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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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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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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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4.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戏笑卜龟儿


词曰:

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香细贴金蝉。

饮散黄昏人草草,醉容无语立门前。马嘶尘哄一街烟。


话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就告辞起身。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复到厢房中,和谢希大陪西门庆饮酒,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吩咐拿饭与他两个吃。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拿饭去了。伯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等拿了饭来,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计中人只护行计中人,又知这当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一般,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


那李铭、王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于是,王柱弹琵琶,李铭[扌栾]筝,顿开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来,正是:


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

佳人款款来传报,月透纱窗衾枕寒。


西门庆命收了家火,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敬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果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带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旁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吩咐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请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褥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且说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防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箫还只顾嘻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就扬声骂玉箫道: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人恁一头灰。玉箫见他骂起来,唬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慌的书童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西门庆听了,便不问其长短,就罢了。


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杖──做不得主。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亦发不敢承揽。看看挨到掌灯以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转央李娇儿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食面的行货子,从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书童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拚着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每禀禀去。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附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每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西门庆听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这书童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


不一时,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书童扯围屏掩过半边来,遮着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接进屋里。顶槅上点着绣球纱灯,一张桌儿上整齐肴菜。赶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是三姑,兰香是四姑,都见过礼。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箫、兰香对席,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长儿往来烫酒拿菜。按下这里不题。


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吩咐:你每吹一套‘东风料悄’《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众人拿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王柱席前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韵悠扬,疾徐合节。这里弹唱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与陈敬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于家来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饮酒,见了陈敬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卫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桌儿,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敬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每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拿些儿甚么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了。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来乍到就与他吃!教他前边站着,我每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说你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教我才收拾䦶䦷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拿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钟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个《一江风》。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儿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每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


少顷,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不该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因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坐坛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下来,只说叫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有些摺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薰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好懒食馋,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哩!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送他,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的。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㘭过飏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你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袄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里皮袄与他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罢。人家当的,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倒不是当的,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袄在大橱里,叫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敬济问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迳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们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见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三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够了。贲四嫂道:耶[口乐]!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邻,就如副东一样,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板着,象客一般?又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钟儿浅斟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嫂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都不言语了。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的,谁与你雌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每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没皮袄,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


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娘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箫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肩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屉,拿了一碟子腊鹅肉,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


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抱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箫。玉箫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不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及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来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着恁瘟死鬼小奶奶儿们,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却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皮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


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月娘与玉楼、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拿出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舅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灯笼,引着一簇男女,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敬济沿路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在那里?敬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湿,银姐家去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敬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敬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耍子儿,你就信了。丽春院是那里,你我送去?金莲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了来,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寻他寻试试。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两个口里说着,看看走到东街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见月娘一簇男女过来,就要拉请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果,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


却说西门庆,在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将阑。伯爵与希大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都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陪西门庆打发了乐工赏钱。吩咐小厮收家火,熄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你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玉箫听见,和迎春、兰香慌的辞也不辞,都一溜烟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谢了贲四嫂,才慢慢走回来。看见兰香在后边脱了鞋赶不上,因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脱了,穿不上,象甚腔儿!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


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就说玉箫:娘那里使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管儿,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及自开了又没有,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拒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怎昏抢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来了罢,几曾见长出块儿来!玉箫吃的脸红红的,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们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旁劝道:姐姐每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每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


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敬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娥走来,向月娘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平白放出去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褡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转了。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唧。亏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不实,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


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左右侍从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玉楼道:已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他乱了,这回说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


月娘道:你卜卜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念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一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吃他,不转他,到恼。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毕,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


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每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




【词话本】《金瓶梅》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尘飞动,车喝绣毂,月照楼台。三宫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迓鼓通宵,华烧竞起,五夜齐开。


此只词儿,是前人所作。单题这元宵景致,人物繁华。且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你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我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到黄昏时分,就告辞去了。厢房中,和谢希大还陪西门庆饮酒。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纔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同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分付拿饭与他两个吃。」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没也拿饭去了。」怕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卓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 ,递与李铭等:「拿了饭,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俊侄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材,行记中人,只护行记中人,又知这当差的苦甘!」伯爵道:「俊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甚生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那李铭、玉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分付:「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锺,小的每记的。」于是拿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擽筝,顿开喉音,黄锺醉花隐: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夜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嵌,人比天涯远。这此时欲寄断鹏篇,争奈我无岸的相思,好着我难运转。


(喜莺迁)指沧溟为砚,简城毫逮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砚。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心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门泽如胶漆坚,谁承望半路番腾,倒做了离恨天。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西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可人有似风颠,相识每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跟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流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前,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洎江河成春恋。俺也曾坐并着膝,语并着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不见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付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说话唱了,看看晚来,正是:


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

佳人款款来传报,报道月移花影上纱窗。


西门庆命收了家火,使人请傅伙计、朝道国、云主管、贲四、陈经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围安放两张卓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菓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代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边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分付,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各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呜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缛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廷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热闹,凤城佳节赏元宵。


且说后边春梅、迎春、玉筲、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背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磕。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玉箫还只顾嘻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经捣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他骂起来,諕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慌的书童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那西门庆听了,更不问其长短,就罢了。


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菓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散心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娇儿说:「我灯草拐扙不定,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蛾,雪蛾亦发不敢承揽。看看挨到掌灯已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往李娇儿转央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及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食面的行货子,从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揝的似,不知忙的是甚么?你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书童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被着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们禀禀去。」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掩口对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们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西门庆听了,分付:「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这书童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慢慢才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


不一时,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书童扯围屏,掩过半边来,遮着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接里间屋里。顶槅上点着绣球纱灯,一张卓儿上整齐菜,春盛堆满满的。赶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是三姑,兰香是四姑,都见过礼。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教下人家,另是一分菜蔬。当下春梅、迎春上坐,玉箫、兰香对席,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长儿往来荡酒拿菜。按下这里不题。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分付:「你们吹了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银金匙,众人拿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王柱席前又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慢悠扬,挨徐合节。道:


东野翠烟,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惟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见着黎花雪,一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垒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涌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佐,倒寻女伴鬬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梢;扑簌簌乱横,舞翩翩粉碟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甚么?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里弹唱饭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经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和吴大姨、吴二妗子、吴舜臣媳妇儿,郁大姐在傍弹唱着。正饮酒,见了陈经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卓儿,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经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们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着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拿些甚么儿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和他一处儿吃罢。」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纔来乍到就与他吃罢。教他前边站着,我每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们儿怪人家?比来大姑娘们在俺这里,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说你。」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才收拾䦶䦷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拿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三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锺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风} 道:


「子时那,这凄凉如何过?罗帏锦帐和衣卧。歹哥哥,你许下我子丑时来,不觉寅时错。疼心肠等他,待如何抛闪了我。愿神灵降与他灾和殃。」


「卯时的,乱挽起岛云髻,羞对菱花镜。想多情,穿不的锦绣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开心头闷。辰时已过了,已时不见影。奴家为你忧成病。」


「午时排,这相思真个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记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谁把你轻看待?他若是未时来,也把奴愁怀解。申时买个猪头儿赛。」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烛,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侯。」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


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娘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都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是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他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若使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食馋,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甚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使就恁送他,里面图嘴吃去了,都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时,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扬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筭!」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色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才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


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门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


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有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筯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恁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勾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便是我的切怜,就如东副东一样,三姑、四姑根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拔?」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娘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


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多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平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儿!」因问着:「你看雌的那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外描金柜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也没皮袄,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


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拷火,口中磕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着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去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与我去哩!」小玉道:「玉箫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拷拷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有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梯,拿了一盏子腊鹅肉 ,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


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筲。玉筲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下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了门。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着。」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者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瘟也没出了。」向玳安:「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都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


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厢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摘去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着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去那里?」经济道:「这条胡衕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着耍了儿,你就信了。皕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住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来时儿,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丢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口儿里说着,看看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菓,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


却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楼子上打盹,赶眼错把菓碟儿带减碟都收拾了个净光,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着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着收了家火,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箫等,慌的行回不顾,将拜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


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箫:「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儿;教我来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都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昏抢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乞勾来了罢,一个也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筲倒吃相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每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着。」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


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蛾走来,向月娘根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搭裢,正从街上走来。


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们。」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多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巳已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有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你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怒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转,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位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啷。吃了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贵,往后只好招得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


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有左右侍从人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克过方可。」玉楼道:「己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爹乱了这回子,乱将出来,自我吃了都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


月娘道:「你卜上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廿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两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着个青脸撩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好吃不转,他倒恼。只是吃了比肩不知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七。」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要见哭声才好。」说罢,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


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们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也罢了。」金莲拉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有诗为证: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单家贫石崇富,算来各是只争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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