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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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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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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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8.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三十四回

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


词曰:

成吴越,怎禁他巧言相斗谍。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刚锹一味撅。


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见浑家和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到铺子 内,和来保计议。来保说: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拿个帖儿对县中 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竟到应怕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 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 他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勾栏院里抓寻。原来伯爵被湖州 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峰,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蝉儿家吃酒。被韩道国 抓着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 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辞了何 两峰,与道国先同到家,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县里去, 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转与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 毕重谢二叔。说着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 替你处?你快写个说帖,把一切闲话都丢开,只说你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 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 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发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 个分上就是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


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书房里。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三间小卷棚,名 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里面一明两暗 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书童看见便道: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 。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 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等爹说 话。绣春道: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门庆拿出口匹尺头来 ,一匹大红紵丝,一匹鹦哥绿潞绸,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披袄、背心、 护顶之类。在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迎春执着熨斗。只见绣春进来 ,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撇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 便问: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请爹说话。李瓶儿 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门庆吩咐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 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韩道国打横。吃了茶,伯爵就开言说道:韩大哥 ,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甚话说来。韩道国才待说街 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着骨秃露着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掠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 ,来家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了打个臭死。如今部拴在铺里,明早要解了往本县李大人那里去。他哭哭啼啼,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对李大人 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连忙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时我拿帖对县里说,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伯爵教:韩大哥,你还与恩老爹下个礼儿。这 等亦发好了!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 班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候。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分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 ,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人说话哩。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 皮街干事去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你去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 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 拿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首了。依着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 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 央及,只要事了。不瞒你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 钱!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 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情不过,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伯爵道 :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 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 ,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余方散。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 放回家去,又拘总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都各人口面相觑。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扌历]子,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 弄的不好了。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间保甲查写那几个名字,送到西 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


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 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为地方喧 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三个郝 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 卖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儿,坐在门 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 了几句。被这伙棍徒,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查 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驾街坊。昨日被小的们捉住,见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来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 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 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象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 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 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 ,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四人到监中都互 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恐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 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 ,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 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 说去。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


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依 。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绸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凑了几十 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替咱们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亲开酒店的车老 儿为首,每人拿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 。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 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 。我别自有处。因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西门庆还未回 来。伯爵进厅上,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掇,玉色纱[衤旋]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 内坐。交画童儿后边拿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 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拿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 还没来家?书童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话说?伯爵道:没甚话。书童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我已是替韩伙计说在 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 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 好大面皮!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 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钅刘]下一两五钱来,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 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莲不 在家,从早间就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 拿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 道:是书童哥送来孝顺娘的。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良久, 书童儿进来,见瓶儿在描金炕床上,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那书童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笑是怎的说 ?书童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李瓶儿道:贼囚!你平白好好的, 怎么孝顺我?你不说明白,我也不吃。那书童把酒打开,菜蔬都摆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钟内,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才吃。不说,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童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 ,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 ,教与爹看。娘再加一美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 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家 ,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 起发些东西了,书童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于是不吃小钟,旋教迎春取了个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钟,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童吃。书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 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  


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着。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童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叉到厅上,与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走到书房内坐下。书童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酒来?这书童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的,说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着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 红了。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递与书童 ,吩咐:放在我书箧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童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 ,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薰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裤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忽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来,向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庆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童不请他吃东道, 把嘴头子撅着,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人只顾立着,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 差来,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资一两。迳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 ,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 足此]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 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平安拿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 吩咐: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 。


书童拿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 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 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钟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着酒, 你又拿银子买!前日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拿钥匙取去。李瓶儿还有头里吃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可见平日家中受用,这样东西无日不吃。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 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 ,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 。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 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也是你个阴骘,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可说什么哩!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 ,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 ,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 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髩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 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钟儿。西门庆 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因说道:我才 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 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 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喝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 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 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   


平安儿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 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 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 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 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 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的孩子,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 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 ,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儿 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窝儿里抱大。糊了三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持。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 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 ,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 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 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 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 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 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 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 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 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复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 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进房里来,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钟酒儿。教迎春: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


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得就理。

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丝,就地引起是非来。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三十四回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戳舌

自恃官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

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

狎客盗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

欲占后世兴衰理,今日施为可类知。


话说韩道国走到门首打听,见浑家和他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来狮子街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拿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竟到应伯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抅拦院里抓寻。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峯,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蟾儿家吃酒。被韩道国抓着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作辞了何两峯,与道国先生同到的,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只怕明早解县上去,转与李老爹案下,求青目一二,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磕头就是了。」说着,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取张布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多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众人称: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伯爵领他径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房里,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只见书童在书房里,看见应二爹和韩大叔,便道:「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伯爵见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蜒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良久,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蜔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帐簿。应伯爵取过一本,揭开观开,上面写着: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县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内相。都是金段尺头、猪酒金饼、鲥鱼海鲜 、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这里二人等侯不题。


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请爹说话。」绣春道:「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门庆拏出两疋尺头来,一疋大红纻丝,一疋鹦哥绿潞紬,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在洒金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在旁边,迎春执着熨斗。只见绣春进来,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撇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便问:「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请爹说话。」李瓶儿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西门庆分付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韩道国打横。


西门庆唤画童取茶来。不一时,银匙雕漆茶锺,蜜饯金澄泡茶吃了,收了盏托去。伯爵就开言说道:「韩大哥,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甚话说来?」韩道国才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着骨秃露着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凉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声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打了个臭死。如今都拴在铺里,明早解往本县正宅,往李大人那里去。见他哭哭啼啼,敬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去,连忙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慌的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时我拿帖对县里说,只分付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发落就是了。」伯爵教韩大哥:「你还与大老爹下个礼儿,这等亦发好了。」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班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侯。西门庆叫近前分付:「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分付把王氏实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人说句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分付去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 ,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 ,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撰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依着夏龙溪,饶了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了,料着也过了日,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相房屋边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疋妆花织金段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钱恁自中使。」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蹹婪的,有事不问青水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菓,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 ,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 ,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 ,肥肥干蒸的劈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 、一瓯儿水晶膀蹄 、一瓯儿白煠猪肉 、一瓯儿炮炒的腰子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余方散。


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总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都各人面面相觑,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攊子,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问保甲查写了那几个名字,送到西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早萧成,为地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去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坐在门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群虎棍徙,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查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骂街坊,昨日被小的每捉住,见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相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分付:「韩二出去听侯。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諕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稍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去,才好出来。」也有央吴大旧出来的说。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依。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绸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拿出几两银子,凑了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过去替咱每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拿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


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些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我如今如此这般,拿十五两银子去,悄悄进与他管书房的书童儿,教他取巧说这桩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专信他说话,管情一箭就上垛。」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童正从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札着玄色段子总角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衤旋〉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交画童儿后边拿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拿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书童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说话?」伯爵道:「没甚话。」书童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多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二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巧取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虫喿〕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铅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遶个湾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钅刘〕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 、两只烧鸭 、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菓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 。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不想潘金莲不在家,从早间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了。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拿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 进去。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道:「是书童哥送来孝顺娘儿。」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良久,书童儿进来,见李瓶在描金炕床上,舒着雪藕般玉腕儿,带着镀金镯钏子,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那书童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笑是怎的说?」书童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李瓶儿道:「贼囚!你平日好好的,怎么孝顺我?是的,你不说明白,我也不吃。常言说的好:『君子不吃无名之食』。」那书童把酒打开,菜蔬都摆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钟内,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才吃你的;不说,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童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教与爹看。娘屋里再加一美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罪儿,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家,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书童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撰钱。」于是不吃小锺,旋教迎春取了付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锺,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童吃。书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经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着。


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童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扠到厅上,与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走到书房内坐下。书童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酒来?」这书童就向桌上砚台下,取着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这个柬帖,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那六娘教小的收着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红了。」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递与书童,分付:「放下我书箧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童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更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砸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 ,身上熏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付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分付,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


且说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来,问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童儿不请他吃东道,把嘴头子撅着,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人只顾立着,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明日在永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资一两,刚才多到了,径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童书房内。走到里面,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基台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吊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平安拏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分付:「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


书童拿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 ,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锺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着酒,你又拿银子买!因前日买酒,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 ,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拿钥匙取去。」说毕,李瓶儿还有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熏肉,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可是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这样东西无日不吃。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后次竟不得会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个月不起。父母那里不使钱请医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周二订计说:『陈宅母子每年中元节令,在地藏寺薛姑子那里做伽蓝会烧香。你许薛姑子十两银子,藏他在僧房内,与小姐相会,管病就要好了。』那阮三喜欢,果用其计。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在方丈内,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那阮三刚病起来,久思色欲。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慌的他母亲,忙领女子回家。这阮三父母怎肯干罢!一状告到衙门里,把薛姑子、陈家母子都拿了。依着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况又病体不痊,一旦苟合,岂不伤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论了个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责令还俗。其母张氏,不合引女入寺烧香,有坏风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个供招,都释放了。若不然,送到东平府,女子稳定偿命。」李瓶儿道:「也是你老大个阴骘。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可说什么哩?」李瓶儿道:「别的罢了,只是难为那女孩儿。亏那小嫩指头儿上,怎的禁受来?他不害疼?」西门庆道:「疼的两个手,拶的顺着指头儿流血。」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


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待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篷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 ,你吃锺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挟着桌头,且兜叉,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恁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呵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于是径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


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接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又没人看守大门,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也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拿整绫段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只成群立纪;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庄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 拿到铺子里,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坛金华酒 ,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哩!」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到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你便图〔毛乍〕他那屎屁股门子,奴才左右{入日}你家爱娘子。」嘱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分付,小的知道。老川在这里听着,也没走了里话;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也是旧人。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娘就是小的主儿。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紬〈扌寨〉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着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桃线拖泥裙子;胸前㩟带金玲珑㩟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多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径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抑接,两个齐拜,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拿座儿与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只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正是:


情知这是针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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