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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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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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3.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词曰:
师表方眷遇,鱼水君臣,须信从来少。宝运当千,佳辰余五,嵩岳诞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庙。愿岁岁共祝眉寿,寿比山高。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端的何如?任医官道: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后边一发了不的。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说话。伯爵因说:今日早晨,李三、黄四走来,说他这宗香银子急的紧,再三央我来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来兑了去罢。一面让伯爵到小卷棚内,留他吃饭。伯爵因问:李桂儿还在这里住着哩?东京去的也该来了。西门庆道:正是,我紧等着还要打发他往扬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说毕,吃了饭,伯爵别去。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伯爵早已同李智、黄四坐在厅上等。见西门庆回来,都慌忙过来见了。西门庆进去换了衣服,就问月娘取出徐家讨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又添兑了二百五十两,叫陈敬济拿了,同到厅上,兑与李三、黄四。因说道:我没银子,因应二哥再三来说,只得凑与你。──我却是就要的。李三道:蒙老爹接济,怎敢迟延!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敢动,就都送了来,于是兑收明,千恩万谢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门庆留下。
正坐的说话,只见平安儿进来报说:来保东京回来了。伯爵道:我昨日就说也该来了。不一时,来保进到厅上,与西门庆磕了头。西门庆便问:你见翟爹么?李桂姐事情怎样了?来保道:小的亲见翟爹。翟爹见了爹的书,随即叫长班拿帖儿与朱太尉去说,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亲吩咐说:‘既是太师府中分上,就该都放了。因是六黄太尉送的,难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监些时。他内官性儿,有头没尾。等他性儿坦些,也都从轻处就是了。’伯爵道:这等说,连齐香儿也免提了?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来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几下罢了。罪,料是没了。一面取出翟管家书递上。西门庆看了说道: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晓的是我这里人情。伯爵道:哥,你也只当积阴骘罢了。来保又说:翟爹见小的去,好不欢喜,问爹明日可与老爷去上寿?小的不好回说不去,只得答应:‘敢要来也。’翟爹说:‘来走走也好,我也要与你爹会一会哩。’西门庆道:我到也不曾打点自去。既是这等说,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来保:你辛苦了,且到后面吃些酒饭,歇息歇息。迟一两日,还要赶到扬州去哩。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就要进去与李桂姐说知,向伯爵道:你坐着,我就来。伯爵也要去寻李三、黄四,乘机说道:我且去着,再来罢。一面别去。
西门庆来到月娘房里,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来与西门庆、月娘磕头,谢道:难得爹娘费心,救了我这一场大祸。拿甚么补报爹娘!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场,有些事儿,不与你处处,却为着甚么来?桂姐道:俺便赖爹娘可怜救了,只造化齐香儿那小淫妇儿,他甚相干?连他都饶了。他家赚钱赚钞,带累俺们受惊怕,俺每倒还只当替他说了个大人情,不该饶他才好!西门庆笑道:真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说了一回,挂姐便要辞了家去,道:我家妈还不知道这信哩,我家去说声,免得他记挂,再同妈来与爹娘磕头罢。西门庆道:也罢,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说声着。月娘道:桂姐,你吃了饭去。桂姐道:娘,我不吃饭了。一面又拜辞西门庆与月娘众人。临去,西门庆说道:事便完了,你今后,这王三官儿也少招揽他了。桂姐道:爹说的是甚么话,还招揽他哩!再要招揽他,就把身子烂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揽他。月娘道:不招揽他就是了,又平白说誓怎的?一面叫轿子,打发桂姐去了。西门庆因告月娘说要上东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须要早打点,省得临时促忙促急。西门庆道:蟒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备。月娘道:行李不打紧。西门庆说毕,就到前边看李瓶儿去了。到次日,坐在卷棚内,叫了陈敬济来,看着写了蔡御史的书,交与来保,又与了他盘缠,叫他明日起早赶往扬州去,不题。
倏忽过了数日,看看与蔡太师寿诞将近,只得择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书童、画童四个小厮跟随,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楼、金莲众人,将各色礼物并冠带衣服应用之物,共装了二十余扛。头一日晚夕,妻妾众人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吃完酒,就进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道:你好好调理。要药,叫人去问任医官讨。我不久便来家看你。那李瓶儿阁着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了出大门。
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逦行来,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邮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无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生辰扛不计其数。约行了十来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
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将行李一一交盘进翟家来。翟谦交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剔犀官桌上,摆上珍羞美味来,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值的拿上酒来,翟谦先滴了天,然后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了。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排下暖床绡帐,银钩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上床。独宿──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重掩着。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钥匙一路开将出来。随后才是小厮拿手巾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坐下。当值的就托出一个朱红盒子来,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知,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拿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
翟谦去不多时,就忙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罢,省的住回人杂。学生先去奉候,亲家就来罢了。说毕去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即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看,却认的是故人扬州苗员外。不想那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说寒温。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着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问了寓处,分手而别。
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阁起凌烟。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左右活屏风,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死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挂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门迎珠履三千,白日间尽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中门?翟管家道: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门庆和翟谦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但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与老爷书房相近了,脚步儿放松些。
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见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扛礼物摆列在阶下。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一面吩咐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他忙冲冲,就起身辞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又作个揖,起身出来。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
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已整下午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盹,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带,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复乘轿望太师府来。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正想个知心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顿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向苗员外说道:这班蠢材,只会吃酒饭,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正是:
虽然未入巫山梦,却得时逢洛水神。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爹回来了。月娘便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妻妾每在厅上等候多时,西门庆方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俱不必说。
次日,陈敬济和大姐也来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的来家,都来探望。西门庆出来相见毕,两个一齐说: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峙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峙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酒席上把两个歌童许下。不想西门庆归心如箭,不曾别的他,竟自归来。苗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差伴当来翟家问,才晓得西门庆家去了。苗员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既许了他,怎么失信!于是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曾把你两个许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们早收拾行李。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员外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每这些南曲,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到送与别人?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你也说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书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觑你就是了。两个歌童违拗不过,只得应诺起来。苗员外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书信,写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封了,差家人苗实赍书,护送两个歌童往西门庆家来。两个歌童洒泪辞谢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同望山东大道而来。有日到了清河县,三人下马访问,一直迳到县牌坊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门里去。那日稍闲无事,才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审问一番。审问了半日,公事毕,方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只见那苗实与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爹。随将书并礼物呈上。西门庆连忙说道:请起来。一面打开副启,细细看了。见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说道:我与你员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员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赠,又不惮千里送来。你员外真可谓千金一诺矣。难得,难得!两个歌童从新走过,又磕了四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爹,万求老爹青目!西门庆道:你起来,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摆酒饭,管待苗实并两个歌童;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不想,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要时常通个信儿,没人往来,算计将他兄弟王经──才十五六岁,也生得清秀──送来伏侍西门庆,也是这日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也叫在书房中伺候。
西门庆正在厅上分拨,忽伯爵走来。西门庆与他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里面讨出酒菜儿来,留他坐,就叫两个歌童来唱南曲。那两个歌童走近席前,并足而立,手执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果然是响遏行云,调成白雪。伯爵听了,欢喜的打跌,赞说道:哥的大福,偏有这些妙人儿送将来。也难为这苗员外好情。西门庆道:我少不得寻重礼答他。一面又与这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几个小词儿,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别去。正是:
风花弄影新莺啭,俱是筵前歌舞人。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东京庆寿旦
苗员外扬州送歌童
千岁蟠桃带露携,携来黄阁祝期颐。
八仙下降称觞日,七凤团花织锦时。
六合五溪输贺轴,四夷三岛献珍奇。
羲和莫遣两丸速,愿寿中朝帝者师。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何如?没的甚事么?」任医官道:「夫人这的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纔好?」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栢知毋为君,其余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一官做药本。任一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坐地。想起东京蔡太师寿旦已近,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买办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即日要自往东京拜贺,算来日期已近,自山东来到东京,也有半个月日路程,连夜收拾行李进发,刚刚正好,再迟不的了。便进房来和月娘说知,如此这般。月娘道:「这咱时不说,如今忙匆匆的,你择定几时起身?」西门庆道:「明日起身也纔彀到哩,还得几个日头。」西门庆说毕,就走出外来,分付玳安、书童、画童,打点衣服行李,明日跟随东京走一遭。四个小厮,各各收拾行李不说。月娘便教小玉:「去请你各房娘,都来收拾你爹行李。」当下只有李瓶儿,一来有了孩子,二来服了药,不出房来,其余各房孟玉楼、潘金莲一齐都到,走来的,多动手把皮厢、凉厢,装了蟒衣、龙袍、段匹、上寿等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顿了应用冠带衣服等件,一齐完了。晚夕,三位娘子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席上西门庆各人叮嘱了几句,自进月娘房里宿歇。
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了句话,教他好好调理,我不久便来家看你。」那李瓶儿阁着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出了大门。
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辶里〉行来,却走了百里路程。那时日已傍晚,西门庆分付驻札。驿官厮见送供应,过了一宵。明日天早,西门庆催促人马,扛箱快行,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午牌时,打中火又行。路上相遇的,无非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旦的,也有进生辰摃的,不计其数。又行了十来日,算前途路已不多,趱到刚刚凑巧。宿了一晚,又行勾两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住歇。
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的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专管行李,一一交盘进了翟家里来。翟谦交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剔犀官卓上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羞美味,燕窝 、鱼刺 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 ;其余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直的拿着通天犀杯,斟上麻姑酒儿,递与翟谦。接过滴了天,然后又斟上来,把盏与西门庆,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热楪、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拜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带携的学生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哩!」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壳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罢。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却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得又吃了一杯。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分付叫把牲口牵到后糟去。当下收过了家活,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排下好描金暖床,绞绡帐儿。把银钩挂起,露出一床好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脱袜,上床独宿孤眠,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也。
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掩着,那里讨水来净脸?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匙钥一路开将出来。随后一个小厮拿着手巾,一个捧着银面盆,倾了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戴上忠靖冠,穿着外盖衣服,一个在书房里坐。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了坐下。当直的托出一个朱红合子,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过,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拏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翟家去不多时,忙跑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各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省的泯杂,学生也随后便到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段疋,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
西门庆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杨州苗员外。却不想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来寒温。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分手而别。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彷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惟里,日映出琪树花香。旃檀香,截成梁栋;醒酒石,满砌阶除。左右玉屏风,一个个九光红拂;满堂罗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明晃晃悬挂着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弹短铗尽皆名士。恁地九州岛四海,大小官员,多来庆贺;就是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大门?」翟管家道:「原来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这门出入。」西门庆和翟管家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的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凡老爷早膳、中饭、夜燕,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老爷书房将到了,脚步儿放松些。」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四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直的拏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疋、蜀锦二十疋、火浣布二十疋、西洋布二十疋、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疋,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已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的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分付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又整的好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磕睡,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随后就来了。便重整冠带,预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乘轿望太师府来,不题。
且说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说请到了新干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斠上了满满一杯。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拏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一个儿坐着,正想个知心的朋友讲讲,恰好来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书童、画童,向苗员外看着:「那班蠢材,只顾吃酒饭,却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那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
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眼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多有悬挂。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间耍。只有那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以玉,娇模乔样,在丫环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经济抅搭,便心上乱乱的焦燥起来。多少长吁短叹,托着腮儿,呆登登本待要等经济回来,和他做些营生。又不道经济每日在店里没的闲。欲要自家出来寻着他,又有许多丫头,往来不方便。日里便似熬盘上蚁子一般,跑进跑出,再不坐在屋里。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日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望了一回不见,只得来到屋里,把笔在手,吟哦了几声,便写一封书封着,叫春梅径送与陈姐夫。经济接着,拆开从头一看,却不是书,一个曲儿。经济看罢,慌的丢了买卖跑到卷棚后面看,只见春梅回房去对潘金莲说了。不一时也跑到卷棚下,两个遇着,就如饿眼见瓜皮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捧着经济脸,一连亲了几个嘴,咂的舌头一片声响,道:「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炕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的?我仔细想来,你恁地薄情,便去着也索罗休。只到了其间,又丢你不的。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只你也全不留些情!」正在热闹间,不想那玉楼冷眼瞧破,忽然抬头看见,顺手一推,险些儿经济跌了一交。慌忙惊散不题。
那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的跑进门来,见月娘磕了个头道:「爹回来了。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教玳安厨下吃饭去。又教整饭,待大官人回来,自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四人闲话多时,却早西门庆到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西门庆和六房妻小,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画童也来磕了六房的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明日蔡太师厚情,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怎地调理?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事哩!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急忙回来。」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教众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夜,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多不必说。
次日,陈经济和大柤来厮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时节打听的大官人来家,都来望西门庆。出门厮见毕,两个一齐说:「哥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时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时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我如今忙忙地,那讨银子?且待到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时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太师府前,便请了一席酒,席上又把两个歌童许下了。那一日西门庆归心如箭,却不曾作别的他,竟自归来了。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伴当来翟家问着。那翟家说:「三日前西门大官家去了。」伴当回话,苗员外纔晓的。却不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送去也罢,不和我合着气,只后边说不的话了。便叫过两个歌童,分付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席上把你两个许下他。如今他离东京回家去了,我目下就要送你们过去,你们早收拾包裹,待我稍下书打发你们。」那两个歌童,一齐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了,却为何今日闪的小的们不好。又不知西门大官性格怎地,今日还要员外做主。」员外道:「你们却不晓的,西门大官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着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段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近的利钱也委的无数,况兼他性格温柔,吟风弄月,家里养个七八十个着头,那一个不穿绫着袄。后房里摆着五六房娘子,那一个不插珠挂金,那些小优们戏子们,个个借他钱钞,服他差使。平康巷、青水巷这些角伎,人人受他恩惠,这也不消说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许下他了。如今终不成改个口哩?」那歌童又说道:「员外这几年上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们弹唱哩。如今才晓得些弦索,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倒送与别人快话?」说罢,不觉地扑簌簌哩吊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小的子,你也说的是!咱也何苦定要是这等?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待咱修书一封,差令伴当送你去,教他把只眼儿好生看觑你们。你到那边快活,也强似在我这里一般。」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通候的八行书信,后面又写那相送歌童,求他青目的语儿。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做个通问的礼儿。差了苗秀、苗实,赍拿书信,护送两个歌童,一霎时拴上了头口,带了被囊行李,直到山东西门庆家来。
那两个歌童当时忍不住腮边泪滴,又是主命难违,只得插烛也似磕了几个头,谢辞了员外,番身上马,迤逦行来,见那青山环马首,绿水绕行鞭,酒帘深树里,草舍落霞前。止为那遏行云歌声绝代,不觉的辞恩主跋涉风烟,这两个思乡念主,把那些檀板风流,阳春白雪儿多忘却。这两个忙投急趁,止思量早完公事,披星带月的夜忘眠。正是:
朝为苗府清哥客,暮作西门侑酒人。
远远望见绿树林中,挂着一个望子。那歌童道:「哥,走了这一日了,肚里有些饥了,且吃杯酒儿去。」只见四个人儿滚鞍下马,走入店中。那招牌上面写的好说:「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真个是好酒店也!四人坐下,唤顾买打上两角酒来。攘个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 ,铺上几碟,正待舒怀畅饮。忽地哩回头看时,止见粉壁上飞白字,写着两行说道:
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
总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
正对着两个歌童眼儿,不觉的卖药有病的了,动人心处,扑簌簌流下两行泪来,说道:「哥,我们随着员外,指望一蒂儿到底。谁想酒席中间,一言两句,竟把我们送与别人。人离乡贱,未知去后若何?」那苗秀、苗实把好言知慰了一番,吃了饭,上马又走。四个生口,十六个蹄儿,端的是走的好。不多几个日头,就到东平洲清河县地面。四人拴了生口,下马访问端的,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那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既要与大娘儿接风,又要与各房儿缱绻,朝朝殢雨尤云。以此不曾到衙门里去走,连那告驾的帖儿,也不曾消的。那日清闲无事,且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也有奸情的、斗欧的、赌赙的、窃盗的,一一重问一番。又把那些投到文书,一一押到日佥押了一会。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了,簇拥来家。只见那苗秀、苗实与那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双膝跪下禀说:「小的是杨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爷。」磕个头起在一边。那西门庆举个手说着起来,就把苗员外别来的行径,寒暄的套语,问了一会。就叫书童把银剪子剪开护封,拆了内函封袋,打开副启,细细看时,只见那苗秀、苗实依先跪下,奉过那许多礼物说道:「这是俺员外一点孝心,求老爹俯纳。」西门庆喜之不胜,连忙叫玳安收起礼物,请起苗秀、苗实,说道:「我与千里相逢,不想就蒙员外情投意合,十分相爱,就把歌童相许,那时酒中说话,咱也忘却多时。因为那归的忙促,不曾叩府辞别。正在想着,不意一诺千金,远蒙员外记忆。我记得那古人交谊,止有那范张结契,千里相从,古今以为美谈。如今你们那个员外,委的也是难的!」称长道好,细细又感谢了一番。只见那两个歌童通新走过。又磕几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爷,万求老爷青目。」西门庆见两个儿生得清秀,真真袅袅媚媚。虽不是两节穿衣的妇人,却胜似那唇红齿白的妮子。欢天喜地,就请四位管家前厅茶饭。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收拾房间,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着。
只见那应伯爵诸人,闻此事知此事,通来探望。西门庆就叫玳安里边讨出菜蔬、嗄饭、点心、小酒,摆着八仙卓儿,就与诸人燕饮,就叫两个歌童前来唱,只见捧着擅板,拽起歌,唱一个:
〔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另一番动人风味。梨花迎笑脸,杨柳妒腰围。试问荼蘼开到海棠未?
〔驻马听〕野径疎篱,阵阵香风来燕子;小园幽砌,纷纷晴雨过林西。芳心不与蝶潜知,暗香未许蜂先觉。阑遍倚,不知多少伤心处?
〔雁儿落带得胜令〕我则见碧阴阴西施锁翠,红点点鶗鳺抛珠泪;无仙仙砑光帽帽簪,虚飘飘花谷楼前坠。尚兀是芳气袭人衣,艳质易沾泥。落处鱼惊,飞来蝶欲迷。寻思凭谁寄,还悲花源未可期。
那西门庆点着头道:「果然唱得好!」那两个歌童打个半跪儿,跪将下告道:「小的们还学得些小词儿,一发歌与老爹听。」西门庆说道:「这却更好。」便教歌词:
试裂齐纨,施铅椠,爰图春牧。草浅浅细铺平野,散骑黄犊。一卷残书牛背稳,数声短笛烟光绿。想按图题咏,赋新词,劳心曲。文章妙,传芸局;音调促,偕丝竹。倚清歌,追和阳春难续。一代风流夸好事,可堪脍炙人争录。羡先生想象,赋高唐,情词足。
又:
昼出耕图,郊原外,东阡西陌。町疃曲群山环翠,岸塍联络,绿遍田畴多黍稌,麦纂纂蚕盈箔。彷佛有溪小绕柴门,山如削。扶藜杖,径丘壑;穿林薮,听猿鹤。子耕耘,前妻馌服劳耕作。乔木阴森流憩处,皤然扪腹舒双脚,羡先生想象咏豳风,村田乐。
写就丹青,新图好,溪山环绕。隐隐遍沙汀水岸,绿苹红蓼。一派秋光连浦淑,短蓑箬笠烟波渺。看此时网得几鲜鳞,鲈鱼小。渔唱起,飞鸿杳;江月白,归云少。倚蓬窗,试觅旧盟鸥鸟。借问忘机当日事,何如此际心情悄。羡先生想象咏沧浪,起尘表。
又:
四野云垂,冰花醉,平铺茅屋。红炉暖,妻煨山芋。自斟醽醁,课仆采薪外户。呼儿引鹤翻平陆,揽此景写入画图中,娱心目。锺贵富,天之禄;惧盛满,吾之欲。聘姘奇。摅写好词盈轴。愧我倡酬才思涩,输他文采机关熟。羡先生想象乐桑榆,颜如玉。
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当下西门庆打发两个歌童东厢房安下,一面叫摆饭与苗秀、苗实吃,一面整顿礼物回书,答谢苗员外。
毕竟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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