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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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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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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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87.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诗曰: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巍。

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为领兵徒,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才七八岁,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问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尽挨得过,为何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的。老娘就说: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信儿也没一个。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着,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寻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汉子,也走四五个月才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他把靸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前来解劝,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自回也。因此,婆婆收着两眶眼泪,闷闷坐的。看看红日西沉,那婆婆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只见远远黑魆魆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儿子来了,也不枉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哩?咱已到辽东抓寻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着老娘。那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也是婆婆亲手缝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不消几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


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止会吃酒[口童]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明珠耀日明。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长老宣扬已毕,就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一篇疏文。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于是辞了大众,着上禅鞋,戴上个斗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走到吴月娘房内,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多得众亲朋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罢。当下就叫了玳安,吩咐买办嗄饭之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边。见伯爵,正要问话,只见那募缘的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们通晓得,并不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叫他进来看。不一时,请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宇殿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应为佛出力,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于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僧,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庄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楼精制,依稀似衹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巍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换。莽和尚纵酒撒泼,毁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鸟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栋梁,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荆榛。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辉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西门庆看毕,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拿着笔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说道: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伯爵便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你又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应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西门庆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叨叨,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看着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长老募缘与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又把应伯爵耍笑打觑的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


妻贤每至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亻赞]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在笑间,只见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儿,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月娘一面让坐。看官听说,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儿揭开,说道:咱每没有甚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于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来,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说一番。不想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竟自去了。那薛姑子听了,就站将起来,合掌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师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生西方净土。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儿,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副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西门庆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里去细细算他,止消先付九两银子,叫经坊里印造几千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就是了。


正说的热闹,只见陈敬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金莲凭栏独恼。猛抬头儿见了敬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顽了一回,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象老鼠儿防猫,左顾右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  


且说西门庆听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经坊里,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正话间,只见书童忙忙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这一班。西门庆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请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坐的。不一时,大鱼大肉、时新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本性员明道自通,番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禅那非容易,炼就无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门数仞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师父七八岁的时节,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儿思想那大的孩儿,掉不下的心肠,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孩子问着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孩儿们又没的打搅你。顿顿儿小米饭儿,咱家也尽挨的过。恁地哩你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哩。」那老娘儿就说:「小孩子,你还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地信儿也不捎一个来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了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着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说起你哥在恁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那好汉子,也走得要不的。直要四五个月纔到哩。笑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把靸鞋儿系好了,把直裰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捱肩插背,拏汤送水,说长道短,前来解劝。也有说的是的,说道:「孩儿门怎去的远?早晚间却回也。」因此婆婆也收着两眶眼泪,闷闷的坐地。〔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看看红日西沉,东邻西舍,一个个烧汤煮饭,一个上榻关门。那婆婆探头探脑,那两只眼珠儿一直向外,恨不的赶将上去。只见远远的望见那黑魆魆影儿头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着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儿来也,也不负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炕哩。咱已到辽东抓着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着谎,哄着老娘。那里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里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的,也是那个婆婆亲手缝纫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那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儿;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勑建那永福禅寺,做那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那岁月如梭,时移事改。只见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见有个惫赖的和尚,撇赖了百丈清规,养婆儿,吃烧酒 ,咱事儿不弄出来?打哄了烧苦葱,咱勾当儿不做?却被那些泼皮赖虎,常常作酒捞钱抵当。不过一会儿,把袈裟也当了,锺儿、磬儿多典了,殿上一椽儿卖了,没人要的烧了,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了,荒荒凉凉。烧香的也不来了。主顾门徒、做道场的、荐亡的,多是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一片锺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


原来那寺里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发心要到上方行脚。打从那流沙河、星宿海、漼儿水地方,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地方,卓锡在这个破寺院里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


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儿坍塌的这模样了。你看这些蠢头村胸的秃驴,止会吃酒噇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那一个寻得一砖半尾,重整家风?常记的古人说得好:『人杰地灵。』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儿?且前日山东有个西门大官官,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没有?前日饯送未西廉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因见咱这里寺宇倾颓,就有个舍钱布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时口虽不言,心窝里已有下几分了。今日呵,若得那个檀越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办自家去走一遭。」当时间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敲起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只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

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胡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

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那长老宣扬已毕,就教行者拏过文房四宝,磨起龙香剂,饱揝须笔,展开乌丝栏,写着一篇疏文。先叙那始末根由,后劝人舍财作福。写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从此辞了大众,着上了禅鞋,戴上个斗篷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府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转到后厅,直到卷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吴月娘房内,把那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间,没件事体,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买下些时鲜菓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分付了当,就分付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者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李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见眉目稀疎,就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那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正说着,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边听见,不觉的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径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音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宦,不要像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洞洞,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那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得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说:「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纔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仍到那卷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边迎接伯爵。正要动问间,只见那募缘来的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散漫好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也通晓得,并不嗔道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教他进来看。」只见管家的三步那来两步走,就如见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请了长老,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的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的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那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的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丽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丽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帊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生,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装丽。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款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彷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镂精制,依希似祇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嵬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地时移事异。莽和尚纵酒撒泼,首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乌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摩计,墙垣栅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梁槛,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榛荆。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费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嬴,投柜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原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焜煌金埒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看毕,西门庆就册叶儿收好,妆入那锦套里头。把插销儿销,锦带儿拴着,恭恭敬敬放在卓儿上面,叉手面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选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才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那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哩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止是我们佛家的行径,多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又说道:「还是老师体亮,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多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


慈悲作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又有一首词,单道那有施主的事体:


佛法无多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拿得见阎君?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身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却说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因往西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分付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那伯爵就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性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应伯笑道:「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傍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又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来。」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唔唔,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㖒,走到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吴月娘与孙雪蛾两个伴当在那里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己开疏的事,备细对月娘说了一番。又把那应伯爵耎笑打觑的说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只见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


妻贤每致鸡鸣警,款与常闻药石言。


毕竟那说话怎么讲?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他怕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娘,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搊搊胡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常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正在笑间,只见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个合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拜了说:「老爹,你到在家里?我自前日别了,因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来看得你老人家,心子里吊不下。今日同这薛姑子来看你!」〔〔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不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说长说短。弄的那些和尚们的怀中,个个是硬帮帮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也常有那火烧 、波波 、馒头、栗子,拿来进奉他。又有那付应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些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谶。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又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当年行经是窠儿,和尚阇黎铺。中间打扮念弥陀,开口儿就说西方路。尺布裹头颅,身穿直裰,系个黄绦,早晚捱门傍户。骗金银犹是叮心窝里,毕竟胡涂。算来不是好姑姑,几个清名被点污。


又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像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那薛姑子坐就把那个小合儿揭开,说道:「咱们没有什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菓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来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那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那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子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晋,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不曾晓的,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说一番。不想道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一溜烟竟自去了。只见那薛姑子站将起来,合掌着手,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什么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可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那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佛说:那三禅天、四禅天、切利天、兜率天、大罗天、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极乐世界,这是阿弥陀佛出身所在。没有那春夏秋冬,也没有那风寒暑热,常常如三春时侯融合天气。也没有夫妇男女,其人生在七宝池中,金莲台上。」西门庆道:「那一朵莲花有几多大?生在上边,一阵风摆,怕不骨碌碌吊在池里么?」薛姑子道:「老爹你还不晓的,我依那经上说。佛家以五百里为一由旬。那一朵莲花好生利害,大的紧,大的紧,大的五百由旬。宝衣随愿至,玉食自天来。又有那些好鸟和鸣,如笙簧一般。委的好个境界!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人专心念佛,竟往西方见了阿弥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万世,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颂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付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西门庆道:「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布札?多少装钉工夫?多少印刷?有个细数,纔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发呆了,说那里话去细细等将起来?止消先付九两银子,交付那经坊里,要他印造几千几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工食布札钱儿就是了。却怎地要细细算将出来?」〔〔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正说的热闹,只见那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跟寻了好一回不见。问那玳安,说在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那潘金莲凭阑独笑猛然抬起头来,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多改做春风和气。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因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两双眼又像老鼠儿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着,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且说西门庆听罢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听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钥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便交付薛姑子与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随分那里经坊,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那书童忙忙的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多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这一班,多各齐齐整整一齐到。西门庆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卓儿,放下小菜儿。请吴大舅上坐了,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腊、煎熬、大鱼大肉、烧鸡烧鸭 、时鲜菓品,一齐儿多捧将出来。西门庆又叫道:「开那麻菇酒儿荡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多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谈风月,尽道是杜工部、贺黄门乘春赏翫;掉文袋,也晓的苏玉局,黄鲁直,赤壁清游。投壶的定要那正双飞、拗双飞、八仙过海;掷色的又要那正马军、拗马军、鳅入菱窠输酒的要喝个无滴,不怕你玉山颓倒,嬴色的又要去挂红,谁让你倒着接罹。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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