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五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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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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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第五十八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潘金莲打狗伤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孟玉楼周贫磨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208.html

词曰: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着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怀千叠。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听消息。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房里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是郁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房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凉席,收拾铺床,薰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知西门庆,就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胡秀递上书帐,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西门庆看了书帐,心内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就进来对吴月娘说: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开铺子发卖。月娘听了,就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陪着他在厅上坐,就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见我。

正说着,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磕头。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说: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门庆道:他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拿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还没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叫他好好的来罢。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也随后走来。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伯爵道:哥今日拣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李铭道:二爹,你还没见爱月儿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正说着,只见胡秀来回话道: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门庆教陈敬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敬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领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忙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耍笑的应先儿么?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叫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休要等他,只怕来迟些。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

正说话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倪鹏,一个是温必古,就知倪秀才举荐了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着衣巾进来,且不看倪秀才,只见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单道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温秀才道:学生贱字日新,号葵轩。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何经?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谬承过誉。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请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可是王皇亲那里?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拿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西门庆即出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李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潘金莲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走乔]。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胜,问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里走走。董娇儿道:等我每到后边走走就来。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王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桂姐问道:哥儿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才睡下了。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请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请他去罢。

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咱们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边做甚么,这半日才来?洪四儿道:俺每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他每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奴才,别人称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要替他寻丫头。说你爹昨日在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了,因问他。那小淫妇就趁势儿对你爹说:‘我终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听见来?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正说着,绣春拿了茶上来。正吃间,忽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座,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才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日韩明川说,才知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辞道:不消了。一面脱了大衣,与众人见过,就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盒,任医官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刘、薛二内相拣了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见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道:守备府周爷来了。西门庆慌忙迎接。未曾相见,就先请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要与四泉把一盏。薛内相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毕,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钟箸。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上来,又是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谢了,令左右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

舞低杨柳楼头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菽水之需。温秀才道:多承厚爱,感激不尽。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发二秀才去了。

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果碟儿来,应伯爵看见酥油蚫螺,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出来。我便罢了,也叫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递酒,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来也。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来?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使着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罢。正说着,只闻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答着头出来。伯爵看见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宜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洪四儿道: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伯爵道:谁家?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的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窠儿罢了。齐香儿笑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够摆布哩。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白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着那孤老儿在家里?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西门庆道:也罢,你们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正是: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迷楚馆。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又叫春鸿上来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备马,拿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西门庆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吴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甘伙计来见我,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卸货。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吴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伯爵道:韩伙计货船到,他新开个缎子铺,收拾对门房子,叫我替他寻个伙计。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少不的作贺作贺。须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吴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辞,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去了,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盖土库,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开张。后边又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西门庆家中宴客,常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门看着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围着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钟酒,不敢久坐,就去了。众人就拿李瓶儿顶缺。金莲又教吴银儿、桂姐唱了一套。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的?春梅道:我头里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瞅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把这打来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躧的我这鞋上的龌龊!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抹血,忙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毛必]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随着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的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与伯爵、崔本、甘伙计吃了一日酒散了,迳往玉楼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来对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叫了贲四来,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经铺印造经数去了。

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绸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头线儿,好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盅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道: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躧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泥里头还躧。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正说着,只见贲四往经铺里交回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每闪闪儿,贲四来了。金莲道:怪囚根子,你叫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来安儿说了,贲四低着头,一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叫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于是拿了香球出来,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玉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

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每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因问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这咱哩?昨日爹看着就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还要装厢房三间,土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在出月开张。玉楼又问: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金莲便问玉楼道:你要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玉楼吩咐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拿出来。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于,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臭小囚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金莲道:是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问:我的镜子只三面?玉楼道:我大小只两面。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来安道:这两面是春梅姐的,捎出来也叫磨磨。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镜于,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妇人看了,就付与来安儿收进去。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楼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屉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词话本】《金瓶梅》

第五十八回

怀妒忌金莲打秋菊

乞腊肉磨镜叟诉冤

绣帏寂寂思恹恹,万种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群秋度塞,乱蛩吟苦月当檐。

蓝桥失路悲红线,金屋无人下翠帘。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犹被泪痕沾。

话说当日西门庆前厅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后边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炕屋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在后边,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了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凉席,收拾床铺,熏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报与西门庆。西门庆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这胡秀递上书帐,悉把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段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方才纳税起脚,装载进城。这西门庆一面看了书帐,心中大喜。分付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不一时,胡秀吃毕饭去了。西门庆进来对吴月娘说:「如此这般,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了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装厢土库,开铺子发卖。」月娘听了,便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还要慢慢的。」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教他上紧寻觅。」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在厅上陪着他坐,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这段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正是当年汉子。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见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请他见我。」

正说着,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扒在地下磕头,起来旁边站立。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就把桌子摆下,与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同吃。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的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门庆道:「你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就拿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分付:「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是我这里请几位人吃酒,这郑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叫不得来就罢了!」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的还没收拾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教他好好的来罢。」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宅里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与你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性格,他从夏老爹宅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了。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后边去着。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郑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伯爵道:「哥今日拣的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再无有出在他上的了。」李铭道:「你没见爱香儿的。」伯爵道:「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做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的一半儿唱?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只见胡秀来回话:「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爷示下。」西门庆教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经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禀道:「小的往韩大叔家歇去。」便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即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校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耎笑的应先儿么?」那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教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上坐休等他哩,只怕来迟些。」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上面只见两个小厮上来,一边一个打扇。正说话之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侍生倪鹏、一个温必古。西门庆就知倪秀才举荐了他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衣巾着进来,且不着倪秀才,观看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未知行藏何如,见观动静若是。有几句道得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华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席上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遯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问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温秀才道:「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魁经?」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缪承过誉。」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四个唱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里不在?」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拴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西门庆即出来,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花枝飐招,绣带飘飘,都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头上凤钗半卸,宝髻玲珑,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拏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李桂姐道:「俺每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每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那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儿,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卓儿摆茶,与众人吃。那潘金莲且只顾揭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相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胜,问他怎的?」一面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扙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里走走。」董娇儿道:「等我每到后边就来。」这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的。桂姐问道:「哥儿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我打发他面朝里床才睡下了。」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快请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的日子,明日请他去罢。」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在那里,咱每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做甚么?这半日才来?」洪四儿道:「俺每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坐了这一回。」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来,他每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替他寻丫头子与他。爹昨日到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见。问他到底是那小淫妇做势儿,对你爹说:『我白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子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他听见来?」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

正说着,绣春拿了茶上来,每人一盏果仁泡茶 。正吃间,忽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坐。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道:「不消。刚才已见过礼,就是了。」一面脱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盘,任医官道:「多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告坐坐下。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各分投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到刘、薛二内相席前。拣令一段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听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报:「守备府周爷来了。」西门庆冠带迎接,未曾相见,就先令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非为别务,要与四哥把一盏。」薛内相向前来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又道:「我学生来迟,恕罪!恕罪!」叙毕礼数,方宽衣解带,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锺筯。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一道添换,拿上来,席前打发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举手谢道:「忒多了。」令左右上来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刘、薛二内相,每人送周守备一大杯。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多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薪水之需。」温秀才道:「多承盛爱,感激不尽。」倪秀才道:「观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发二秀才去了。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

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鲜果残馔,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先去了;分付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弹唱,拏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添换果碟儿来,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菱雪藕、莲子 、荸荠 、酥油包螺 、冰糖霜梅 、玫瑰饼 之类。这应伯爵看见酥油蚫螺 ,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肯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教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用钱,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来。」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哩?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便看你每都不去,等我去罢。」于是就往后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趁早休进去。后边有狗哩,好不利害,只咬大腿。」伯爵道:「若咬了我,我直赖到你娘那炕头子上。」玳安入后边良久,只听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搭着头出来。伯爵看见:「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来,买一石七八斗。勾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益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洪四儿道:「大爷,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伯爵道:「谁家?」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儿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窝儿罢了。」齐香儿笑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那些儿放着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勾摆布!」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根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百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着那孤老儿在家里?」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西门庆道:「也罢,你每叫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校床儿,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当下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翠袖殷懃,金杯潋滟。正是:

朝赴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教春鸿上来,唱南曲与大舅听。分付棋童:「备马来,拿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天色晚了。」西门庆道:「无是理。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当下唱了一套,吴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别道:「深扰姐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位甘伙计来见了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一两日卸货。」伯爵道:「哥不消分付,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伯爵悉把韩伙计货船到,无人发卖,他心内要开个段子铺,收拾对门房子,教我替他寻个伙计一节,对大舅说了。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会定,少不的具果盒花红,来作贺作贺。」须臾出大街,到伯爵小胡同口上。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叔到家。」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辞,分路回来。棋童便送大舅去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关门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了回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卸货,修盖土库局面,择日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多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立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譬如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收卸砖瓦木石,修盖土库里面,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货物。后边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半晚,替他拿茶饭,舀砚水。他若出门望朋友,跟他拿拜帖匣儿。西门庆家中常筵客,就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辰,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讨药,又在对门看看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来往后边院内,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都围着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卓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那个输一牌,吃一大杯酒。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锺酒,又不敢久坐,坐一回又去了。西门庆在对门房子内,看着收拾打扫,和应伯爵、崔本、甘伙计吃酒,又使小厮来家要菜儿。慌的雪娥往厨下打发,只拿李娇儿顶缺。金莲教吴银儿、桂姐:「你唱庆七夕俺每听。」当下弹着琵琶,唱商调〔集贤宾〕:

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次宫移。一叶梧桐飘坠,万方秋意皆知。暮云轩,聒聒蝉鸣;晚风轻,点点萤飞。天阶夜凉清似水,鹊桥高挂偏宜。金盘内种五生,琼楼上设筵席。

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辰请任医官又来看他,那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尿。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段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那边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这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了,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论起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尿。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尿!知道了我来,你与我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春梅道:「我头里又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拏眼儿瞟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怎么恁把屁股儿懒待动弹?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便说你恁久惯牢头,把这打来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拿过灯来,教他瞧绣的我这鞋上的龌龌!我才做的恁奴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搵着搽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点般鞭子轮起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

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他罢。只怕諕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的秋菊叫,一碌子扒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的那边姐姐说,只怕諕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了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腌子!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差!」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差?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捽我!」金莲道:「你明日说与我来,看那老〈毛皮〉走,怕是他家不敢拿长锅煮吃了我。」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证他,走那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由着妇人打秋菊,打勾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阑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搯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散了,径往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諕,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来对月娘说;向房中拏出他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每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过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你去瞧,贲四来家不曾?你叫了他来。」来安儿一直去了。

不一时,贲四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九两伍钱。月娘分付同薛师父往经铺请印造经数去了。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他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来安儿、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前,来东厢房门首,见他正守着针线筐儿,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紬子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头线儿,却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根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锺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时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金莲道:「你看么,你教我干,恁有钱的姐姐,不撰他些儿是傻子;只相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正是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辰,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也的,俺每又不管。每当在人前,会那等做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睡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睡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每。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说话。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在那屋里和吴银儿睡了一夜去了。一径显你那乖觉,教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有的话儿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躧了一鞋狗尿,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諕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㨪他那嘴吃,教他那小买手,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这等轻声浪气,他又来我跟前说话长短。教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比时恁他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来他家,怕他拿长锅煮吃了我,随他和他家缠去。」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见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子肠了!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咬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里头还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正说着,只见贲四和来安来往经铺里交了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每闪闪儿,贲四来了。」金莲道:「怪囚根子!你教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安说了,贲四于是低着头,一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把上项:「兑了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算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教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每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于是拿香球出门。月娘使来安送贲四出去。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共该给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那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玉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

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相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你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刚才不是我说着,把这些东西就托他拿的去了。这等着咱家个人儿去,却不好?」金莲道:「总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儿。」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每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因问大姐:「你不出去?」大姐道:「我不去。」这潘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这咱哩,从昨日爹看着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要装厢三间土库阁段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铺子局面,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地下镘砖镶地平,打架子,要在出月开张。」玉楼又问:「那写书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分付,把后边堆放的那一张凉床子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卓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只听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分付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跕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见两个妇人在门里首,向前唱了两个喏,立在旁边。金莲便问玉楼道:「你也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玉楼分付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拏出来。」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贼小肉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金莲道:「是铺子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喨,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问:「你的镜子只三面?」玉楼道:「我的大小只两面。」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来安道:「这两面是俺春梅姐的,稍出来也教磨磨。」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镜子,交付与磨镜者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睁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儿动影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嫦娥入月宫。

翠袖拂尘霜晕退,朱唇呵气碧云深。

从教粉蝶飞来扑,始信花香在画中。

那磨镜老子须臾将镜子磨毕。交与妇人看了,付与来安儿收进去了。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儿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老汉前者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便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他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了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日逐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况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这等泪出痛肠。」〔〔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玉楼教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是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痴长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白不讨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楼笑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替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汉道:「怎的不吃?那里可知好哩!」金莲于是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稍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个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 ,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

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正是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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