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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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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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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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3.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诗曰: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恰新霜。

鬼门徒忆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路杳云迷愁漠漠,珠沉玉殒事茫茫。

惟有泪珠能结雨,尽倾东海恨无疆。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走得甚急,迳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却是韩伙计来家了。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禀问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对门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敬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搭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不一时,货车才到。敬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一箱箱都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他。于是吩咐陈敬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吩咐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道:我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了。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间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细说。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房子内,同崔本、甘伙计看着收拾装修土库,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见货物卸了,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叫春鸿背着直袋,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正是: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却说郑爱香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少顷,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来这里,自恁走走罢了,如何又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鸨子道:俺每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决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上轿去了。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么说?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


不一时,丫鬟拿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坐罢。郑爱香儿就让西门庆进入郑爱月儿的房外明间内坐下,西门庆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坐了半日,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䯼髻,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云髩堆鸦犹若轻烟密雾。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红鸳凤嘴鞋,前摇宝玉玲珑,越显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美人图。


爱月儿走到下面,望上不端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着粉脸坐在旁边。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不一时,丫鬟又拿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钟,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钟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但见瑶窗绣幕,锦褥华裀,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话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摆下许多精制菜蔬。先请吃荷花细饼,郑爱月儿亲手拣攒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须臾,吃了饼,收了家火去,就铺茜红毡条,取出牙牌三十二扇,与西门庆抹牌。抹了一回,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十分齐整。姊妹二人递了酒,在旁筝排雁柱,款跨绞绡──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唱毕,促席而坐,拿骰盆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


饮够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先是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汗巾儿,上头束着个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里面,只用纸包着。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那爱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拴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姐都拿着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着钟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紧紧就就赛麻圆滑腻。一面扯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辄起,腰间那话突然而兴。解开裤带,令他纤手笼攥。粉头见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双手搂定西门庆脖项说道:我的亲亲,你今日初会,将就我,只放半截儿罢!若都放进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药养的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儿的,红赤赤,紫漒漒,好砢碜人子!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我替你品。说毕,西门庆欲与他交欢,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爱月儿便叫丫鬟把酒桌抬过一边,与西门庆脱靴,他便往后边更衣澡牝去了。西门庆脱靴时,还赏了丫头一块银子,打发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笼内。良久,妇人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门,放下绫绡来,将绢儿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两个枕上鸳鸯,被中[氵鸡][氵束鸟]。西门庆见粉头肌肤纤细,牝净无毛,犹如白面蒸饼一般,柔嫩可爱。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诚为软玉温香,千金难买。于是把他两只白生生银条般嫩腿儿夹在两边腰眼间,那话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顶入。龟头昂大,濡搅半晌,方才没棱。那爱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两手攀搁在枕上,隐忍难挨。朦胧着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西门庆听了,愈觉销魂,肆行抽送,不胜欢娱。正是:


得多少春点桃花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西门庆与郑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见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送生日礼去。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于往谁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玳安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里,却是谁家?那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礼去了。潘金莲道:大姐姐,你问这贼囚根子,他怎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了去来,只叫蛮小厮来问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不认的?赶着粉头叫娘娘起来。又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我不认的他,也象娘每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后边,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们都在那里坐来?春鸿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子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来。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金莲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门子是的。问了一回。西门庆来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忙使迎春后边请李瓶儿去,说: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娘快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


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相侵,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就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嘴!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每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难得过了。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钟儿内研化。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醮才好。月娘道:谁敢耽?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不敢。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母子自主张,叫他灸了孩儿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口床]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日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抱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


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樵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思妇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睡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与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可常峙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峙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


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口乐]!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攒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乔大户娘子随即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众人又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魄,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搁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次日,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卓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生产孩儿三遍,俱不过两岁而亡,妇人悲啼不已。抱儿江边,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化作一僧,谓此妇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儿,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杀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将手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汝曾杀我来,我特来报冤。今因汝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个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遂沉水中不见。不该我贫僧说,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为你舍了此《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幡幢、雪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枢。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坟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两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口乐]!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的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扌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想将起来,拍了桌子,又哭个不了。吴银儿在旁,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将你孩子害了,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才到了一遭儿,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


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活,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生下哥儿小姐来,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又解劝说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顾哭了去!一面叫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叫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那日乔大户井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人寿数,谁人保的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要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


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不忌。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这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摔死雪狮子

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日落水流西复东,春风下尽折何穷。

巫峡庙里低含雨,宋玉门前斜带风。

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

灞上汉南千万树,几人游宦别离中。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走得甚急,径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都是韩伙计来家了。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禀问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收拾了,交卸在对门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经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搭连,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不一时,货车才到。经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货,一厢厢堆卸在楼上。十大车段货,运家用酒米,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照管。堆卸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钟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于是分付陈经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王经替他驼行李搭连来家,连忙接了行李,因问:「你姐夫来了么?」王经道:「俺姐夫看着卸行李,还等着见俺爹才来哩。」这妇人分付丫头春香、锦儿、伺侯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连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前店里,漫漫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子。」韩道国道:「这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已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看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用说。


次日都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西门庆教同崔本、甘伙计在房子内看着收卸砖瓦木石,收拾装修土库,不在话下。都说西门庆见卸货物,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了礼物,没口子向玳安:「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分付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坡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着春鸿背着直袋,径往院中郑月儿家来。正是: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都说郑爱香儿头戴着银丝䯼髻,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花容月貌。上着藕丝裳,下着湘纹裙。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分付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不题。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良久,只见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扰。老爹家中闷的慌,来这里自恁散心走走罢了。如何多计较?又见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鸨子道:「俺每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礼,只俺每姐儿没有。若早知时,已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老爹那里叫唱在后,咱姐儿才待收拾起身,只见王家人来,把姐儿的衣包拿的去。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他哥子郑奉又说:『你若不去,一时老爹动意怒了。』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起身上轿去了。」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的说?」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諕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不一时,丫鬟拿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坐罢。」原来郑爱香儿家,门面四间,到底五层房子。转过软壁,就是竹枪篱,三间大院子,两边四间厢房。上首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就是郑爱月儿的房。他姐姐爱香儿的房,在后边第四层住。但见帘拢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 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着一联:「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凳。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坐了半日,忽听帘拢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䯼髻,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攒,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霞着四軉;云鬓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齐插后鬓,凤钗半卸。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一双红鸳凤嘴,胸前摇琱珰宝玉玲珑。正面贴三颗翠面花儿,越显那芙蓉粉面;四周围香风缥缈,偏相衬杨柳纤腰。正是:


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美人图。


望上不当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因洒金扇儿掩着粉脸,坐在旁边。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儿,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不一时,丫鬟又拿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钟茶过来,抹去盏边水渍,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钟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


但见瑶窗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伴光高灿。正面黑漆镂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旁设褆红小几,博山小篆,霭沉檀楼鼻;壁上文锦囊像窑瓶,插紫笋其中。床前设两张绣甸矮椅,旁边放对鲛绡锦帨。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西门庆坐下,但觉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卓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鲟丝鳇鲊凤脯鸶羹 。然后拿上两筯赛团圆,如明月,薄如布,白如雪,香甜可口,酥油和蜜钱麻椒盐荷花细饼。郑爱香儿与郑爱月儿亲手楝攒各样菜蔬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旁边烧金翡翠瓯儿,斟上苦艳艳桂花木樨茶。须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饼,收下家火去。揩抹卓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两个与西门庆抹牌。当下西门庆出了个天地分,剑行十道。那爱香儿出了个地牌,花开蝶满枝。那爱月儿出了个人牌,搭梯望月。须臾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卓上无非是鹅鸭鸡蹄,烹龙炮凤。珍果人间少有,隹肴天上无双。正是: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过行云遮楚馆。


鸳鸯杯,翡翠盏,饮玉液,泛琼浆。姊妹二人递上酒去,在旁筝排雁桂,款跨鲛绡,当下郑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遶梁之声。唱毕,又是十二碟果仁减碟细巧品类。姊妹两个,促席而坐,拏骰盆儿,二十个骰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饮勾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先是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上,一头栓着三事挑牙儿,一头束着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 ,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面,只用布包儿包着。」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那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这边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栓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儿都拿着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着钟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砸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舒手向他身上摸弄他香乳儿,紧紧就就,赛麻团滑腻。一面推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辄起,腰间那话,突然而兴。解开裤带,令他纤手笼揝。粉头见其伟是粗大,諕的吐舌害怕。双手搂定西门庆脖心,说道:「我的亲亲,你今日初会,将就我,只放半截儿罢;若都放进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药养的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刺刺的儿?红赤赤,紫漒漒,好呵碜人子!」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我替你品。」说毕,西门庆欲与他讲欢。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爱月儿便叫丫鬟把酒卓抬过一边,与西门庆脱靴。他便就往后边,更衣澡牝去了。西门庆脱靴时,还赏了丫头一块银子,打发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熏笼内。良久妇人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门,放下绫绡来,将绢儿安在褥下,解衣上床。两个枕上鸳鸯,被中鸂鶒。西门庆见粉头脱了衣裳,肌肤纤细,牝净无毛,犹如白面蒸饼一般,柔嫩可爱。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诚为软玉温香,千金难买。于是把他两只白生生银条股嫩腿儿,来夹在两边腰眼间。那话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顶入。龟头昂大,濡搅半晌,方才没棱。那郑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儿,两手攀阁在枕上,隐忍难挨,朦胧着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西门庆于是扛起他两只金莲于肩膀上,肆行抽送,不胜欢娱。正是:


得多少春点碧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有诗为证:


带雨龙烟匝树奇,妖娆身势似难支。

水推西子无双色,春点河阳第一枝。

浓艳正宜吟郡子,功夫何用写王维。

含情故把芳心束,留住东风不放归。


当下西门庆与郑爱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见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送生日礼去。四样鲜肴,一坛酒,一疋金段。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子往谁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来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玳安还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的。」月娘道:「不是那里,都是谁家?」那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礼去了。潘金莲道:「娘,你不消问这贼囚根子,他也不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他爹去来。你只叫了蛮小厮来问他,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来。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位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认不的了,赶着粉头叫娘娘起来!」金莲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我不认的他。生的相菩萨样,也相娘每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年老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大后边,竹篱笆进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银盆脸,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每都在那里坐来?」春鸿道:「我在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子 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了!」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也没竹抢篱。」金莲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门子是的。」问了一回,西门庆来家,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妇人吃饭,常蹲在肩上喂他饭,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弹。甚是爱惜他,终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哥儿平昔好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段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李瓶儿入在后边。一面使迎春:「后边请娘去,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叫娘快来!」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


惊损六叶连肝肺,諕坏三毛七孔心。


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径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相侵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搵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的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諕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諕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着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每乱道,怎的把孩子諕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每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那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姘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諕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諕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汤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锺儿内研化,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纔好。」月娘道:「谁敢躭?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惹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拍起来?」李瓶儿来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瞧噪,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諕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他娘母子主张,教他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远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捽,只听响喨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擒碎玉。正是: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捽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吶吶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得你〈口床〉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捽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边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这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諕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个两拶!」李瓶儿道:「你着孩儿紧日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儿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当下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中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有请刘婆子来家调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争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布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布。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乙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口接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卓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觐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磕睡多。


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仕女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在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怒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都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都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两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諕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你休害怪!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晚夕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妈子叫来,伏你两个。」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好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气。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


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嚛,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为证:


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人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另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倖,撇的我面扑着地,树倒无阴。来的竹篮打水劳而无效。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当下李瓶儿哭了一回,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拏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攒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进门来就哭。月娘众人都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


不一时说了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分付出世,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搯指,寻复又检阅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哥儿生时八字,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春。本家都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死。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出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宣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次日,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致赙慰怀。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卓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姐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来烧布。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宿伴。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卓席,管待众人。


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布。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分付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呪,劝他休要哭了:「经上不说的好:『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想他。』当来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托出来,化财化目,骗劫财物。或一岁而亡,二岁而亡,三六九岁而亡。一日一夜,万死万生。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常持佛顶心陀罗经,日以供养不缺。乃子三年之前,曾置毒药,杀害他命。此冤家不争离于前后,欲求方便,致杀其母。遂以托荫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产之时,分解不得,万死千生。及至生产下来,端正如法。不过两岁,即便身亡。母思忆之,痛切号哭。遂即把他孩儿,抛向水中。此是三遍托荫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杀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计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万死,闷绝叫唤。准前得生下,特地端严,相见具足。不过两岁,又以身亡,母既见之,不觉放声大哭。是何恶业因缘?准前把孩儿直至江边,已经数时,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边。乃谓此妇人曰:『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杀母不得。为缘你常持诵佛顶心陀罗经,并供养不缺,所以杀汝不得。若你要见这冤家,但随贫僧手指看之。』道罢,以神通力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缘汝曾杀我来,我今故来报冤。盖缘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故杀汝不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沉水中不见。此女人两泪交流,礼拜菩萨。归家益修善事,后寿至九十七岁而终,转女成男。不该我贫僧说,今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为缘你供养修时,那舍了此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这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辰,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旛幢云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柩」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遶棺转呪,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玉姐,往内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那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嚛!」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了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搊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卓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全腔为证:


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俏叹。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生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的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


那吴银儿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气不忿你养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当当来世,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也被他话理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时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乱都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那个布包儿里也看哩!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的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他一日。他岂有此话说?」便道:「怪老婆,你放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此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这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前腔:


想娇儿,想的我无颠无倒。盼娇儿,除非是梦儿中来到。白日里,覩物伤情,如刀剜了肺腑。到晚间,睡醒来,再不见你在我这怀儿中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抛。你再不来在描金床儿上睡着顽耍,你再不来在我手掌儿上引笑,你再不来相靠着我胸膛儿来的生抱;这热笑笑心肝割上一刀,奴为你干生受,枉费了徒劳,称怨了别人,撇的我无有个下稍!


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在旁,解劝了一回,说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儿?这般只顾哭了去!」一面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卓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得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西门庆在坟上,教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那日乔大户山头,并众亲戚,都在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无力,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那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人寿数,谁人保得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得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辉,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勿避。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对象都还在根前,恐怕李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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