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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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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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1.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词曰:
花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小院黄昏人忆别,泪痕点点成红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梦破五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就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令手下把马环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辔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迳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旁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长官一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长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鞋,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大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大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户旁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旁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了炭来。今日天气甚是寒冷。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细炭,向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先生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就吩咐动起乐来,然后递酒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箸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雪夜访赵普、水晶宫鲛绡帐。唱毕下去。
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说道:学生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要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大人要与我家做官的同干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静,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强如在别人家。西门庆道:在这里最好,只是使夏公见怪,相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了来。又吩咐:打扫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还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儿,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外房儿才够住。西门庆道: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此宅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叫贲四在那里看守着哩。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这般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监听了喜欢道:你是那里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教甚么名字?西门庆道:他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儿,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书来。今日是个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宫。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事了。说毕,何太监吩咐何千户进后边,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抬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上。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赏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头谢了。何太监吩咐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西门庆道: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就好打发家小起身。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长官宝眷起身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
说话之间,已有一更天气,西门庆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大监方作辞归后边歇息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后园。三间书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篆内香焚麝饼,十分幽雅。何千户陪西门庆叙话,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摘去冠带,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了,就往下边暖炕上歇去了。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髩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道: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言讫,挽西门庆相送。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是: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梦醒睡不着,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早,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就进内去了。须臾拿上粥来。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一面吃着,就吩咐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与手下人吃了,就起身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此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待出门拜人,见西门庆到,忙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紵一端、色缎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昨日何太监说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说此房来。何公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原价。果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有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这里来了。于是拿帖看,上写着:谨具金缎一端、云紵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一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你翟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磕头收了。王经在旁悄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内有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就把口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跟了来人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何千户拜谢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问了回家中事务,管待了酒饭,见王经身上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紵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覆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进两个拜帖儿。两个忙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两分缎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缎,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昨日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皤。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衮冕。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设朝。须臾钟响,天子驾出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进上表章。已而有殿头官口传圣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于兹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庆,与卿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三边永息兵戈,万国来朝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竹录]膺颁于昊阙,绛宵深耸于乾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蔡大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员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改补、缴换札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于是二十六员提刑官都跪在后面。不一时,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太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朝门外车马纵横,侍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良久,只见知印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已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札付,又挂了号,又拜辞了翟管家,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咐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二十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吹花摆柳白茫茫,走石扬砂昏惨惨。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乱起酆都顶上尘;常娥急把蟾官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得昆仑顶,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西门庆吩咐手下:快寻那里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罢。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旁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梦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忙入寺中投宿,上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晴,与了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整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篇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痛主事荒臣。
治平端目亲贤恪,稔乱无龙近侫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先差人去回何太监话去了。一面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手下把马嚼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马相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径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傍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菓,花插金瓶。卓椅鲜明,帏屏齐整。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与长官叙一中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盛设待学生,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笑道:「倒是家公公主意,治此粗酌,屈尊请教。」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靴,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太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太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面,他主席相陪,何千户傍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的,同僚之间,岂可傍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了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傍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主席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叙礼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好炭来,今日天气寒冷些。」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暖阁水磨细炭,向中间四方黄铜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老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敞衣〕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迸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捏了带,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
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付抬出铜锣铜鼓,放在厅前,一面吹打动起乐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然后左右伺候酒筵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筯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
水晶宫,鲛绡帐;光射水晶宫,冷透鲛绡帐。夜深沉,睡不稳龙床;离金门,私出天街上,正风雪空中降。
〔滚绣球〕似纷纷蝶翅飞,如漫漫柳絮狂。舞冰花,旋风儿飘荡,践玉玷,脚步儿匆忙。将白襕两袖遮,把乌纱小帽荡。猛回头,凤楼凝望,全不见碧琉璃瓦甇鸳鸯。一霎时,九重殿如银砌;半合儿,万里乾坤,似玉妆。恰便是粉甸满封疆。
〔倘秀才〕我只见铁桶般重门闭,我将这铜兽面双环扣响。敲门的我是万岁山前赵大郎。堂中无客伴,灯下看文章,特来听讲。
〔呆骨朵〕冲寒风,冒冻雪,来相望。有些个机密事,紧要商量。忙怎么,了事公人免礼,咱招贤宰相。这的鼎鼐三公府,那里也剃头发唐三藏。这坐席间听讲书,你休来耳边厢叫点汤。
〔倘秀才〕朕不学汉高皇,身居未央;朕不学唐天子,停眠在晋阳。常则是翠被生寒金凤凰,有心传说,无梦到高唐。这的是为君的勾当!
〔滚绣球〕虽然与四海为一人,必索要正三纲谨五常。朕的年广学鎗棒,恨则恨,未曾到孔子门墙。尚书是几篇?毛诗共几章?讲礼记始知谦让,论春秋可鉴兴亡。朕待学禹、汤、文、武,宗尧、舜,卿可及房、杜、萧、曹立汉唐?则要你爕理阴阳。
〔倘秀才〕卿道是用论语,治朝廷有方。却原来这半部运山河在掌。圣道如天不可量谈经临绛帐。索强如开宴出红妆,听说罢神清气爽。
〔滚绣球〕银台上华烛明,金炉内宝篆香。不当烦教老兄自斟佳酿,又何须嫂嫂亲捧着霞觞。卿道是,糟糠妻不下堂,朕须想贫贱交不可忘。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妻若贤,夫免灾殃。』朕将卿如太甲逢伊尹,卿得嫂壮呵,恰便是梁鸿配孟光,则愿你福寿绵长。
〔倘秀才〕但歇息呵,论前王后王;恰合眼,虑兴邦丧邦。因此上晓夜无眠想万方。虽不是欢娱嫌夜短,遭难道寂寞恨更长。忧愁事几庄?
〔滚绣球〕忧则忧,当站的身无挂体;忧则忧,家无隔宿粮。忧则忧,甘贫的昼眠深巷;忧则忧,读书的夜寐寒窗。忧则忧,嚎寒妻怨夫啼;忧则忧,驾车的,恁时分万里行商。忧则忧,行般的一江风浪;忧则忧,饥子呼娘。忧则忧,是布衣贤士无活计;忧则忧,铁甲忙披守战场。题将来,感叹悲伤!
〔倘秀才〕忧的是百姓苦,向御榻心劳意攘。害的是不小可,教寡人眠思梦想,太原府刘素拒北方。我只待暂离丹凤阙,亲拥碧油幢,先取那河东的上党。
〔滚绣球〕卿道是钱王共李王,刘鋹与孟昹。他每多无仁政,着万民失翼,行霸道,百姓遭殃。差何人镇守西,命何人定两广。取吴越必须名将,下江南直用忠良。要定夺展江山,白玉擎天柱,索用恁极宇宙,黄金驾海梁,仔细端详。
〔脱布衫〕取金陵飞渡长江,到钱塘平定他乡。西川休辞栈恧,南蛮地莫愁烟瘴。
〔醉太平〕阵冲开虎狼,身冒着风霜,用六韬三略定边疆,把元戎印掌,则要你人披铁甲添雄壮,马摇玉勒难遮当,鞭敲金〈革登〉响叮当,早班师汴梁。
〔煞〕有那等顺天心,达天理,去邪归,正有疎放;有那等霸王业,抗王师,扬威尽灭亡。休掳掠民财,休伤残民命,休淫污民妻,休烧毁民房。恤军马施仁立法,实钱粮。定赏罚,保城池,讨逆招安,沿路上安民挂榜。从赈济任开仓。
〔尾声〕朕专待正衣冠,尊相貌,就凌烟图画你那功臣像。卿幕宾,立金石铭锺鼎,向青史标题姓字香。能用兵善为将,有心机有胆量。仰瞻天文等星象,俯察山川变形状。决战方将九地量,画戟须将旗帜张。夜战须将火鼓扬;步战屯云护军帐,水战随风使帆桨。奇正相生兵最强,仁勇之行勇怎当。耳听将军定这厢,坐拟元戎取那厢,飞奏边庭进表章,齐贺升平回帝乡。比及你列土分茅拜卿相,先将你各部下的军卒,重重的赏!
唱了一套下去,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要起身,回说:「学生不当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是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大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如此,大人何必又回下处,就在我这里歇了罢!明早好与我家做官的干事。敢问如今下处在那里?」西门庆道:「学生就暂借敝同僚夏龙溪令亲崔中书宅中权寓,行李都在那边。」何太监道:「这等也不难。大人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何如?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净。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儿,强如在人家。这个就是一家。」西门庆道:「在这里也罢了。只是使夏公见怪的,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怎生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卓儿,管待你西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来了。」分付:「打发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没的扯淡哩!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里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径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若是到任所,还望大人那里替他看所宅舍儿,然后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夫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天泉去了,老公公这宅子谁看守?」何太监道:「我两个名下官儿,第二个侄儿何永福,见在庄子上,叫他来住了罢。」西门庆道:「老公公分付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出外银子的房儿才勾住?」西门庆道: 「敝同辽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甚好!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只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来,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半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乃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又叫贲四在那里看守者。」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分付:「拿我帖儿,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与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前来,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里面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我家做官的既治产业,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自古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把这何太监听了,喜欢的要不的。便道:「你是那里的?此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叫甚么名字?」西门庆道:「此是舍下伙计,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契来。今日是个上官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太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而已。」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午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到宫里,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又受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你每事了。」说毕,何太监分付何千户进后边,连忙打点出二十四定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与。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与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了头谢了。何太监分付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西门庆道:「岂有此理?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这里好打发家小身。」西门庆道:「学生已定与他说,教他早腾。何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取京,收拾了,这里长官家小起是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说话之间,已有二更天气,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太监方作辞,归后边暖房内宿歇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投壸,吃了一回,方才起身。归至后园,正北三间书院,四面都是粉墙,台柳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迭席床帐,锦幔倭金屏护,琴书几席清幽,翠帘低挂,铺陈整齐。炉上茶煮宝瓶,篆内香焚麝饼。何千户又陪西门庆叙话良久,小童看茶吃了,方道安置,起身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向了回火,方才摘去冠帽;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脱了靴袜,合了灯烛,自往下边暖炕被褥歇去了。这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都是绫锦被褥,貂鼠绣帐火箱,泥金暖阁床。在被窝里,见满窗月色,番来覆去睡不着。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取去也。」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付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忽忘此言,是必记于心者!」言讫,撒手而别,挽西门庆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有诗为证: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番来覆去盼鸡叫,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清辰,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拿洗面汤手巾。王经、玳安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卓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鼓进内去了。」须臾,拿上粥,围着火盆,四碟齐整小菜,四大碗熬烂下饭。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员子馄饨鸡蛋头脑汤,金匙银厢雕添茶锺。一面吃着,分付出来伺候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下来与手下人吃了。玳安毡包内拿着金段,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乃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出马拜人去。见西门庆到,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西门庆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纻一端,色段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赐!昨者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何太监央学生看房一节,我因堂尊分付,就说此房来。何公到好就估着要,学生无不作成。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了原价。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呵呵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还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且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便道:「要留长官坐坐,争奈在于客中,彼此情谅!」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伺候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搬取家小。」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那里,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来这里来了。」于是拿帖来,宛红帖儿上写着:「谨具金段一端,云纻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二坛 ,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翟大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连忙接了,说道:「小的不敢领。」西门庆道:「将就买杯酒吃便了。」那人方才磕头收了。王经在傍插口悄悄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稍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分付玳安:「我皮箱内有稍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用小描金盒儿盛着。」就把回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教他同跟了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那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在此多有打扰!」慌的何千户就来拜谢,说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管待了酒饭。因见王经身上穿的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纻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复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了两个拜帖儿。」忙的两个整衣冠,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提刑具了两分段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辞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段,差人送去,不在言表。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夜饮,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其夜里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脱的精赤条,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候时,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花迎剑戟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瑞霭光中瞻万岁,祥烟影里拥千官。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蟠。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衮裳。重熙累洽之日,致履端嘉庆之时。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设朝。须臾锺响罢,天子驾出宫,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怎见的当日朝仪整肃?但见:
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阁散满天香霭;霏霏拂拂,珠宫宝殿映万缕朝霞。大庆殿,崇庆殿,文德殿,集贤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干明宫,神宁宫,昭阳宫,合壁宫,清宁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灿。苍苍凉凉,日影着玉砌雕栏;袅袅婴婴,雾锁着金椽画栋。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香爇;丹阶墀,玉砌台,明明朗朗画烛高焚。龙龙冬冬,报天敲擂叠三通;鉴鉴鍧鍧,长乐钟撞一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挨挨曳曳,龙虎旗来往盘旋。锦衣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上下下,开展即龙蟠;驾着的是金辂辇,玉辂辇,左左右右相阵。又见那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双龙扇,平龙扇,叠叠重重。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猛力狰狞。镇殿将军,一个个长长大大赛天神,甲披金叶侍朝;卫勋一人,齐齐整整如地煞,刀系绣春。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人人豸冠森耸,秉简当胸;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众官员,个个锦衣炳焕,宣听旨。金殿参参差差齐开宝扇,画栋前轻轻款款高卷珠廉。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玉阶前,刺刺刮刮肃静鞭响三声。齐齐整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瞳万乘之尊。远远望见头戴十二旒平顶冠,穿赭衮龙袍,腰系蓝田玉带,脚靸乌油旧履,手执金厢白玉圭,背靠九雷龙凤扆。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帝皇果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若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工诗韵,目类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道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从十八岁登基即位,二十五年倒改了五遭年号;先改建中靖国,后改崇建,改大观,改正和。
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礼,进上表章。已有殿头官,自穿紫窄衫,腰系金厢带,步着金阶口,传圣勅道:「朕今即位二十祀于兹矣,艮岳告成上天降瑞。今值履端之庆,与卿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官不知多大,玉带显功名。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叩首,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日重轮,星重辉,海重阔,圣上握乾符,永享万年之正统,天保定,地保宁,人保安,皇图膺宝历,益增永寿之无疆。三边永息于兵戈,万国来朝于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霄深耸于乾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盖见忠诚,朕心加悦。」诏改明年为宣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蔡太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廉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员事,后面跪的两准、两浙、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关西、福建、广南、四川等处刑狱千户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升补,缴换劄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大尉承旨下来,天子龙袍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只听甲响;叉刀力士、团子红军,尽尽而出。惟见戈明。朝门外,车马纵横,待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铁桶相似。良久,只见知印局来,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轿儿已在西华门里安放。如今要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劄付,同众往科中挂了号,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置酒饯行,嘱付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十一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疎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入。既不能卸柳□□,暗藏着水妖山怪。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惊得那绿杨堤鸥鸟双飞,红蓼岸鸳鸯并起。则见那人纱窗,扑银灯,穿画阁,透罗裳,乱舞飘。吹花摆柳昏惨惨,走石扬砂白茫茫。刮得那大树连声吼刷吼刷,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实时来;尘土遮天,好相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赶趋得村落渔翁罢钩,卷钩纶疾走回家。山中樵子魂惊,掖斧斤急忙奔归舍。唬得那山中虎豹缩着头,隐着足,潜藏深壑。刮得那海底蛟拳着爪,蟠着尾,难显狰狞。刮多时,只见那房上瓦飞似燕;吹良久,山中走石如飞。瓦飞似燕,打得客旅迷踪失道;石走怒干,諕得那商船紧缆收帆。大树连根拔起,小树有条无稍。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的昆仑顶,只刮的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对西门庆说:「投奔前村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傍一座古剎,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梦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入寺中投宿,见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炊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棋子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 ,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气始晴,与了老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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