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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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文/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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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3.html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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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本期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诗曰: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傞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有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西门庆道: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歌曲,双陆象棋,无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他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缝,这光便二分了。他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却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他便走时,难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终不成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两个在屋里。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只推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这十分光做完备,你怎的谢我?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王婆道: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婆道: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他借历日,细细说与他。你快使人送将绸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娘,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绸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巫山云雨几时就,莫负襄王筑楚台。


  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走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走动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楞西补的来,早晚要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却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绸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识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妇人道:何不将过来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覆了西门庆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吩咐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指!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挠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屋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来。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分精细,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和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後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对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应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却是间壁武大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识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压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口里说着恰不动身。王婆接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却亦不动身。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熟肉鲜鮓、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道: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妇人谢道: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的家无主,屋到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婆子嘈道: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西门庆道: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婆子道:耶嚛,耶嚛!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向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色不迷人人自迷,  迷他端的受他亏,
  精神耗散容颜浅,  骨髓焦枯气力微;
  犯着奸情家易散,  染成色病药难医,
  古来饱暖生闲事,  祸到头来总不知。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小少,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西门庆当日,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伍件事多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扰。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的,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撤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都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大官人占用。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未出身,都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家棋,无般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关外潘裁的女儿,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几年武大为人软弱,每日早出晚归,只做买卖。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疋蓝紬,一匹白紬,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都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人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来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他若来做时,午间我都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买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我都『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他便走时,不成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都拏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丢了回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只口里说要去,都不动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屋里。若焦躁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都不可燥爆,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筋下去,只推拾筯,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做完备,你怎的谢我?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王婆道:都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河;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王婆道:亦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他借历日,细细说念他;你快使人送将紬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娘若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紬绢三疋,并十两银子,清水好绵,家里叫了个贴身答应的小厮,名唤玳安,用包袱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云雨几时就?  空使襄王筑楚台。

  有诗为证:

  两意相投似蜜甜,  王婆撮合更搜奇;
  安排十件挨光计,  管取交欢不负期。

  当下王婆收了紬绢绵子,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去走动。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躭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青春?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摈西补的来,早晚也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都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照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紬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闲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全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是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 ,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紬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个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筯面,与那妇人吃。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了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纔得,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搅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苦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  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  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房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起。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都是拙夫分付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懃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请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来后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

  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都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口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看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道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疋紬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做得;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大官人,你那日屋檐下头过,打得正好。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网巾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一面立起身来,道了个万福,那西门庆慌的还礼不迭。因说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都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且是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又会撰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了这大郎,但有事百依百随,且是合得着。这妇人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诚为,倒不好?王婆一面打着撺鼓儿,说西门庆奖了一回。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认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白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结识人。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也是吴千户家小姐,生的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连日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连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他儿子陈经济纔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拏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景。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有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  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  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毕,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主!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拏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子,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官人。口里说着,都不动身。王婆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都亦不动身,也是姻缘都有意了。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见了他这表人物,心中到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只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 、熟肉、鲜鲊 、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一面将盘馔都摆在面前。三人坐在,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递与妇人,说道:请不弃,满饮此杯。妇人谢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筳,  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  西门今亦遇金莲。

  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拏起筯,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荡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累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只是娘子月分大七个月,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都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有福,招得这位娘子在屋里。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是他在时,都不恁的。家无主,屋倒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便问:大官恁的时没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都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也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先妻也没武大娘子这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都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都相交得好?西门庆道:卓丢儿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白不得好。婆子道:若有似武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便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都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把茄袋内还有三四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得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锺酒下肚,烘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  几朵碧桃春自开。

  有诗为证:

  眼意眉情卒未休,  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  一味花言巧舌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公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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