿王俯就听奴言。第一不往屠家去,第二不要染衣行。只愿作个善门子,看经念佛过时光。阎王取笔忙判断,曹州张家转为男。他家积有家财广,缺少坟前拜孝郎。员外夫妻俱修善,姓名四海广传扬。吃罢迷魂汤一盏,张家娘子腹怀躭。十月满足生一子,左肋红字有两行:「此是看经黄氏女,曾嫁观水赵令方。此是看经多因果,得为男子寿延长。」张家员外亲看见,爱如玺宝喜开颜。
唱:
〔皂罗袍〕黄氏在张家托化转男身。相凑无差,员外见了喜添花。三年就养成人。大年方七岁,聪明秀发。攻书习字,取名俊达,十八岁科举登黄甲。
却说张俊达十八岁登科应举,升授曹州南华县知县。忽然思忆是他本乡,到县中赴任之后,先去王粮国税,然后理论公厅。差两个公差,即去请赵郎令方,我和他说话。两个公差不敢怠慢,即到赵家来请令方。
白:
赵令方在家中,看经念佛。两公人,忙喎喏听说来因。即时间,忙打扮,来到县里。公厅上,忙施礼,且说家门。张知县,起躬身,便令坐。叙寒温,分宾主,捧出茶汤。你是我亲夫主,令方姓赵。我是你前妻子,黄氏之身。你不信,到静台,脱衣亲见,左肋下,朱砂记,字写原因。我大女,娇姑儿,嫁人去了。第二女,伴姐姐,嫁了曹真。长寿儿,我挂牵,守我坟茔。咱两个,同骑马,前到先茔。
知县同令方儿女五人,到黄氏坟前开棺,见尸容颜不动。回来做道场七日,令方看金刚经,瑞雪纷纷,男女五人,总贺祥云升天去了。〔临江仙〕一首为证:
黄氏看经成正果,同日登极乐。五口尽升天道,善人传观音,菩萨未度我。
宝卷已终,佛圣已知。法界有情,同生胜会。南无一乘字无量,又真空诸佛海会悉遥闻,普使河沙同净土。伏愿经声佛号,上彻天堂,下透地府。念佛者出离苦海,作恶者永堕沉沦。得悟者诸佛引路,放光明照彻十方。东西下,回光返照。南北处,亲到家乡。登无生漂舟到岸,小孩儿得见亲娘。入母胎三实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
偈曰:
众等所造诸恶业,自始无始至如今。
灵山失散迷真性,一点灵光串四生。
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
三报皇天水土恩,四报爹娘养育恩。
五报祖师亲传法,六报十类孤魂早超身。
摩诃般若波罗密。
薛姑子宣毕卷,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了,众人吃了。后孟玉楼房中兰香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坐壶酒来,又顿了一大壶好茶,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细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位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道。」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等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更深夜深静峭』。」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欵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更深静峭,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稍,全静悄悄,全无消耗。敲残了更鼓,你便才来到。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我做意儿瞧,他偷眼儿瞧,甫能咬定牙,其实忍不住笑。
又:
勤儿推磨,好似飞蛾援火。他将我做哑谜儿包笼,我手里登时猜破。近新来把不住船儿舵,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难不过。
又:
疎狂忒煞,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他笑吟吟将被儿锦开,半掩过香罗待。我推绣鞋不去睬。你若是恼的人,慌只教气得我害。
又:
花街柳市,你恋着蜂蝶采。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恰回来无酒半装醉,只顾里打草惊蛇,到寻找些风流罪。我欲待挝了你面皮,又恐伤了就里待。要随顺了他,其实受不的你气。
桂姐唱毕,郁大姐就才要接琵琶,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
唱毕,月娘笑道:「慢慢儿的说,左右夜长尽着你说。」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郁大姐唱,吃了茶多散归各房内睡去了。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中,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后边房里睡。郁大姐、申二姐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正是:
参横斗转三更后,一钩斜月到纱窗。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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