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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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style="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

文/(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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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第五十二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79.html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

诗曰:

春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

已厌交欢怜旧枕,相将游戏绕池台。

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处裙裾扫落梅。

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

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见宋巡按送礼,他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拦门劝酒,吃至三更天气才放回家。潘金莲又早向灯下除去冠儿,设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门庆进门,接着,见他酒带半酣,连忙替他脱衣裳。春梅点茶吃了,打发上床歇息。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在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西门庆一见,淫心辄起,麈柄挺然而兴。因问妇人要淫器包儿,妇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来递与他。西门庆把两个托子都带上,一手搂过妇人在怀里,因说: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后庭花儿’,你肯不肯?那妇人瞅了一眼,说道:好个没廉耻冤家,你成日和书童儿小厮干的不值了,又缠起我来了,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罢么!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厮做甚么?你不知你达心里好的是这桩儿,管情放到里头去就过了。妇人被他再三缠不不过,说道:奴只怕挨不得你这大行货。你把头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试试。西门庆真个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着银托子,令妇人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将唾津涂抹在龟头上,往来濡研顶入。龟头昂健,半晌仅没其棱。妇人在下蹙眉隐忍,口中咬汗巾子难捱,叫道:达达慢着些。这个比不的前头,撑得里头热炙火燎的疼起来。这西门庆叫道:好心肝,你叫着达达,不妨事。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妇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每都有,只我没这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买。一壁说着,在上颇作抽拽,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不已。妇人回首流眸叫道:好达达,这里紧着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顾这般动作起来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丢了罢!这西门庆不听,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势。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儿,小淫妇儿,你好生浪浪的叫着达达,哄出你达达[尸从]儿出来罢。那妇人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款掉,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良久,西门庆觉精来,两手扳其股,极力而[扌扉]之,扣股之声响之不绝。那妇人在下边呻吟成一块,不能禁止。临过之时,西门庆把妇人屁股只一扳,麈柄尽没至根,直抵于深异处,其美不可当。于是怡然感之,一泄如注。妇人承受其精,二体偎贴。良久拽出麈柄,但见猩红染茎,蛙口流涎,妇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寝。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西门庆早晨到衙门中回来,有安主事、黄主事那里差人来下请书,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请早去。西门庆打发来人去了,从上房吃了粥,正出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头。西门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篦篦头哩。于是走到翡翠轩小卷棚内,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雪,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教他吃了饭,伺候着哥儿剃头。西门庆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

那日杨姑娘起身,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吴月娘将他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打发起身。两个姑子,每人都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与了他两匹小布儿,管待出门。薛姑子又嘱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爷,你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来走走,我这里盼你哩。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菩萨这里,我到那日一定来。于是作辞。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只有玉楼、金莲、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抱着官哥儿,来到花园里游玩。李瓶儿道:桂姐,你递过来,等我抱罢。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玉楼道: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里瞧瞧哩。到花园内,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摘了两朵与桂姐戴。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倒在床上,睡思正浓。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刚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每来做甚么?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俺每引他来瞧瞧。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又引逗了一回。忽见画童来说:应二爹来了。众妇人都乱走不迭,往李瓶儿那边去了。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这里。故意问道:你几时来?那桂姐走了,说道: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着。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门庆走出来看见,说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儿!因教书童: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那书童连忙接过来。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问:你的事怎样了?桂姐道:多亏爹这里可怜见,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罢了。如此你放心些。说毕,桂姐就往后边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你过来,我还和你说话。桂姐道:我走走就来。于是也往李瓶儿这边来了。

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坐的。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如今请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来了不曾?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他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教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从李桂儿家拿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西门庆笑道:怪狗才,充军摆战的不过!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

正说着,谢希大到了。唱毕喏坐下,只顾扇扇子。西门庆问道:你怎的走恁一脸汗?希大道:哥别题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大清早晨,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说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摽着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不想哥这里呼唤。伯爵道:我刚才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当初咱每怎么说来?我说跟着王家小厮,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这网里,怨怅不的人!西门庆道:王家那小厮,有甚大气概?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伯爵道: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目,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水面,等我叫小厮拿来咱每吃。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吃了饭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每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烫的死蒜臭。少顷,画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道。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来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着。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与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是甚么东西儿哩。西门庆道:怪狗才,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伯爵道: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西门庆分咐:交到后边收了。问你三娘讨三钱银子赏他。伯爵问:是李锦送来,是黄宁儿?平安道:是黄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又赏他三钱银子。这里西门庆看着他两个打双陆不题。

且说月娘和桂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后边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他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分咐,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你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才剃得几刀,这官哥儿呱的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的跑。月娘道:我说这孩予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教进来剃,剃的好么!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气,才放出声来。李瓶儿方才放心,只顾拍哄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耍了你了,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日做剪毛贼。引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分咐: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前边去了。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月娘教来安:你拿一瓯子酒出去与他。唬着人家,好容易讨这几个钱!小玉连忙筛了一盏,拿了一碟腊肉,教来安与他吃了去了。

吴月娘因教金莲:你看看历头,几时是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晨是妈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罢!桂姐只是笑,不做声。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

卷棚内,又早放下八仙桌儿,桌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众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锺儿递酒,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随你心爱的甚么曲儿,你唱个儿我下酒,也是拿勤劳准折。桂姐笑骂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说话?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话,我半边俏还动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到明日论个男盗女娼,还亏了原问处。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黄莺儿】谁想有这一种。减香肌,憔瘦损。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倦匀,花枝又懒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

伯爵道:你两个当初好来,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也不该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说!

最难禁,谯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

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骂道:贼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资宾】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万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烬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

伯爵道:傻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拿了他去。落的在家里睡觉儿哩。你便在人家躲着,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桂姐被他说急了,便道:爹,你看应花子,不知怎的,只发讪缠我。伯爵道:你这回才认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弹着琵琶又唱:

【双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

伯爵道:一个人惯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怎的来,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桂姐道:没羞的孩儿,你看见来?汗邪了你哩!

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谁知道这里先走滚。自恨我当初不合他认真。

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曲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得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并。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扌刍]断肠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

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

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

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三两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桂姐又唱:

山盟海誓,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负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教我有前程?

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桂姐又唱:

【琥珀猫儿坠】日疏日远,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凤拆鸾零。

【尾声】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将人孤另。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话柄。

唱毕,谢希大道:罢,罢。叫画童儿接过琵琶去,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消消气罢。伯爵道:等我哺菜儿。我本领儿不济事,拿勤劳准折罢了。桂姐道:花子过去,谁理你!你大拳打了人,这回拿手来摸挲。当下,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还有那两盘双陆,打了罢。于是二人又打双陆。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边左,捎些香茶儿出来。头里吃了些蒜,这回子倒反恶泛泛起来了。西门庆道:我那里得香茶来!伯爵道:哥,你还哄我哩,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你独吃也不好。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桂姐也走出来,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也不见了。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问画童儿:你爹在后边做甚么哩?画童儿道:爹在后边,就出来了。伯爵道:就出来,有些古怪!因交谢希大:你这里坐着,等我寻他寻去。那谢希大且和书童儿两个下象棋。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坐在矮床儿上,把桂姐搂在怀中,腿上坐的,一径露出那话来与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问:怎的就这般大?西门庆悉把吃胡僧药告诉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颈,款启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轻轻[扌刍]起他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胳膊上,抱到一张椅儿上,两个就干起来。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听见桂姐颤着声儿,将身子只顾迎播着西门庆,叫:达达,快些了事罢,只怕有人来。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心的,搂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进来,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罢,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才,还不带上门哩。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说道:我儿,两个尽着捣,尽着捣,捣吊底也不关我事。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又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西门庆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个不得人意的攮刀子!这西门庆和那桂姐两个,在雪洞内足干勾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有诗为证:

海棠技上莺梭急,绿竹阴中燕语频。

闲来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娇画不成。

少顷,二人整衣出来。桂姐向他袖子内掏出好些香茶来袖了。西门庆使的满身香汗,气喘吁吁,走来马缨花下溺尿。李桂姐腰里摸出镜子来,在月窗上搁着,整云理鬓,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来。伯爵问他要香茶,西门庆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与他。伯爵道:只与我这两个儿!由他,由他!等我问李家小淫妇儿要。正说着,只见李铭走来磕头。伯爵道:李日新在那里来?你没曾打听得他每的事怎么样儿了?李铭道:俺桂姐亏了爹这里。这两日,县里也没人来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齐家那小老婆子出来了?李铭道:齐香儿还在王皇亲宅内躲着哩。桂姐在爹这里好,谁人敢来寻?伯爵道:要不然也费手,亏我和你谢爹再三央劝你爹:‘你不替他处处儿,教他那里寻头脑去!’李铭道:爹这里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婶老人家,风风势势的,干出甚么事!伯爵道:我记的这几时是他生日,俺每会了你爹,与他做做生日。李铭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毕了,三婶和桂姐,愁不请爹每坐坐?伯爵道:到其间,俺每补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这锺酒着。我吃了这一日,吃不的了。那李铭接过银把锺来,跪着一饮而尽。谢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锺与他。伯爵道:你敢没吃饭?桌上还剩了一盘点心,谢希大又拿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才,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们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将手挝一碟子乌菱来。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门庆掐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才上来拿筝弹唱。唱了一回,伯爵又出题目,叫他唱了一套《花药栏》。三个直吃到掌灯时候,还等后边拿出绿豆白米水饭来吃了,才起身。伯爵道:哥,我晓得明日安主事请你,不得闲。李四、黄三那事,我后日会他来罢。西门庆点头儿,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门庆教书童看收家伙,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早起,也没往衙门中去,吃了粥,冠带骑马,书童、玳安两个跟随,出城南三十里,迳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席,不在话下。

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敬济输的那三钱银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来,教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教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金莲对着月娘说:大姐那日斗牌,赢了陈姐夫三钱银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治了东道儿,请姐姐在花园里吃。吴月娘就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众人,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拿酒菜儿,在山子上卧云亭下棋,投壶,吃酒耍子。月娘想起问道:今日主人,怎倒不来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门外徐家催银子去了,也好待来也。

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就拉过大姐一处坐下。向月娘说:徐家银子讨了来了,共五封二百五十两,送到房里,玉箫收了。于是传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众人都起身向各处观花玩草耍子。惟金莲独自手摇着白团纱扇儿,往山子后芭蕉深处纳凉。因见墙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儿可爱,便走去要摘。不想敬济有心,一眼睃见,便悄悄跟来,在背后说道:五娘,你老人家寻甚么?这草地上滑齑齑的,只怕跌了你,教儿子心疼。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带笑带骂道:好个贼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谁要你管!你又跟了我来做甚么,也不怕人看着。因问:你买的汗巾儿怎了?敬济笑嘻嘻向袖于中取出,递与他,说道:六娘的都在这里了。又道:汗巾儿买了来,你把甚来谢我?于是把脸子挨的他身边,被金莲举手只一推。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手拿自团扇一动,不知是推敬济,只认做扑蝴蝶,忙叫道:五妈妈,扑的蝴蝶儿,把官哥儿一个耍子。慌的敬济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山子里边去了。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故意问道:陈姐夫与了汗巾不曾?李瓶儿道:他还没有与我哩。金莲道:他刚才袖着,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递与我了。于是两个坐在芭蕉丛下花台石上,打开分了。两个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这答儿里到且是荫凉。因使如意儿: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头并凉席儿来,就带了骨牌来,我和五娘在这里抹回骨牌儿。你就在屋里看罢。如意儿去了。

不一时,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来。李瓶儿铺下席,把官哥儿放在小枕头儿上躺着,教他顽耍,他便和金莲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里拿一壶好茶来。不想盂玉楼在卧云亭上看见,点手儿叫李瓶儿说:大姐姐叫你说句话儿。李瓶儿撇下孩子,教金莲看着:我就来。那金莲记挂敬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教敬济,说:没人,你出来罢。敬济便叫妇人进去瞧蘑菇: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哄的妇人入到洞里,就折叠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两个正接着亲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儿走到亭子上,月娘说:孟三姐和桂姐投壶输了,你来替他投两壶儿。李瓶儿道:底下没人看孩子哩。玉楼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罢。李瓶儿道:三娘累你,亦发抱了他来罢。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头儿来。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旁边一个大黑猫,见人来,一溜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口乐],耶[口乐]!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那金莲连忙从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唬了他?白眉赤眼的!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往卧云亭儿上去了。小玉拿着枕席跟的去了。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月娘问:孩子怎的哭?玉楼道:我去时,不知是那里一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月娘说:干净唬着孩儿。李瓶儿道,他五娘看着他哩。玉楼道: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来。金莲走上来说: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来。李瓶几见迎春拿上茶来,就使他叫奶子来喂哥儿奶。

陈敬济见无人,从洞儿钻出来,顺着松墙儿转过卷棚,一直往外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月娘见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分咐李瓶儿:你抱他到屋里,好好打发他睡罢。于是也不吃酒,众人都散了。原来陈敬济也不曾与潘金莲得手,事情不巧,归到前边厢房中,有些咄咄不乐。正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看蘑菇

海棠深院雨初收,苔径无风蝶自由。

百结丁香夸美丽,三眠杨柳弄轻柔。

小桃酒腻红尤浅,芳草寒余绿渐稠。

寂寂珠帘归燕子,子规啼处一春愁。

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宋巡按送礼与他,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拦门劝酒;吃至二更天气,纔放回家。潘金莲又早向灯下除去冠儿,露着粉面油头,交春梅床上设放衾枕,搽抹凉席干净。熏香澡牝,等候西门庆。进门接着,见他酒带半酣,连忙替他脱了衣裳,春梅点茶来吃了,打发上床歇息。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着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刚三寸,恰半窄,大红平底睡鞋儿。西门庆一见,淫心輙起,尘柄挺然而兴,因问妇人要淫器包儿。妇人连忙向褥子底下,摸出来,递与他。西门庆把两个托子都带上,一手搂过妇人在怀里,因说:「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后庭花儿,你肯不肯?」那妇人瞅了一眼,说道:「好个没廉耻冤家!你成日和书童儿小厮干的不值了,又缠起我来了。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儿,罢么!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厮做甚么?你不知你达心里,好的是这桩儿。管情放到里头去,我就过了。」妇人被他再三缠不过,说道:「奴只怕挨不的你这大行货,你把头子上圈去了一个,我和你要一遭试试。」西门庆真个除去硫黄圈,根下只柬着银托子,令妇人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将唾津涂抹在龟头上,往来濡研顶入。龟头昂健,半响仅没其棱,妇人在下,蹙眉隐忍,口中咬汗子难捱,叫道:「达达慢着些,这个比不的前头,撑得里头热炙火燎,疼起来。」这西门庆叫道:「好心肝,你叫着达达不妨事,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妇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五色线搯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每都有,只我没这条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买。」一壁说着,在上颇作抽拽,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不已。妇人回首流眸叫道:「好达达,这里紧着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顾这般动作起来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丢了罢!」这西门庆不听,且扶其股,翫其出入之势,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儿,小淫妇儿,你好生浪浪的叫着达达,哄出你达达〈尸从〉儿来罢!」那妇人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款掉,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良久,西门庆觉精来,两手扳其股,极力而〈扌扉〉之,扣股之声,响之不绝,那妇人在下边,呻吟成一块,不能禁止。临过之时,西门庆把妇人屁股只一扳,尘柄尽没至根,直低于深异处,其美不可当,于是怡然感之,一泄如注。妇人承受其精,二体偎贴良久,拽出尘抦,但见猩红染茎,蛙口流涎,妇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寝,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西门庆早辰到衙门中回来,有安主事、黄主事那里差人来下请书: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请早去。西门庆打发人去了,从上房吃了粥,正出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头,在傍伺候。西门庆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篦篦头哩。」于是走到花园翡翠轩小卷棚内,西门庆坐在一张京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在后面卓上,铀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榔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雪,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交他取耳,搯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都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交他吃了饭伺候,与哥儿剃头。西门庆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那日杨姑娘起身,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吴月娘将他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打发起身。两个姑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与了他两疋小布儿,管待出门。薛姑子又嘱付月娘:「到壬子日,把那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爷,你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歹走走,我这里盼你哩!」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菩萨这里!我到那日已定来。」于是作辞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只有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穿着白银条纱对衿衫儿,鹅黄缕金挑线纱裙子,戴着银丝䯼髻,翠水祥云钿儿,金累丝簪子,紫夹石坠子,大红鞋儿,抱着官哥儿,来花园里游翫。李瓶儿道:「桂姐,你递过来,等我抱罢。」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孟玉楼道:「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儿瞧瞧来!」到花园内,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摘了两朵与桂姐戴。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边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消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正倒在床上,睡思正浓。傍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那潘金莲且在卓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每来做甚么?」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里,俺每引他来瞧瞧。」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又引鬬了一回。忽见画童来说:「应二爹来了。」众妇人都乱走不迭,往李瓶儿那边去了。

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这里!」故意问道:「你几时来?」那桂姐走了,说道:「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罢。」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攘刀子!若不是怕諕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门庆走出来,看见伯爵拉着桂姐,说道:「怪狗材,看諕了孩儿!」因交书童:「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那书童连忙接过来。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问:「你的事怎样的?」桂姐道:「多亏爹这里可怜见,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罢了,如此你放心些。」说毕,桂姐就往后边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你过来,我还和你说话。」桂姐道:「我走走就来。」于是也往李瓶儿这边来了。

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两个在扜内坐的。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了厨子来卸开,用椒料 连猪头烧了。你休去了!如今请了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一直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了来了?」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有。先与二百五十两,你交他两个后日来;少,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的他今日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交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这咱哩,从李桂儿家拏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食肉前架虫,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西门庆笑道:「怪狗材,充军摆站的不过。谁交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李六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你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弹!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

正说着,谢希大到了。唱毕喏坐下,只顾搧扇子。西门庆问道:「你怎的走恁一脸汗?」希大道:「哥别题,大官儿去迟了一步儿,我不在家了。看刚出大门,可可他就到了。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伯爵问道:「你惹的又是甚么气?」希大道:「大清早辰,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说我弄了他去!因主何故?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摽着人在院里顽,酒快肉吃,大把家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不想哥这里呼唤。」伯爵道:「我刚才这里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哩,清自清,浑自浑,出不的。咱每怎么说来?我说跟着王家小厮,到明日有一欠;今日如何,撞到这网里,怨畅不的人!」西门庆道:「王家那小厮,看甚大气概,几年儿了,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伯爵道:「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且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諕杀了罢了!」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个水面 ,等我叫小厮拿面来咱每吃。」不一时,琴童来放卓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小菜儿,一碟十香瓜茄 ,一碟五方荳鼓,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 ,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筯,摆放停当。西门庆走来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筯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家里吃了饭来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搭在椅子上。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每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荡的死蒜臭。」

少顷,画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遭。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了,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 ,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着。」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与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物甚么东西哩!」西门庆道:「怪狗材,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伯爵道:「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西门庆分付:「交到后边收了。问你三娘讨三钱银子赏他。」伯爵问:「是李锦送来?是黄宁儿?」平安道:「是黄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骨秃了,又赏他这三钱银子。」这里西门庆看着他两个打双陆不题。

且说桂姐和他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后边上房明间内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把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分付,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妳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这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戍日,定娄金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交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交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小玉在傍,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儿。那里才剃得几刀儿下来,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敝下去,不言语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也諕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諕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子跑。月娘道:「我说这孩子,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交进来剃,剃的好么?」天假其变,那孩子别了半日气,放出声来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只顾抱在怀里,拍哄着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接,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根前。月娘道:「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耍了你,便益了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日做剪毛贼!」引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分付:「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他前边去了。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门首諕的小周儿脸焦黄的。」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月娘交来安:「你拿一瓯子酒出去与他。諕着人家,好容易讨这几个钱!」小玉连忙筛了一盏,拿了一碟腊肉,交来安与他吃了,往家去了。

吴月娘因交金莲:「你看看历头,几时是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这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辰是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窜掇着都生日了罢。」桂姐只是笑,不做声。

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卷棚内,又早放下八仙卓儿,前后放下帘栊来。卓上摆设许多肴馔,两大盘烧猪肉,两盘烧鸭子 ,两盘新煎鲥鱼,四碟玫瑰点心,两碟白烧荀鸡 ,两碟炖烂鸽子雏儿 。然后又是四碟脏子、血皮、猪肚 、酿肠 之类。众人吃了一回,桂姐在傍拏锺儿递酒。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事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了?随你心处的甚么曲儿,你唱个儿我听下酒,也是拿勤劳准折。」桂姐笑骂道:「怪碜花子,你虼〔虫喿〕儿,好大面皮儿!爹他肯信你说话?」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起来!要吃饭,休要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没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哗,我半边俏还动的!」被桂姐拿手中扇把子,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材,到明日论个男盗女娼,还亏了原问处。」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了个伊州三台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交我虚度了青春。闷恹恹,把栏杆凭倚,疑望他怎生全无个音信?几回自将,多应是我薄缘轻。」

〔黄莺儿〕

「谁想有这一种,(伯爵道:「阳沟里翻了船,后十年也不知道。」)减香肌,憔瘦损;(伯爵道:「爱好贪他,闪在人水里。」)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轻匀,花枝又懒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记的说,接客千个,情在一人,无言对镜长吁气,半是思君半恨君。你两个当初好,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也罢,不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说!」)最难禁,(伯爵道:「你难禁,别人却怎样禁的?」)樵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骂道:「贼们攘的,今日汗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贤宾〕

「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万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尽,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伯爵道:「傻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拏了他去,落合的在家里睡觉儿里。你便在人家躲着,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桂姐被他说急了,便道:「爹,你看应花子来!不知怎的,只发讪缠我!」伯爵道:「你这回才认得爹了?」桂姐不理他,弹着琵琶又唱。)

〔双声叠韵〕

「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着你那痒痒处,不由你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伯爵道:「一个人惯溺床,那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怎的来?』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桂姐道:「没羞的孩儿,你看见来?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伯爵道:「我又一件说,你怎的不怨天,赤道得了他多少钱?见今日躲在人家,把买卖都误了!说他不尽,是左门神白脸子,极古来子。不知道甚么儿的,好哄他。」)谁知道这里先走滚。(伯爵道:「可知拿着到手中,还飞了哩!」)自恨我当初,不合地认真!」(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在这里,小岁小孩儿出来,也哄不过,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枝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老诚。倒将计活埋,他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的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断了肠子的狗材,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

「人都道他志诚,(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李桂姐又唱道。)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弄不出此事来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两三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里不是?」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山誓海盟,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伯爵道:「好保虫儿,只有错买了的,没有错卖了的。你院中人,肯把病儿错害了?」)负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交我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

〔琥珀猫儿〕

「日疏日远,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伯爵道:「等到几日?到明日东京了毕事,再回炉也是不迟。」)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凤拆鸾,凤拆鸾!」

〔尾声〕

「冤家下得忒薄〈亻辛〉,割舍的将人孤另,那世里恩情,番成做话柄!」

唱毕,谢希大道:「罢罢!叫画童儿接过琵琶去,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伯爵道:「等我哺菜儿。我本领儿不济事,拿勤劳准折罢了。」桂姐道:「花子过去,谁理你!你大拳打了人,这回拿手来摸挲!」当下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还有那两盘双陆了罢。」于是二人又打双陆。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边去,捎些香茶 儿出来。头里吃了些蒜,这回子倒反帐儿,恶泛泛起来了。」西门庆道:「我那里得得香茶儿来?」伯爵道:「哥,你还哄我哩。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着,你独吃也不好。」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那桂姐也走出来,在太湖石畔推搯花儿戴,也不见了。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问画童儿:「你爹在后边做甚么哩?」画童儿道:「爹在后边,就出来了。」伯爵道:「就出来,却往那去了?」因交谢希大:「你这里坐着,等我寻他寻去。」那谢希大且和书童儿两个在书卓上下象棋。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两个坐在矮床儿上说话。原来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出来。把桂姐搂在怀中,坐于腿上,一径露出那话来,与他瞧。把桂姐諕了一跳,便问:「怎的就这般大?」西门庆悉把吃胡僧药,告诉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颈,款启惺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轻轻搊起他刚半扠,恰三寸,好锥靶,赛藕芽,步香尘,舞翠盘,千人爱,万人贪,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肐膊,穿着大红素段白绫高底鞋儿,妆花金栏膝裤,腿儿用纱绿线带扎着,抱到一张椅儿上,两个就干起来。

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转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听见桂姐颤着声儿,将身子只顾迎播着西门庆叫:「达达,快些了事罢,只怕有人来。」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在椅儿上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攘心的,搂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进来,諕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材!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要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交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交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罢,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西门庆:「怪狗材!还不带上门哩!」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说道:「我儿,两个尽着捣,尽着捣。捣吊底子,不关我事。」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又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西门庆道:「怪狗材,等住会,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个不得人意的攘刀子的!」这西门庆和桂姐两个在雪洞内,足干勾约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有诗为证:

海棠枝上莺梭急,绿竹阴中燕语频。

闲来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娇画不成。

少顷,二人整衣出来。桂姐向他袖子内,掏出好些香茶 来袖了。西门庆则使的满身香汗,气喘吁吁,走来马缨花下溺尿。李桂姐腰里模出镜子来,在月窗上搁着,整云理鬓,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来。伯爵问他要香茶,西门庆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搯了一撮与他。伯爵道:「只与我这两个儿!由他由他,等我问李家小淫妇儿要。」正说着,只见李铭走来磕头。伯爵道:「李日新在那里来?你没曾打听得他每的事怎么样儿了?」李铭道:「俺桂姐亏了爹这里。这两日县里也没人来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齐家那小老婆子出来了?」李铭道:「齐香儿还在王皇亲宅内躲着哩。桂姐在爹这里好,谁人敢来寻?」伯爵道:「要不然也费手,亏我和你谢爹,再三央劝你爹:『你不替他处处儿,交他那里寻头脑去?』」李铭道:「爹这里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婶老人家,风风势势的,干出甚么事?」伯爵道:「我记的这几时是他生日。俺每会了你爹,与他做做生日。」李铭道:「爹们不消了。到明日事情毕了,三婶和桂姐愁不请爹们坐坐。」伯爵道:「到其间,俺每补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这锺酒着,我吃了这一日了,吃不的了。」那李铭接过银把锺来,跪着一饮而尽。谢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钟与他。伯爵道:「你敢没吃饭?卓上还剩了一盘点心。」谢希大又拏两盘烧猪头肉 和鸭子,递与他。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伯爵用筯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材,都拏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每那里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 ,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得手挝一碟子乌菱来,只落下藕在卓子上。西门庆搯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到家和与三妈吃。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拏筝过来,纔弹唱了。伯爵道:「你唱个花药栏,俺每听罢!」李铭调定筝弦,拿腔唱道:

「新绿池边,猛拍栏杆,心事向谁论?花也无言,蝶也无言,离恨满怀萦牵。恨东君不解留去客,叹舞红飘絮,蝶粉轻沾。景依然,事依然,悄然不见郎面。」

「俺想别时正逢春,海棠花初绽,蕊微分开现。不觉的榴花喷,红莲放沉水,果避暑摇纨扇。霎时间菊花黄,金风动,败叶桐梧变。」

「逡巡见腊梅开水花坠,暖阁内把香醪旋。四季景偏多,思想心中怨。不知俺那俏冤家冷清清独自个,闷恹恹,何处耽寂怨?」

「金殿喜重重嗟怨,自古风流误少年。那嗟暮春天!生怕到黄昏,愁怕到黄昏,独自个闷不成欢。换宝香熏被,谁共宿?叹夜长枕冷衾寒。你孤眠,我孤眠只是梦里相见。」

〔货郎儿〕

「有一日称了俺平生心愿,成合了夫妻谢天;今生天对儿好姻缘,冷清清耽寂寞,愁沉沉受熬煎。」

〔醉太平煞尾〕

「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恨惹情牵。想当初说山盟言誓在星前,担阁了风流少年。有一日朝云暮雨成姻眷,画堂歌舞排欢宴,罗帏锦帐永团圆。花烛洞房成连理,休忘了受过熬煎有万千。」

当日三个吃至掌灯时候,还等着后边拿出绿荳白米饭来吃了,才去。伯爵道:「哥,明日不得闲?」西门庆道:「我明日往砖厂刘监庄子上,安主事、黄主事两个昨来请我吃酒,早去了。」伯爵道:「李三、黄四那事,我后日会他来罢!」西门庆点头儿,分付:「交他那日后晌来,休来早了。」三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门庆交书童看着收家活,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也没往衙门中去。吃了粥,冠带着,骑马拿着金扇,仆从跟随,出城南三十里,径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席。那日书童与玳安两个,都跟去了,不在话下。

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经济输的那三钱银子,又交李瓶儿添出七钱来,交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 ,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 ,一瓶白酒 ,一钱银子裹馅凉糕,交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金莲对着月娘说:「大姐姐,那日斗牌嬴了陈姐夫三钱银子。李大姐又添七钱,今治了东道儿,请姐姐在花园里吃。」吴月娘就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拿了酒菜儿,往山子上,一个最高的卧云亭儿上,那里下棋投壶耍子。孟玉楼便与李娇儿、大姐、孙雪娥都往翫花楼上去,凭栏杆,望下着那山子前面,牡丹畦、芍药圃、海棠轩、蔷微架、木香棚、玫瑰树,端的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观了一回,下来。小玉、迎春却在卧云亭上,侍奉月娘斟酒下菜。月娘猛然想起:「今日倒不请陈姐夫来坐?」大姐道:「爹又使他今日往门外徐家催银子去了,也待好来也。」

不一时陈经济来到,穿着玄色练绒纱衣,脚下凉鞋净袜,头上缨子瓦楞帽儿,金簪子,向月娘众人作了揖,就拉过大姐,一处坐下。向月娘说:「徐家银子讨了来了。共五封,二百五十两,送到房里,玉筲收了。」于是穿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李瓶儿、孙雪娥、大姐、经济便向各处游翫观花草。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蓦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我等与你扑。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的走滚大。」那金莲扭回粉颈,科睨秋波,对着陈经济笑骂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谁要你扑?将人来听见,敢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怕死了,捣了几锺酒儿,在这里来鬼混!」因问:「你买的汗巾儿,怎了?」那经济笑嬉嬉,向袖子中取出,一手递与他。说道:「六娘的都在这里了。」又道:「汗巾儿稍了来,你把甚来谢我?」于是把脸子挨向他身边。被金莲只一推。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和经济两个,在那里嬉戏扑蝴蝶,李瓶儿这里,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猛叫道:「你两个扑个蝴蝶儿,与官哥儿耍子!」慌的那潘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故意问道:「陈姐夫与了汗巾子不曾?」李瓶儿道:「他还没与我哩!」金莲道:「他刚纔袖着,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递与我了。」于是两个坐在花台石上打开。两个分了。金莲见官哥儿脖子里,围着条白挑线汗巾子,手里把着个李子,往口里吮。问道:「是你的汗巾子?」李瓶儿道:「是刚才他大妈妈,见他口里吮李子,流下水,替他围上这汗巾子。」两个只顾坐在芭蕉丛下。李瓶儿说道:「这答儿里,到且是荫凉,咱在这里,坐一一回儿罢!」因使如意儿:「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头儿,带凉席儿,放他在这里,俏俏儿就取骨牌来,我和五娘在这里抹回牌儿,你就在屋里看罢。」如意儿去了。

不一时,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来。李瓶儿铺下席,把官哥儿放在小枕头儿上俏着,交他顽耍,他便和李金莲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里,炖一壶好茶来。不想孟玉楼在卧云亭栏杆一看见,点手儿叫李瓶儿,说:「大姐姐叫你说句儿?就来。」那李瓶儿撇下孩子,交金莲看着:「我就来。」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交经济说:「没人,你出来罢!」经济就叫妇人住去瞧蘑菇:「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哄的妇人入到洞里,就折铁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两个正接着亲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儿走到亭子上,吴月娘说:「孟三姐和桂姐投壶输了,你来替他投两壶儿。」李瓶儿道:「底下没人看孩子哩!」玉楼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罢!」李瓶儿道:「三娘累你。亦发抱了他来罢。」交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头儿来。」

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登手登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傍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諕了他了!」那金莲便从傍边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来諕了他,白眉赤眼儿的!」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往卧云亭儿上去了。小玉拿着枕席的去了。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月娘问:「孩子怎的哭?」玉楼道:「我去时,不知是那里一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根前。月娘说:「干净諕着孩儿!」李瓶儿道:「他五娘看着他哩。」玉楼道:「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来。」金莲走上来说玉楼:「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我在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了!」李瓶儿见迎春拏上茶来。就使他叫奶子来喂哥儿奶。

那陈经济见无人,从洞儿钻出来,顺着松墙儿,抹转过卷棚,一直行前边角门往外去了。正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月娘见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分付李瓶儿:「你抱他到屋里,好好打发他睡罢。」于是也不吃酒,众人都散了。原来陈经济也不曾与潘金莲得手,做为燕侣莺俦,只得做了个蜂头花嘴儿,事情不巧。归到前边厢房中,有些咄咄不乐。正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有折桂令为证:

我见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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