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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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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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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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68.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词曰:

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坐着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爷长,老爷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了,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黄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里来。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只见金莲出来看见,叫他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把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道:是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的。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看马去了。


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金子?怎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锭金子?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口乐],耶[口乐]!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怎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甚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厮来回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说: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道:我丢下,就外边去看马,谁收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个来,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才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每告我说,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是那里的?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用袄子袖儿裹着,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到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四锭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必]眼里也笑!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扌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妆,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么!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扌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扌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扌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爷家差人邀来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吩咐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甚么张致!谁叫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吃我劝开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厮买狼筋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冯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冤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怎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


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日没家去?吴银儿道:你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市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拿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说了一回话,月娘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了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什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着这里,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口乐]!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揾嘴儿耍子。董娇儿、韩玉钏儿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每听。因取乐器,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到屋里去罢。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叫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来了。大门前边、大厅上,都有鼓乐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应二嫂先到了,应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搅,多蒙看顾!月娘道:二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喝路。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


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在跟前递茶。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彀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妇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把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副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


那时,陈敬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浆。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姮娥。


正是:

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坐上。


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动。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乐人又在阶下,琵琶筝[竹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香城。吹打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门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大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也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姐妹归到后边来,吩咐陈敬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两银子唱钱,打发去了。


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罐酒,请傅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钟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还有残灯未尽,当下傅伙计、贲四、敬济、来保上坐,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叫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敬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怪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敬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吩咐。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


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花梢。




【词话本】《金瓶梅》


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

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家金谷水空流。

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

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入醉乡游。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到于后边,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坐着说话。见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屋里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抬办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有乔大户家使了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那里家人,送礼来了,一坛南酒 、四样殽品。西门庆收了,管待家人酒饭。孔嫂儿进里边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多陪着孔嫂儿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与西门庆。令陈经济拿天平在厅上盘秤,兑明白收了,还久五百两;又银一百五十两利息,息当日黄四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别的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分付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爹长老爹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西门庆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着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勾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已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纔得来家?」伯爵道:「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来,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往李智、黄四去了。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都说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把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正往潘金莲角门首所过,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諕人子刺刺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拆腿的三寸货强盗!正么刚遂进他门去!正走么矻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拆了,才见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推折利钱,约这金子。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热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疋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稍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多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料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没的寃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都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什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多在跟前。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荡。西门庆:「虽是两疋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疋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都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里头要寻,已后边和大妗子女儿两个来时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躭了。寻起来,諕的他们多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每告我说,他房里好不翻乱,说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着,恰是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个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拿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分付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觔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觔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哩。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皮〉里笑罢了。」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刺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就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贫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看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来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遏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耳?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有这原来小歪刺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笑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着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刺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刺骨?那刺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爹家差人邀来了,备马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分付:「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到了那里拈了香,快来家里看。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说着。书童儿拿冠带过来,打发穿了,系上带。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分付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小的知道了。」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陪吴妗子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什么张致!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根前劝着,梆石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多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乞我劝开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分付小厮买狼觔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就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那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寃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早是今日,我在好。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难为我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


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已来了,没家去?」吴银儿道:「你两个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巿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拿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李铭,都一路去来。」说了一回话,月娘分付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卓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着金梁段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段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甚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子,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鬬他耍子,道:「哥子只看就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着。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打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碰嘴儿耍子。只见孟玉楼也来了,董娇儿、韩玉钏儿下来行礼毕,坐下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们听。」因叫:「小玉姐,你取乐器来,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筝和琵琶,递与他二人。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遶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諕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諕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于是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月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寃家,误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同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别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曾约前期不见来。都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雨泪盈腮,都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破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厢〕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频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醒〕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雨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起旁人见,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归来,美满夫妻百岁谐。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月娘便问:「你邀请的众奶奶们怎的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娘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往咱这里来。」月娘分付:「你就说与平安儿小厮,说教他在大门首看着。等奶奶们轿子到了,就先进来说。」玳安道:「大门前边大厅上,鼓乐迎接哩,娘们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分付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儿应二嫂先到了,应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扰这里,多蒙看顾。」


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月娘道:「姑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唱道。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者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迭衣裳。吴月娘这里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白兽朝麒麟段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鬬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顶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只见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着迭翠宝珠冠,身穿大孔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


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

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


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止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坐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攒。」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身上一色都大红妆花段袄儿,蓝织金裙,绿遍地金比甲儿,在根前递茶。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理公事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荣也够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女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席上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怎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的走去,到房里分付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向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段,并一付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卓席,摆下茶。每卓四十碟,都是各样茶菓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数。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吃了茶,月娘就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开了门,游玩了一回下来。


那时陈经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菓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桨。煮猩唇,烧豹胎 ,果然下筯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 ,端的献时品满座。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向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下来,教做王日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 ,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者如山迭,各样花烛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拿着一方盘菓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锺,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 ,馨香美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阶下动乐,琵琶筝阮、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菓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脾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已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姊妹归到后边来,分付陈经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钱银子唱钱,打发去了。


月娘分付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坛酒,请传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们管事辛苦,大家吃钟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许是还有残灯未尽。当下传伙计、贲四、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经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该传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分付。」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


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梅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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