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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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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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楼刘二撒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2.html
洒家店雪娥为娼
诗曰:
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头大的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叔,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做一处快活,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这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敬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敬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㒲你道士秫秫娘!一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
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敬济,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济、金宝,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敬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问: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么?我从未见你。敬济道:小的俗名叫陈敬济,原是好人家儿女,做道士不久。张胜道:你既做道士,便该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见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知。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每常这小衙内,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便在旁边观看。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便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如何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要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敬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宴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我曾问他来,他说俗名叫陈敬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何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敬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敬济来到,左右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敬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辩,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一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管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药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请他:有了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回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打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那--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
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洗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儿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
须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服,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
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凡事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髻,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府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更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肴杯盘,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
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曲,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
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词话本】《金瓶梅》
第九十四回
刘二醉殴陈经济
酒家店雪娥为娼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万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瘖痖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筭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陈经济自从陈三儿引到谢家大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抅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经济庙中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经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又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不知觉。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钱,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经济是晏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在谢三家大酒楼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包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来大小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诺说道:「刘二叔,他在楼上,第二个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扠步上楼来。经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两个饮酒,做一处快活。只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大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经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被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经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经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㒲你道士秫秫娘!」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踵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
店主人谢三郎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经济打了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勑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拏了经济,任道士庙中,还尚不知;只说他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经济、金宝,顾头回骑上,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晏公庙道士一名陈经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景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经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推拥他到根前跪下,问:「你是任道士第几个徒弟?」经济道:「第三个徒弟。」又问:「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廿四岁了。」张胜道:「你这等年少,只该在庙中做道士,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老爷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看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佞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王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不趁些衣饭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止。」旁边那个牢子说:「你再把与我一钱银子,等若拶你,待我饶你两个大指头!」李安分付:「你带他远些伺候,老爷将次出厅。」
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疗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卸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厅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日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伏侍,一个名唤翠花,一个名唤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比的小衙内,只要张胜怀中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在旁边观看。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正叫上陈经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又见经济面上带伤,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不守那清规,如何宿娼饮酒,骚扰我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经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打时,可要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厅前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走过来打经济,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走过来,亦发大器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根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道士,姓陈,他就扑着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厅下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共状上年廿四岁,俗名叫陈经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
这守备厅上打经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娼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娼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于是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等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经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娼的郑金宝儿,惹了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里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拏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年老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了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疾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
第二日陈经济来到,左边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陈经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把春梅一见经济,方待留他,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事来,还使出张胜来,教经济且去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一面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諕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行好好的,怎的来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倘在床上叫一番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刚才儿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自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那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来!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看。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进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崇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历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夫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小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象牙快儿,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倘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请他:「有个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会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有柱戗些!」那春梅一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按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把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有着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颜,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哩!」
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纷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了丁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抖搂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根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裳,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諕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实时罄身领出去办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
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那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须也依随他。正景下边孙二娘,不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薛嫂。
过了两日,只见邻住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寻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扶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锅头灶脑,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看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气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兢,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叫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了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娼的。这雪娥一领进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打着土炕,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八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头,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琨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儿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乐器学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丹青!
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便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这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殽杯盘,各样时新果品,好酒活鱼,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近前跪下:「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顶老,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下一面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小奶奶打发发出来厨下做饭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王老姐儿我我认的。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老爷宅里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习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才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了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名〔四块金〕:
前生想着少久下他相思债。中途洋却绾不住同心带。说着教我泪满腮,闷来愁似海。万誓千盟,到今何在?不良才,怎生消磨了我许多时恩爱。
当下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面,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
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来。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