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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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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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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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1.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词曰: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间。已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可惜朱颜。


却说王姑子和李瓶儿、吴月娘,商量来日起经头停当,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陈敬济来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你早去礼拜礼拜。敬济推道: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留我店里照管,着别人去罢。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请下了西门庆,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见说照顾生意,便不违拗他,放他出去了,便着书童礼拜。调拨已定,单待明日起经。


且说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谈笑多时,只见琴童来回话道:唱的叫了。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钏儿答应了,明日早去。西门庆道:吴银儿既病,再去叫董娇儿罢。常峙节道:郊外饮酒,有一个尽够了,不消又去叫。说毕,各各别去,不在话下。


次日黎明,西门庆起身梳洗毕,月娘安排早饭吃了,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书童、玳安跟随而行。王姑子出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来,北面皈依参拜。但见:


金仙建化,启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宝花座上,装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仙鹤盘旋,飞来[禾氐]树。访问缘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钱!正是:办个至诚心,何处皇天难感;愿将大佛事,保祈殇子彭篯。


王姑子宣读疏头,西门庆听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来,又拿些点心饼馓之物摆在桌上。西门庆不吃,单呷了口清茶,便上轿回来,留书童礼拜。正是:


愿心酬毕喜匆匆,感谢灵神保佑功。

更愿皈依莲座下,却教关煞永亨通。


回来,红日才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无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应伯爵道:原来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且又幽深,两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尽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节道:今日哥既没甚事故,应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门庆道:既如此;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我乘轿便到了。应伯爵道:专待哥来。说罢,两人出门,叫头口前去,又转到院内,立等了韩金钏儿坐轿子同去。应伯爵先一日已着火家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筵席,又叫下两个优童随着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近。举头一看,但见:


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华屋掩长春之景。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阆苑。


西门庆赞叹不已道:好景致!下轿步人园来。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伯爵就要递上酒来,西门庆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来。一面立起身来,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伯爵便引着,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树,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了。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又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都是见的。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道:恐怕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西门庆道:十分走不过一分,却又走不得了。多亏了那些抬轿的,一日赶百来里多路。大家笑了,让到园亭里,西门庆坐了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儿在西门庆侧边陪坐。大家送过酒来,西门庆道:今日多有相扰,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说那里话!三人吃够数杯,两个歌童上来。西门庆看那歌童生得:


粉块捏成白面,胭脂点就朱唇。绿糁糁披几寸青丝,香馥馥着满身罗绮。秋波一转,凭他铁石心肠。檀板轻敲,遮莫金声玉振。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不论南方与北方。


两个歌童上来,拿着鼓板,合唱了一套时曲《字字锦》群芳绽锦鲜。唱的娇喉婉转,端的是绕梁之声,西门庆称赞不已。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妇女,便无价了。西门庆道:若是妇女,咱也早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着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说的话也在行。众人都笑起来。三人又吃了数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钟酒,要西门庆行令。西门庆道: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门庆道:我要一个风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但说的出来,只吃这一杯。若说不出,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讲得好便休;不好,从头再讲。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钟,一饮而尽,就道:云淡风轻近午天。如今该常二哥了。常峙节接过酒来吃了,便道:傍花随柳过前川。如今该主人家了。应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讲不出来。西门庆道:应二哥请受罚。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迟了一回,被西门庆催逼得紧,便道:泄漏春光有几分。西门庆大笑道:好个说别字的,论起来,讲不出该一杯,说别字又该一杯,共两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便受罚了两杯?众人都笑了,催他讲笑话。伯爵说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识别字?常峙节道:应二哥该罚十大杯。伯爵失惊道:却怎的便罚十杯?常峙节道:你且自家去想。原来西门庆是山东第一个财主,却被伯爵说了贼形,可不骂他了!西门庆先没理会,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伯爵觉失言,取酒罚了两杯,便求方便。西门庆笑道:你若不该,一杯也不强你;若该罚时,却饶你不的。伯爵满面不安。又吃了数杯,瞅着常峙节道:多嘴!西门庆道:再说来!伯爵道:如今不敢说了。西门庆道:胡乱取笑,顾不的许多,且说来看。伯爵才安心,又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寻个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麟!’说罢,慌忙掩着口跪下道: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西门庆笑着道:怪狗才,还不起来。金钏儿在旁笑道: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说错了。大爹,别要理他。说的伯爵急了,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紧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舌!不想这一下打重了,把金钏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肐[月愁]着脸,待要使性儿。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可成个人?嘲戏了我,反又打人,该得何罪?伯爵一面笑着,搂了金钏说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娇?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亏你挨那驴大的行货子来!金钏儿揉着头,瞅了他一眼,骂道:怪花子,你见来?没的扯淡!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驴的行货来。伯爵笑说道:我怎不见?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不少一件,你怎的赖得过?又道:哥,我还有个笑话儿,一发奉承了列位罢:一个小娘,因那话宽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矾一块,塞在里边,敢就紧了。’那小娘真个依了他。不想那矾涩得疼了,不好过,肐[月愁]着立在门前。一个走过的人看见了,说道:‘这小淫妇儿,倒象妆霸王哩!’这小娘正没好气,听见了,便骂道:‘怪囚根子,俺樊哙妆不过,谁这里妆霸王哩!’说毕,一座大笑,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  


少顷,伯爵饮过酒,便送酒与西门庆完令。西门庆道:该钏姐了。金钏儿不肯。常峙节道:自然还是哥。西门庆取酒饮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令完,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伯爵爬起来,笑骂着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可见天理近哩!于是重新入席饮酒。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的众人都笑了。常峙节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众人又笑了一场。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韩金钏儿又弹唱着奉酒。众人欢笑,不在话下。


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张看,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喜得没有人看见。走到房门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已知妇人动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记了你!抢进来,紧紧抱住道:亲亲,昨日丈母叫我去观音庵礼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绝早就在雪洞里张望。望得眼穿,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因此,拚着死踅得进来。金莲道:硶说嘴的,你且禁声。墙有风,壁有耳,这里说话不当稳便。说未毕,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里来,又忽地转去了。金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记甚东西。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因此又跑转去。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着绢儿,尚兀是手颤哩。


话分两头。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着告道: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么?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记着你话来!伯爵便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常峙节又把些细果供上来,西门庆也吃了,便谢伯爵起身。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吩咐:我有酒,也着人叫你。说毕,上轿便行,两个小厮跟随。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打发了歌童,骑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不题。


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通黄了,饮食也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了孩子教谁看管?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便道:我去请任医官来,看你脉息,吃些丸药,管就好了。便叫书童写个帖儿,去请任医官来。书童依命去了。


西门庆自来厅上,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西门庆谢了相扰,两人一处坐地说话。不多时,书童通报任医官到,西门庆慌忙出迎,和应伯爵厮见,三人依次而坐。书童递上茶来吃了,任医官便动问:府上是那一位贵恙?西门庆道:就是第六个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劳老先生仔细一看。任医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么?西门庆道:正是。不知怎么生起病来。任医官道:且待学生进去看看。说毕,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搁在书上。任医官道:且待脉息定着。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李瓶儿在帐缝里慢慢的缩了进去。不一时,又把帕儿包着左手,捧将出来,搁在书上,任医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门庆道: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却斗胆要瞧瞧气色。西门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帐儿。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那任医官略看了两眼,便对西门庆说:夫人尊颜,学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个望、闻、问、切。西门庆就唤奶子。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向任医官道个万福,把李瓶儿那口燥唇干、睡炕不稳的病症,细细说了一遍。那任医官即便起身,打个恭儿道:老先生,若是这等,学生保的没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正是药差指下,延祸四肢。以此望、闻、问、切,一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时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岐黄之术。真正那‘儒医’两字,一发道的着哩!西门庆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满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任医官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乌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么药?’那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什么?又大笑一回。任医官道:老先生既然这等说,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莱监,脉诀传从少室君。

凡为采芝骑白鹤,时缘度世访豪门。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来日阴晴未可商,常言极乐起忧惶。

浪游年少耽红陌,薄命娇娥怨绿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还从橘井问奇方。

人生多少悲欢事,几度春风几度霜。


话说西门庆在金莲房里起身,分付琴童、玳安送猪蹄羊肉到应二爹家去。两个小厮政送去时,应伯爵政邀客回来,见了就进房,带邀带请的写一张回字:「昨扰极,兹复承佳惠,谢谢!即刻屈吾兄过舍,同往郊外一乐。」写完了,走出来,将交与玳安。玳安道:「别要写字去了。爹差我们两个在这里伏侍,也不得去了。」应伯爵笑道:「怎好劳动你两个亲油嘴,折杀了你二爹哩!」就把字来袖过了。玳安道:「二爹,今日在那笪儿吃酒?我们把卓子也摆摆么?还是灰尘的哩!」伯爵道:「好人呀,正待要抹抹。先摆在家里吃了便饭,然后到郊园上去顽耍。」琴童道:「先在家里吃饭,也倒有理,省得又到那里吃饭,径把攒盒酒小碟儿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倒也聪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钻掘,掘开了聪明孔哩!」玳安道:「别要讲闲话,就与你收拾起来。」伯爵道:「这叫做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


两个安童刚收拾了七八分,只见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却是白来创。见了伯爵拱手,又见了琴童、玳安道:「这两个小亲亲,这等奉承你二爹?」伯爵道:「你莫待捻酸哩!」笑了一番。白来创道:「哥请那几客?」伯爵道:「只是弟兄几个坐坐,就当会茶,没有别的新客。」白来创道:「这却妙了!小弟极怕的是面没相识的人同吃酒。今日我们弟兄辈小叙,倒也好吃顽耍。只是席上少不得娼的,和吴铭、李惠儿弹唱弹唱,倒也好吃酒。」伯爵道:「不消分付,此人自然知趣。难道闷昏昏的,吃了一场便罢了?你几曾见我是恁的来?」白来创道:「停当停当,还是你老帮衬。只是停会儿,少罚我的酒。因前夜吃了火酒,吃得多了,嗓子儿怪疼的要不得,只吃些茶饭粉汤儿罢。」伯爵道:「酒病酒药医,就吃些何妨?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吃了几杯酒,倒也就好了,你不如依我这方,绝妙。」白来创道:「哥你只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么?」伯爵道:「你想是没有用早饭?」白来创道:「也差不远。」伯爵道:「怎么处?」就跑的进去了。拿一碟子干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与白来创吃。那白来创把檀香饼一个一口,都吃尽了,赞道:「这饼却好!」伯爵道:「糕亦颇通。」白来创就哔哔声都吃了。只见琴童、玳安收迭家活,一霎地明窗净几。白来创道:「收拾恁的整齐了,只是弟兄们还未齐。早些来顽顽也得,怎地只管缩在家里,不知做甚的来?」


伯爵政望着外边,只见常时节走进屋里来。琴童政掇茶出来,常时节拱手毕,便瞧着琴童道:「是你在这里?」琴童笑而不答。吃茶毕,三人刚立起散走。白来创看见橱上有一副棋枰,就对常时节道:「我与你下一盘棋。」常时节道:「我方走了热剩剩的,政待打开衣带搧搧扇子,又要下棋!也罢么,待我胡乱下局罢。」就取下棋枰来下棋。伯爵道:「赌个东道儿么?」白来创道:「今日扰兄了,不如着入己的,倒也径捷些儿,省得虚脾胃,吃又吃不成。倒不如人己的有实惠。」伯爵道:「我做主人不来,你们也着东道来凑凑么?」笑了一番。白来创道:「如今说了,着甚么东西?还是银子。」常时节道:「我不带得银子,只有扇子在此,当得二三钱银子起的,漫漫的赎了罢。」白来创道:「我是赢别人的绒绣汗巾,在这里也值许多,就着了罢。」一齐交与伯爵,伯爵看看,一个是诗画的白竹金扇,却是旧做骨子。一个是簇新的绣汗巾。说道:「都值的,径着了罢。」伯爵把两件拿了,两个就对局起来。琴童、玳安见家主不在,不住的走在椅子后边,来看下棋。伯爵道:「小油嘴,有心央及你来再与我泡一瓯茶来。」琴童就对玳安暗暗里做了一个鬼脸,走到后边烧茶了。


却说白来创与常时节棋子原差不多,常时节略高些,白来创极会反悔,政着时,只见白来创一块棋子,渐渐的输倒了。那常时节暗暗决他要悔,那白来创果然要拆几着子。一手撇去常时节着的子,说道:「差了差了,不要这着。」常时节道:「哥子来,不好了。」伯爵奔出来道:「怎的闹起来?」常时节道:「他下了棋,差了三四着,后又重待拆起来,不算帐,哥做个明府,那里有这等率性的事?」白来创面色都红了,太阳里都是青筋绽起了,满面涎唾的嚷道:「我也还不曾下,他又扑的一着了。我政待看个分明,他又把手来影来影去,混帐得人眼花撩乱了。那一着方纔着下,手也不曾放,又道我悔了,你断一断,怎的说我不是?」伯爵道:「这一着便将就着了,也还不叫悔,下次再莫待恁的了。」常时节道:「便罢,且容你悔了这着。后边再不许你『白来创』我的子了。」白来创笑道:「你是『常时节』输惯的,倒来说我。」政说话间,谢希大也到了。琴童掇茶吃了,就道:「你们自去完了棋,待我看看。」正看时,吴典恩也正走到屋里来了。都叙过寒温,就问:「可着甚的来?」伯爵把二物与众人看,都道:「既是这般,须着完了。」白来创道:「九阿哥,完了罢,只管思量甚的?」常时节政在审局,吴典恩与谢希大旁赌。希大道:「九弟胜了。」吴典恩道:「他输了,恁地倒说胜了?赌一杯酒。」常时节道:「看看区区叨胜了。」白来创脸都红了,道:「难道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常时节道:「也差不多。」于是填完了官着,就数起来。白来创看了五块棋头,常时节只得两块。白来创又该找还常时节三个棋子,口里道:「输在这三着了。」连忙数自家棋子,输了五个子。希大道:「可是我决着了。」指吴典恩道:「记你一杯酒,停会一准要吃还我。」吴典恩笑而不答。伯爵就把扇子并原梢汗巾,送与常时节。常时节把汗巾原袖了,将扇子拽开卖弄,品评诗画,众人都笑了一番。


玳安外边奔进来报,却是吴银儿与韩金钏儿两个相牵相引,嬉笑进来了,深深的相见众位。白来创意思迟要下盘,却被众人笑了。伯爵道:「罢罢,等大哥一来,用了饭,就到郊园上去。着到几时?莫要着了。」于是琴童忙收棋子,都吃过茶。伯爵道:「大哥此时也该来了,莫待弄宴了,顽耍不来?」刚说时,西门庆来到,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两个妓女都磕了头。吴铭、李惠都到来磕头过了。伯爵就催琴童、玳安拿上八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十香瓜、五方荳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 、一碟糖蒜 、一碟糟笋干、一碟辣菜 、一碟酱的大通姜 、一碟香菌 摆放停当。两个小厮见西门庆坐地,加倍小心,比前越觉有些马前健。伯爵见西门庆看他摆放家活,就道:「亏了他两个,收拾了许多事,替了二爹许多力气。」西门庆道:「恐怕也伏侍不来。」伯爵道:「忒会了些。」谢希大道:「自古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毕竟经了他们,自然停当。」那两个小厮摆完小菜,就拿上大壶酒来,不住的拿上廿碗下饭菜儿,蒜烧荔枝肉 、葱白椒料 桧皮煮的烂羊肉 ,烧鱼、烧鸡、酥鸭 、熟肚 之类,说不得许多色样。原来伯爵在各家吃转来,都学了这些好烹庖了,所以色色俱精,无物不妙。众人都拏起筯来,嗒嗒声都吃了几大杯酒,就拿上饭来吃了。那韩金钏吃素,再不用荤,只吃小菜。伯爵道:「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乔作衙甚的?当初有一个人,吃了一世素,死去见了阎罗王,说:『我吃了一世素,要讨一个好人身。』阎王道:『那得知你吃不吃?且割开肚子验一验。』割开时,只见一肚子涎唾。原来平日见人吃荤,咽在那里的。」众人笑得翻了。金钏道:「这样捣鬼,是那里来!可不怕地狱拔舌根么?」伯爵道:「地狱里只拔得小淫妇的舌根,道是他亲嘴时会活动哩。」都笑一阵。


伯爵道:「我们到郊外去一游何如?」西门庆道:「极妙了!」众人都说妙。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舡,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舡载人。众人逐一上舡,就摇到南门外三十里有余,径到刘太监庄前。伯爵叫湾了船,就上岸,扶了韩金钏、吴银儿两个上岸。西门庆问道:「到那一家园上走走倒好?」应伯爵道:「就是刘太监园上也好。」西门庆道:「也罢,就是那笪也好。」众人都到那里,进入一处厅堂,又转入曲廊深径,茂林修竹,说不尽许多景致。但见: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铺青锦褥,垂杨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忘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


西门庆携了韩金钏、吴银儿手,走往各处,饱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荫凉的紧,两边又有老大长的石凳琴台,恰好散坐的,众人都坐了。伯爵就去交琴童两个舡上人,拿起酒盒、菜蔬、风炉、器皿等上来,都放在绿荫之下,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西门庆道:「也是自作自受。」伯爵道:「我们坐了罢。」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摆列坐了。西门庆首席坐下,两个妓女就坐在西门庆身边。吴铭、李惠立在太湖石边,轻拨琵琶,漫擎檀板,唱一只曲,名曰《水仙子》:


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祅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生分开交颈。疎刺刺沙鞲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筝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咭叮叮当,精砖上摔碎菱花镜,扑通通冬,井底坠银瓶。


唱毕,又移酒到水池边,铺下毡单,都坐地了。传杯弄盏,猜拳赛色,吃得恁地热闹。西门庆道:「董娇儿那个小淫妇,怎地不来?」应伯爵道:「昨日我自去约他,他说要送一个汉子出门,约午前来的。想必此时晓得我们在这里顽耍,他一定赶来也。」白来创道:「这都是二哥的过,怎的不约实了他来?」西门庆就向白来创耳边说道:「我们与那花子赌了。只说过了日中,董娇儿不来,各罚主人三大碗。」白来创对应伯爵说了。伯爵道:「便罢。只是日中以前来了,要罚列位三大碗一个。」赌便一时赌了,董娇儿那得见来?伯爵慌得只管笑。白来创与谢希大、西门庆、两个妓女,这般这般,都定了计。


西门庆假意净手起来。分付玳安交他假意嚷将进来,只说董姑娘在外来了,如此如此。玳安晓得了。停了一会时,伯爵正在迟疑,只见玳安慌不迭的奔将来道:「董家姐姐来了!不知那里寻的来?」那伯爵嚷道:「乐杀我老太婆也!我说就来的。快把酒来,各请三碗一个。」西门庆道:「若是我们嬴了,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伯爵道:「我若输了,不肯吃,不是人了!」众人道:「是便是了。你且去叫他进来,我们才好吃。」伯爵道:「是了。好人口里的言语呢!」一走出去,东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那得董娇儿的魂灵?望空骂道:「贼淫妇,在二爷面上这般的拔短梯,乔作衙哩!」走进去,众人都笑得了不的。拥住道:「如今日中过了,要吃还我们三碗一个。」伯爵道:「都是小油嘴哄我,你们倒做实了我的酒了。怎的摆布?」西门庆不由分说,满满捧一碗酒,对伯爵道:「方才说的,不吃不是人了。」伯爵接在手,谢希大接连又斟一碗来了,吃也吃不完,吴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来了,慌得那伯爵了不的,嚷道:「不好了,呕出来了。拿些小菜我过过,便好。」白来创倒取甜东西去。伯爵道:「贼短命,不把酸的,倒把甜的来混帐!」白来创笑道:「那一碗就是酸的来了。左右咸酸苦辣,都待尝到罢了。且没慌着!」伯爵道:「精油嘴,碜夸口得好!」常时节又送一碗来了,伯爵只待奔开暂避。西门庆和两个妓女拥住了,那里得去?伯爵叫道:「董娇儿贼短命小淫妇!害得老子好苦也!」众都笑做一堆。那白来创又交玳安拿酒壶,满满斟着。玳安把酒壶嘴支入碗内一寸许多,骨都都只管筛,那里肯住手。伯爵瞧着道:「痴客劝主人也罢。那贼小淫妇惯打閛閛的,怎的把壶子都放在碗内了!看你一千年,我二爷也不撺掇你讨老婆哩!」韩金钏、吴银儿各人斟了一碗送与应伯爵。应伯爵道:「我跪了杀鸡罢!」韩金钏道:「都免礼,只请酒便了。」吴银儿道:「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杀鸡,求他来了?」伯爵道:「休见笑了,也勾吃了。」两个一齐推酒到嘴,伯爵不好接一头,两手各接了一碗,就吃完了。连忙吃了些小菜,一时面都通红了。叫道:「我被你们弄了。酒便慢慢吃还好,怎的灌得闷不转的!」众人只待斟酒。伯爵跪着西门庆道:「还求大哥说个方便,饶恕小人穷性命,还要留他陪客。若一醉了,便不知天好日暗,一些兴子也没有了。」西门庆道:「便罢,这两碗一个,你且欠着,停征了罢。」伯爵就起来谢道:「一发蠲免了罢,足见大恩!」西门庆道:「也罢,就恕了你。只是方纔说,我们不吃,不是个人。如今你渐有些没人气了!」伯爵道:「我倒灌醉了。那淫妇不知那里歪斯缠去了!吴银儿笑伯爵道:「咳,怎的大老官人在这里做东道顽耍,董娇姐也不来来?」伯爵假意道:「他是上台盘的名妓,倒是难请的。」韩金钏儿道:「他是赶势利去了。成甚的行货,叫他是名妓!」伯爵道:「我晓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帐哩!」西门庆认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把金钏一看,不在话下。


那时伯爵已是醉醺醺的。两个妓女又不是耐静的,只管调唇弄舌,一句来,一句去,歪斯缠到吃得冷淡了。白来创对金钏道:「你两个唱个曲儿么?」吴银儿道:「也使得。」让金钏先唱。常时节道:「我胜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金钏道:「借来打一打板。」接去看看道:「我倒少这把打板的扇子。不作我赢的棋子,送与我罢。」西门庆道:「这倒好。」常时节吃众人撺掇不过,只得送与他了。金钏道:「吴银姐在这里,我怎的好独要。我与你猜色,那个色大的,拿了罢。」常时节道:「这却有理。」就猜一色,是吴银儿赢了。金钏就递与银儿了。常时节假冠冕道:「这怎么处?我还有一条汗巾,送与金钏姐,补了扇罢。」遂送过去。金钏接了道:「这却撒漫了。」西门庆道:「我可惜不曾带得好川扇儿来,也卖富卖富。」常时节道:「这是打我一下了。」那谢希大蓦地嚷起来道:「我几乎忘了!又是说起扇子来!」交玳安斟了一大杯酒,送与吴典恩道:「请完了旁赌的酒。」吴典恩道:「这罢了。停了几时才想出来,他每的东西都花费了,那在一杯酒?」被谢希大逼勒不过,只得呷完了。那时金钏就唱一曲,名唤《荼蘼香》:


记得初相守,偶尔间因循成就,美满效绸缪。花朝月夜同宴赏,佳节须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悭,美姻缘他娘间阻,生拆散鸾交凤友。坐想行思,伤怀感旧,辜负了星前月下深深咒。愿不损,愁不煞,神天还佑,他有口不测相逢,话别离,情取一场消瘦。


唱毕,吴银儿接唱一曲,名《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白了人头。乘兴再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唱毕,李惠、吴铭排立,谢希大道:「还有这些伎艺,不曾做哩。」只见弹的弹,吹的吹,琵琶箫管,又唱一只《小梁州》:


门外红尘滚滚飞,飞不到鱼鸟清溪。绿阴高柳听黄鹂,幽栖意,料俗客几人知。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


唱毕,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惠、吴铭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着,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白来创道:「毕竟贼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门庆吃了几杯。正吃得热闹,只见书童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子身子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马也备在门外接了。」西门庆听得,连忙走起告辞。那时酒都有了,众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这些耳报法极不好。」便待留住。西门庆以实情告诉他,就谢了上马来。伯爵又留众人,一个韩金钏霎眼挫不见了。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腰都湿了。骂道:「碜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伯爵与众人说知,又笑了一番。西门庆原留琴童与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风炉餐具下舡,都进城了。众人谢了伯爵,各散去讫。伯爵就打发两只舡钱,琴童送进家活,伯爵就打发琴童吃酒。都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边,只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腕作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迎春出去说了。书童随写侍生帖,去请任太医了。西门庆拥了李瓶儿,坐在床上,李瓶儿道:「恁的酒气!」西门庆道:「是胃虚了,便厌着酒气。」又对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汤?」迎春回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没有用,只吃了两三瓯汤儿。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西门庆攒着眉,皱着眼,叹了几口气。又问如意儿:「官哥身子好了么?」如意儿道:「昨夜还有头热,还要哭哩!」西门庆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儿又叫疼起来了。西门庆道:「且耐心着,太医也就来了。待他看过脉,吃两锺药,就好了的。」迎春打扫房里,抹净卓椅,烧香点茶。又支持奶子,引斗得官哥睡着。


此时有更次了,外边狗叫得不迭,却是琴童归来。不一时,书童掌了灯,照着任太医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骑马来了。进门坐在轩下。书童走进来说:「请了来了,坐在轩下了。」西门庆道:「好了,快拿茶出来。」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门庆出去迎接任太医。太医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失候了,负罪实多!」西门庆道:「昏夜劳重,心切不安。万惟垂谅!」太医着地打躬道:「不敢!」吃了一锺熏豆子撒的茶,就问:「看那一位尊恙?」西门庆道:「是第六个小妾。」又换一锺咸樱桃的茶 ,说了几句闲话。玳安接锺,西门庆道:「里面可曾收拾?你进去话声,掌灯出来照进去。」玳安进到房里去话了一声,就掌灯出来回报。


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爇银缸。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太医道:「政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


却说书童对琴童道:「我方才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才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游玩得了不的,又吃一肚子酒。」正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童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交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拿药出来。」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书童道:「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童。径闭了门。


两个小厮回来。西门庆见了药袋厚大的,说道:「怎地许多!」拆开看时,却是丸药也在里面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看药袋上是写着:「降火滋荣汤。水二锺,姜不用,煎至捌分,食远服,查再煎。忌食麸面油腻炙煿等物。」又打上「世医任氏药室」的印记。又一封筒,大红票签,写着「加味地黄丸」。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分付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泸清了查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拿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着,也连衣服假睡了。


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就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放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到次日,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日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锺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锺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施时把翠蛾颦,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文来源: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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