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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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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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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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诗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话说西门庆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阴,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 房的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  



一日,八月初旬,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 工、杂耍步戏。西门庆从巳牌时分,就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 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里面花木 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


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轩对景, 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 ,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 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 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 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 ,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 来。不一时,敬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 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 ,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


原来两个蝴蝶到没曾捉得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怏不乐。口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 打南瓦子巷里头过。平昔在三街两巷行走,捣子们都认的──宋时谓之捣子,今时 俗呼为光棍。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受西门庆资助, 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二人连忙走到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往那里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二 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二人道:那里等的到 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的有甚么事?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 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儿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 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要替 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里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教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 ,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西门庆道:你不收,我 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 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脱的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到地下磕了头 ,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里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拍拍教你笑一 声。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够了小 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个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 只有金莲在卷棚内看收家活。西门庆不往后边去,迳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 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 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 水纬罗对襟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儿,裙边大红段子白绫高低 鞋儿。头上银丝䯼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得红馥 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 ,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妇人一面抠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 面摊开罗衫,露出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 ,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着欢喜,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 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张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众生, 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我见他且 是谦恭,见了人把头只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做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 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 拾了家活,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 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 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 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浪浪跄跄 ,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 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有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 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 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那里有这两椿药 材?只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 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吓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快休说此话!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 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 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 这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 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张胜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 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 ,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 何来抢夺我货物?因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 ?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 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借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 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 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的个立睁。使出 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打他?甚情可恶! 竹山道:小人通不认的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 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 的银两,发送丧妻,至今三年,延挨不还。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的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就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 ,写道: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来,见有保人、借票,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 嚼字模样,就象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  


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 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 那四个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蹶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两银子罢!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迳到西门庆家回话。西门庆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这口气,足够了 。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 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 去了。正是: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 ,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 药箱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 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儿 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 ,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迳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两个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耍子。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出恭,见了玳安问:家中无 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 邀的后边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 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 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 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叫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太医打发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还要嫁爹 ,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 回他一声。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 ,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 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李瓶儿那 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此 事。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着人搬家伙过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


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 ,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 。妇人打发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 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里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 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 ,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 心,不进他房去。


到次日,叫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 。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到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 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 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 ,惹他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 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骗了。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 ,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 ?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 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 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 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 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 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 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 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 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 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 。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 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冯、两个丫头便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 ,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 ,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 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 ,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 ,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 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 无情却有情。


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词话本】《金瓶梅》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处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百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瘖哑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一日,八月初旬天气,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从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蛾、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闲中游赏,翫看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心红漆绰屑,周围二十板,砧炭乳口泥墙。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栢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幙,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加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剌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白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


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栏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蛾,都在翫花楼望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卸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蛾、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经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根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蛾与孟玉楼,都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瀼。」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楼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都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经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处寻。


经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然不乐。口占析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实,未见情实!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来,打南瓦子里头过。平昔在三瓦两巷行走耍子,捣子每都认的。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被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要钱,勒住马,近前说话。二人连忙走至根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往那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吃了酒来。我有一庄事央烦你每,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小人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你二人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分付你。」二人道:「那里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罢!端的有甚么事?」这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出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叫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受!」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托的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倒地下磕了个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抇抇,教你笑一声。」张胜道:「只望官府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所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勾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何消你说!」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夏提刑守备府,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子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西门庆骑马进门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帘内,看收家火。西门庆不往后边去,径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火,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每今日和大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四个捣倒小厮,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分付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刘下几碟细菓子儿,筛一壶葡萄酒 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桃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段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鬏髻,金厢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出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輙起,才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砸舌,砸的舌头一片声响。妇人一面搂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在桌上,纤手拈了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西门庆又要翫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摘下㩟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着,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犊之,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着喜欢,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菓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华、张胜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日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蒋太医?我见他且是谦恭礼体儿的,见了人把头儿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正是街上买了一尾鱼手提着,见那人请他,说:『我送了鱼到家就来。』那人说:『家中有紧病,请师父就去罢!』这蒋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楼上,请他上楼,不想是个女人不好。素体容妆,走在房来,舒手教他把脉。这厮手把着脉,想起他鱼来,挂在帘钩儿上,就忘记看脉。只顾且问:『嫂子,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不想他男子汉,在屋里听见了,走来探着毛,打了个臭死,药钱也没有与他,把衣服扯的稀烂,得手纔跑了。」妇人道:「可可儿的来,我不信一个文墨人儿,他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火,归房宿歇,不在话下。按下一头,都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部,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吊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来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子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他那里有这两庄药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每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諕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什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都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得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堤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脸不倒裁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攘,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分付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听,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可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查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师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见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相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番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攘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卫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西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那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纔了事。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卷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勾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


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都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勾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买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实时摧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告诉与西门庆,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待、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


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坐堂客都散了,家火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菓,两盘寿桃面,一疋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纔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面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火过去。」顾了五六付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疋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福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子,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諕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歹么?恰似俺每把这庄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来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都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各归房歇息。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每休信那淫妇装死儿諕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分付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毛皮〉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炕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屋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吊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管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实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疎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卓儿,后边快取酒菜来。」正是: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果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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