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style="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
文/(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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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抱恙玉姐含酸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09.html
为护短金莲泼醋
双双蛱蝶绕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园有情风月乱,美人多怨雨云迷。
频开檀口言如织,温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莺啼罢一莺啼。
话说月娘听宣毕《黄氏宝卷》,各房宿歇不题。单表潘金莲在角门边,撞见西门庆,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因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拿这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才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儿,嗔道头里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小贼歪剌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与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我使惯了,你不与我却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一铺儿长远睡?惹得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放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卓儿摆下棋子。两个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们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上坐下。不一时,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就一把手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炉上顿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还有头里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留下预备筛来与爹吃。西门庆道:下饭你们吃了罢,只拿几个果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一面教绣春:你打个灯笼,往藏春坞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筛与我吃。绣春应诺,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桌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几碟精味果菜,摆在桌上。良久,绣春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钟内,递上。西门庆尝了尝,十分精美。如意儿就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
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饮酒。一面解开他对襟袄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到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一般样儿,我搂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皮肤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到白净。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净。又道:我有句话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他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叫姐来也与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恼么?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到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旁边,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绣春姐来也吃些儿。迎春去了,回来说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铺盖,和绣春厨房炕上睡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点茶与西门庆吃了。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薰笼内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将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间内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移近床边,方才脱衣裤上床,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着银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搂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又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㒲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衽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做小衣儿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后边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攥着他雪白两只腿儿,只顾没棱探脑,两个扇干,抽提的老婆在下,无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自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那话插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扇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生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才精泄。良久,拽出麈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这西门太真个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罗唣,㒲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火盆,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到前边分付玳安: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贴来。又叫陈敬济,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毡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回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盘茶食,又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叩拜堂上道:久违,欠礼,高转失贺。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具拜贴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来奉渎。巡按宋公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贴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说些。荆都监连忙下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道: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叫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贴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千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让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打发西门庆出门,就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俺娘好不说五娘哩。说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去,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里,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入日)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到只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玉箫又说:俺娘又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说:‘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儿罢了。’金莲道:没的扯那(毛必)淡!有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偏有那些(毛必)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色衣服。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儿,浅色衣服。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上穿着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来吃的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做一处吃。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叫他来,好歹教他唱个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烘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那腔儿,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酉丽)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就说我要他唱曲儿与姥姥听。春鸿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曲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这是大姑娘,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罢了,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口乐)(口乐),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言语,泼口骂出来!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娘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叫小厮把鬓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恁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方才把贼瞎--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枝,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大胆。他记得甚么成样的套数,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里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上覆韩道国老婆那贼--,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儿恼。迎春道:我这女儿着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钟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旁弹着琵琶,慢慢唱花娇月艳,与众人吃酒不题。
且说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交到后边去了,没敢与他回贴儿。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贴,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贴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贴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和三个姑子,都往那边屋里去了。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初一日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去了。玉箫在旁请问:爹吃酒,筛甚么酒吃?西门庆道: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只见来安儿进来,禀问接月娘去。玉箫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钟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灯笼,晚夕接了月娘众人来家。都穿着皮袄,都到上房来拜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拜完了,又都过那边屋里,去拜大妗子与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娘子。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歌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的人!那王经在旁立着,说道: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日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这小厮别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也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作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就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恁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了,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摺儿。金莲在旁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么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会说话儿的。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他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有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他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教将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就都先归房去了。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的二百两银子,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
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要等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帘子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来。那金莲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也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没吃甚么儿,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语,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抱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心里怎么?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说怎的,争出来煳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揾着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了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哩。就拿素儿带些酒来。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要酒,俺这屋里有酒。
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筛热了酒,剥去腊,里面露出金丸来,拿与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要教人疼的魂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撒扑着酥胸,揣摸--,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日烧纸还愿心,到初三日,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许多人情礼物,只顾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儿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个头儿?小厮你来我去,称银换钱,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等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那棉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就把那话带上了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茶镪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尽了去,口里内不住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边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刀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怎好惹气?当夜无辞,同归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来,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就使来安叫了一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了前边金莲房中,便问他: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老爹在前边,不往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的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时。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就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了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儿坐的,你怎的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了,你倒只顾赶人。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了?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是我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吃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氵强)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吴大妗子便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楼道:耶(口乐),耶(口乐),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俺每,一俸打着好几个。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娘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每嚷斗,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撒泼。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䯼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这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把我别变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辩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家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金莲往前边去,说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姐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头松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刚才摆着茶儿,我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家,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才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贴,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备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便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嚷,自家打滚撞头,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说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吃他害死了。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气。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和那小--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同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看。月娘道: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分付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
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天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货子,谁要你做恁个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挣痤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两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
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个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往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请他,你又请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甚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落后又邀过来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没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贴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佥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名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只见任医官从早辰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才来家,见尊剌,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一面西门庆分付: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只见琴童来说:任医官来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间里坐的。月娘只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教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么!叫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摇铃打鼓的,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边劝着说:姑娘,他是个太医,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也好。刘婆子他晓得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耽误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戴上冠儿,玉箫拿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拿衣裳。不一时,打扮的粉妆玉琢,正是:
罗浮仙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
万里新坟尽十年,修行莫待鬓毛斑。
死生事大宜须觉,地彻时常非等闲。
道业未成何所赖,人身一失几时还。
前途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此八句单道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相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佛之理;坐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倒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到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显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
前程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当下后边听宣毕黄氏宝卷,各房宿歇。
单表潘金莲在脚门处久站立,忽见西门庆过来,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便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妇手里使巧儿,拿些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才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个是你早辰和那歪刺骨两个商定了腔儿!好在和他个㒲窝去,一径拿我扎篾子。嗔道头里不使丫头,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儿来。小贼歪刺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判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那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和那歪刺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不与我,使惯了都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子,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停眼整宿,在一铺儿长远睡,惹的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教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分付你,慌走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每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自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仇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卓儿摆下棋子。妇人问:「你姥姥睡了?」春梅道:「这咱哩,后边散了,来到屋里就睡了。」这里房中春梅与妇人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每吃饭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下坐下不一时,只见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一把手搂到怀里,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炉上顿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外边散的早?」西门庆道:「我明日还要早船上拜拜蔡知府去,不是也还坐一回。」如意儿道:「爹,你还吃酒?斟酒与爹吃。还有头里后边送来与娘供养的一卓菜儿、一素儿金华酒 。汤饭俺每吃了,酒菜还没敢动,留有预备,只把爹用。」西门庆道:「你每吃了罢了。」分付:「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拿几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 。」一面教绣春:「你打了灯笼,往花园藏春轩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 ,你问王经要了来,斟那个酒我吃。」那绣春应喏,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卓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雏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掐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韮和海蜇 ,一碟烧脏肉酿肠儿 ,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不一时摆在卓上,抹得锺筯干净,放在西门庆面前。良久,绣春前边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尝了尝,无比美酒,红红的颜色。当下如意儿就挨近在卓上边立,待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那迎春知局,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
这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教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老婆剥菓仁儿,放在他口里。西门庆一面解开他穿的玉色袖子对衿袄儿扭扣儿并抹胸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着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道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倒白净肉色儿,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又道:「我有句说话儿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的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他了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厢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叫姐来,与他一杯酒吃,惹的他不恼么?」这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儿与他,又拣了两筯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傍边,一面吃了。老婆道:「你叫绣春姐来吃些儿。」那迎春去了,回来说道:「他不吃哩。」走去良久,迎春向炕上抱他铺盖后边睡去。迎春道:「我不往后边,在明间板凳上卖良姜?我与绣春厨房炕上睡去。茶在火上等爹吃,你自家倒倒罢!」如意儿道:「姐,你去带上后边门,等我插去。」那迎春抱了被褥,一直后边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点茶与西门庆吃了。插上后门,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枕上熏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把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上床解衣,替他脱了靴袜。他便打了水,拿出明间内澡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台拿在床边一张小卓儿上搁放。然后,他方脱了衣裤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着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搂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㒲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袵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段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爹与了我,等我闲着做。」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性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着,一面口中呼他:「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揝着他雪白的两只腿儿,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儿,只顾没棱露脑,两个搧干抽提。抽提的老婆在下无般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蒙蒙。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且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投那话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搧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去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才精泄。良久拽出尘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分散。老婆又替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老婆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膈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啰躁,㒲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盆中,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到前边分付玳安:「早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正面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帖来。」又教陈经济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毡包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哥那里,俺每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在家里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你的是一方兜肚,一个金坠儿,五钱银子。他四个每人都是二钱银子,一方手帕,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都往他家去来。」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俺姐不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日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个茶食盒子,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穿着补服员领,戴着暖耳,腰系金带,叩拜堂上道:「久违欠恭,高转失贺之意。」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秦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昨日具拜帖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一事来奉渎儿,巡按宋公过年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帖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回和他说,又好些。」这荆都监连忙下坐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唤椽房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左所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历年余。」文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物来递上,说到:「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百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赤不敢奉渎。」推阻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碗,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分付平安:「我不在,有甚人来拜望,帖儿接下,休往那去了,派下四名排军把门。」说毕就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早辰打发西门庆出门,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晚夕众人听薛姑子宣黄氏女卷,坐到那咱晚。落后二娘管茶,三娘房里又拿将酒菜来,都听桂姐、申二姐赛唱曲儿。到有三更时分俺每才睡。俺娘好不说五娘哩,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送。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走儿,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刺刺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儿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㒲瞎了他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大这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这玉箫又说:「俺娘怎的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李大姐死了,嗔俺分散他的丫头,多少时儿,相你把他心爱的皮袄拿了与人穿,就没话儿说了。』爹说:『他见没皮袄穿。』娘说:『他怎的没皮袄?放着皮袄他不穿,坐名儿只要他这件皮袄。早是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你敢指望他的!』金莲道:「没的那扯〈毛必〉淡!有了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把拦他一面儿罢了,偏有那些〈毛必〉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今日要留下雪娥在家里与大妗子做伴儿,俺爹不肯,都封下人情,五个人都教去哩。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了。
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这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儿,用翠蓝绡金绫汗巾儿搭着,头上珠翠堆满。银红织金段子对衿袄儿,蓝段子裙儿。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免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上穿着沉香色遍地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轿内安放铜火踏。王经、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满去了不题。
却说前边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吃酒的那一卓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 ,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四五个做一处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便叫他来到,好歹教他唱个《挂真儿》咱每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向着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原来今日没跟了轿子去?」春鸿道:「爹派下教王经去了,留我在家里看家。」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酾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儿与姥姥听。」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麻茶哩 。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这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都在上房坐着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你叫他来:『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道:『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儿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了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每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锦词,就拿斑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把这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爹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㒲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甚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教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却怎样儿的,却不急了人!」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斑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株,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你却骂瞎淫妇人。」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先前他还不知怎么的,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人儿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不道的会那等腔儿!他再记的甚么成样的套数,还不知怎的拿斑儿!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多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娘说:『郁大姐,你教他先唱,你后唱罢!』」郁大姐道:「大姑娘,你休怪他,他原不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进人看成好容易!」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你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等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恼。」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着气就是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锺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迎春,说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来了!」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儿《江儿水》俺每听罢!」这郁大姐在傍弹着琵琶唱:
花家月艳,减尽了花容月艳,重门常是俺。正东风料峭,细雨连纤,落红千万点。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损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槐阴庭院,静悄悄槐阴庭院,芭蕉新乍展。见莺黄对对。蝶粉翩翩,情人天样远。高柳噪新蝉,清波戏彩鸳。行过阑前,坐近他边,则听得是谁家唱采莲。急攘攘,愁怀万千。拈起柄香罗纨扇,上写阮郎归词半篇。
炎蒸天气,挨过了炎蒸天气,祈凉人绣帏。怪灯花相照,月色相随,影伶仃诉与谁。征雁向南飞,雁归人未归。想象腰围,做就寒衣,又不知他在那里贪恋着?并无个真实信息。倩一行人稍寄,只恐怕路迢遥衣到迟。
梅花相问,几遍把梅花相问,新来瘦几个。笑香消容貌,玉减精神,比花枝先瘦损。翠被懒重温,炉香夜夜熏。着意温存,断梦劳魂,这些时睡不安眠不稳。枕儿冷,灯儿又昏。独自个向谁评论?百般的放不下心上的人。
这里弹唱吃酒不题。
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了家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了,没敢与他回帖儿,等爹来打发。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帖,赏了来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帖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拏宋御史回帖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叫了陈经济来,问了四包银子,已久交到后边去了。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每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三个姑子都往这边屋里坐的。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卓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卓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与巡抚侯爹送行。初一日宰猪羊,家中祭祀,还愿心的。初三日请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已了,玉箫在傍,请问:「爹,你吃酒放卓儿,酾甚么酒你吃?」西门庆道:「有菜儿摆上来,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只见来安儿来家回话。玉箫连忙便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了两个灯笼,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披藕金段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都过那边屋里去了,拜大妗子、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说:「应二嫂见俺每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堂客,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那时节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哥与俺每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复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见的人!」那王经在傍,他立着说道:「俺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上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白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着:「这小厮便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每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西门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做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先就家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通没些折儿!」金莲在傍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磨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斑儿做势的?他不骂的他嫌腥!」月娘道:「你倒且是会说话儿的!合理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把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对西门庆说。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说道:「不说叫将他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都先归去房里。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厢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送来干事的二百两银子。明日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放在箱子上,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不题。
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等着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姤,图任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着帘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就来。」那金莲一直往前边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自你是他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说西门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恁甚么儿没吃。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他心里不自在?」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
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兰香便热煤炭在地。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妇人一声不言,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扶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徯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势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糊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了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搵着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烂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每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去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西门庆忽然想起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清心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就拿素儿带些酒来。」玉楼道:「休要酒,俺这屋里有酒。」
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见筛热了酒,剥去蜡,里面露出金丸来,看着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教人疼的鬼儿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扑撒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囚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烧纸还愿心,到初三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礼物,只愿挨着,也又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叫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里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每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了头,小厮你来我去,秤银子换钱,把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怎的?」西门庆接着道:「我的儿,常这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这一双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两只腿儿柔嫩可爱。」妇人道:「我个说嘴的货!谁信那绵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愁好的没有,也要千取万不说俺每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来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怪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把那话带上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便道:「且住,贼小肉儿!不知替我拿下了不曾没有?」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绢子来,预备着抹搽,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嗏镪子一般。妇人不面用绢子抹之,随抹随出,口里内不住的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在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叫过画童儿,送到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枪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每五个在前头吃酒儿进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上头上脸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乞他骂了去罢!要俺每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的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每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好惹气?」当夜无语,归到房中。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这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了,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使来安叫了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与了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 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间大妗子一巡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到前边金莲房中,便问:「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道:「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也住了这几日子。他家中丢着孩子,也没人看。我教他家去了。」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 ,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他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屉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了,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拿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着爹在前边,不放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着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姐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金莲听说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说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今日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说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哩!」
当下月娘自在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道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挡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来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着来人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连累着俺每,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打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攘开,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去呀,嗔我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䯼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彼时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辨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好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刺刺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只说道:「娘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姊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起来道问讯。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慢锁头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扰菩萨。好好儿的,我回去也。」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那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来,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
月娘陪大妗子众人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么紧!」月娘道:「嫂子,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倒拿住巡更的;我到容了人,人到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明,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諕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早时刚才你每看着,摆着茶儿,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的去了。就安排着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那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在明间内坐着,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今日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便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撒泼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乞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有多少骨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成。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了,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也却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忌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倘倘去。」分付李娇儿:「你每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个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教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帖,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凳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且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什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你看说话哩!我和他合气?是我便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便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两个嚷。自家打滚撞头,䯼髻跺遍了,皇帝上位的叫。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人说条念款,念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一回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帐,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大悔气。」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越听了越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要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到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不敢骂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乞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什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没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了那请任医官来,看了讨药去。天晚了,他赶不进门来了。」月娘道:「手不答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泥坏,去了一层又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哩,他怎的?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么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
那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那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禁张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粥儿,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了,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明日也不消咱这里人去,任老爹早就来了。」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这日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你看諕的那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䦶〈门坐〉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教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这咱里!」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再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你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
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人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走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了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叫他,你又叫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什么?你明日看我就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什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要与我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请我那里说甚么话。落后邀过朱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语花言,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心左;相死了,终值了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了仪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二百本历日,我还不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帖了与他,问他讨一张仪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卖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备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菓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员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西门庆分付前厅仪门里,东厢房那里听候,中厅西厢房与海盐子弟做戏房。只见任医官从早辰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斑,至晚才来家,见尊票,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吃毕茶,琴童收下盏托去。西门庆分付:「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这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见琴童来说:任医官进来,爹分付教收拾明间里坐。」月娘坐着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教将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么?教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的摇铃打鼓散着哩!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这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傍边劝着说:「姑娘,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上气血,安安胎气。你不教他看,依着你就请了刘婆子来,他晓的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躭搁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儿,戴上冠儿。玉箫拿了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拏衣裳。月娘头上止摆着六根金头簪儿,戴上卧兔儿。也不搽脸;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正面关着一件金蟾蜍分心。上穿白后对衿袄儿,插黄宽拦挑绣裙子,衬着绫波罗袜,尖尖趫趫一副金莲,裙边紫锦香囊,黄铜钥匙双垂绣带。正是:
罗浮仙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文来源: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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