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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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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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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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 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 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 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 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 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 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 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 。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 ,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着。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 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 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 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来,和武大娘子勾 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 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 。你问道真个也是假,难道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 ,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 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我自也有些疑忌 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 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 。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 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今日归去 ,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 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两贯钱,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钱并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 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那妇人便安 排晚饭与他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 :如何?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 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了。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武大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 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 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毛几][毛 八]!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出当 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 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 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 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 !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 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 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 和这妇人顽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 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 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怎敢与武大 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 咐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 ,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 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 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 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 。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 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 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 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下在里面, 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 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 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不要使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不了事!那妇人道: 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敲壁子,我自过来帮扶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回到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 。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妇人拭着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吃那西门庆局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 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赎得药来 。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里吃了,倒头一睡 ,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 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 ,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 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 ,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我吃!那妇人揭起 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 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 人道: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 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 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 。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 来。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 ,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 ,教买棺材发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 !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 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迟了。西门庆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了。那小斯道:酒不要添,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来,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问道真个也是假,莫不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今日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几贯钱并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那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那妇人便安排晚饭与他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了。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武大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虎有俦兮鸟有媒,暗中牵陷自狂为。

郓哥指计西门庆,亏杀王婆撮合奇。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鸡巴!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和这妇人顽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


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付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诗曰;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世间有此事,武大身躯丧粉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不要使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不了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敲壁子,我自过来帮扶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回到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妇人拭着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吃那西门庆局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赎得药来。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里吃了,倒头一睡,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休且闲说,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分付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分付他,不可迟了。西门庆便把银子付与王婆买棺材,他便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


毕竟西门庆怎的对何九说,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来自: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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