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谈写性的话,我认为《金瓶梅》不如《肉蒲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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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九十年代初吧,在杭州开什么会,有我、陈平原、李庆西、吴亮,谈到《金瓶梅》和《肉蒲团》

我说,如果不谈别的,光谈写的话,我认为《金瓶梅》不如《肉蒲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我觉得《肉蒲团》挺天真的,有种天真的无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王安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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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爱情、爱情小说,除了张爱玲,很多人都会很自然地想到王安忆,想到她的《长恨歌》。
但除此之外,人们真正了解的大概就很有限了。
作为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人物,王安忆保持着一个好作家应当有的低调、淡然、独立、静默,更习惯用文字作为与外界沟通的隧道,能听到她敞开聊天的机会不多。
《谈话录》这本书,记录了王安忆与张新颖这两位以文学为志业者的真诚交流。
个人成长史,写作史,同辈人,后辈人;爱情,传统,反叛......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不少。
至于爱情,真的爱情就是这么脆弱,碰也碰不得,她说。
电影《长恨歌》
爱情就是这么脆弱,碰也碰不得

张新颖:你说到证明自己的写作能力,写男人,因为你以前写的多是女人,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批评你,说你不会写爱情,你写的这些个爱情大多数是写女人的爱情,但这里面多数都是算计,勾心斗角的成分太重,很少看到感情纯洁深挚的那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王安忆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陈村他对我曾经有过一次批评,也不是批评,评介,我觉得讲得特别对,他就把我和杜拉斯去比较,他说杜拉斯写的爱情,写的《情人》,是轻盈的爱情,而我是很结实的爱情。我想这和我的写实观有关系。因为我是特别喜欢生活的质感的,爱情这样的东西特别容易有假象,罗曼蒂克的假象,因而失去生活的质感,所以,我觉得写爱情很危险的,写得不好就变成了风花雪月。这是一个解释。其实应该说我是会写爱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电影《情人》
张新颖我没有这个疑问。就是你不太把爱情孤立出来,放到一个中心去写。
王安忆:可能是对爱情这件事情本身评介得还不是太高,或者觉得这一件事情太通常了,太普遍了。我个人觉得,如果写不到像《呼啸山庄》这样的爱情的话,别的爱情又满足不了我。你看所有的爱情故事里边都是需要别的条件来支持的,都是需要现实条件来支持的,包括《呼啸山庄》也是需要现实条件来结构的,比如说门第的观念,出身的观念,格的观念,还是需要别的东西来支持的。
其实《情人》里边外界的东西特别多,现实的含义多得不得了,杜拉斯是笔调比较轻盈,但是事实上,情人就是一个殖民和被殖民的关系,或者是一个移民的关系,种族的关系,这故事是不错的,也只有法国人会这么写,法国人是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你可以说它是优雅说它是轻佻,它可以把很多大的事情变成轻盈的故事。
张新颖那《我爱比尔》有没有这种很大的东西在里面?
王安忆:《我爱比尔》其实是一个和爱情无关的故事,因为名字叫《我爱比尔》,他们就以为是写爱情。我就想我哪一个小说是和爱情比较有关系的,我自己得想一想看,我觉得我写爱情的还是《香港的情和爱》,但是它的爱情需要很多很多别的东西参加进来,它最后是有爱情的,爱情其实不会那么多,那么多叫滥情像《廊桥遗梦》啊这种算什么,太小资产阶级的伤感剧就是了。我也没看到过什么特别好的写爱情的。
张新颖在我们的现代文学作品里面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写爱情的作品,我们回想一下,这一百年来我们文学里面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特殊的那样的作品。
王安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红豆》里边的那个爱情,因为最后不成眷属,特别遗憾,它是写爱情的。那你看一下雷马克写的《凯旋门》,雷马克他很会煽情嘛,他就说那两个人,最后的时候那女的,琼恩,马上就死掉的时候,忽然之间他们各用本国语言说起话来,他们所说的对方根本听不懂,可是他们却达到了空前的互相了解。
这一段真是写得好极了,可你没有前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支撑的话,后面就不能成立的呀,但前面的故事不是一定要和爱情有关系的。有一天如果一定要写一个爱情故事,单纯的爱情故事,很不容易,就算是一个标高吧,暂时作一个标高。你要说爱情的话,我觉得《约翰·克里斯朵夫》大概写得比较好。
作者:[法] 罗曼·罗兰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Jean-Christophe
译者:傅雷
出版年:1957-1-1
张新颖就浪漫主义而言大概写得比较好。
王安忆:就浪漫主义而言写得比较好。你看克里斯朵夫遇到那么多女人,可是其实他只和一个人有爱情,而这个有爱情的人是连手都没碰过,对话都没对过,就是安多纳德。最后葛拉齐亚和他说的话是对他一生爱情的总结,他那时候想和她结合,葛拉齐亚就说我们之间很庆幸没有发生任何关系,否则我们就会被日常生活玷污。你看浪漫主义的爱情就这样子,不能有生活的加入。
《巴黎圣母院》里边那个丑人卡西莫多和艾丝梅拉达两个人写得都好,他们两个人死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当你刚刚要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一切就化成灰了。我觉得真的爱情就是这么脆弱,那么碰也碰不得的就这样子,所以当你真的要正面去写爱情的话,一定是俗世的,我们现在没有这种浪漫的情怀,也没有浪漫的环境。
作者:雨果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
译者:李玉民
出版年:2007-7-1
张新颖浪漫主义的时代早就没有了。
王安忆:这个爱情问题和那个英雄的问题是一样的,这跟时代是有关系的。其实我也很想找到,看到一个英雄,比如就像《复活》里边的那个贵族聂赫留朵夫,或者像《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但是你说现在哪一个人是这样?我真的觉得想象力穷尽了。
张新颖你如果想象出这样一个人的话,也没办法放在这个时代里写,他跟生活一定是脱离的。
王安忆:我觉得英雄到这个时代吧,就有点像卡西莫多一样的,就是说他是埃及的神,但是他已经受尽了人间的折磨,他变形了。我觉得今天的英雄吧,如果我们说有的话,都已经变形了。变形到什么程度啊,变成罪犯了,或者是变成一个怪人,或者变成一个精神病了,我就觉得英雄都变形了。总归是古代好,也不是古代真的比现代好,就是每个艺术者都对自己的时代不满意吧,所以都说是古代好。
张新颖然后就是三恋了。
王安忆:三恋听这名字,就像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又要去突破什么。其实是很张扬的,上来就摆出姿态,竖起旗帜,招摇得很。
张新颖那么这个灵感怎么来的?怎么想到去写三恋呢?
王安忆:还是跟文工团的生活有关系。第一个《荒山之恋》,人和事都说得出出处,这种事传闻中也听过不少,但因是认识的人,就比较震动,你对原委和过程会有推测想象,于是,我给双方都写了前史。我的意思是,爱情虽然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但其实是社会的,它的最后造成是由时间、空间来决定。就是说两个人在各自某一个人生阶段,背负了各自某一个人生命运,走到一个点上了。
《小城之恋》的背景也是我们文工团,差不多的城市,差不多的院落,差不多的小社会。但在这里我却要做一个不同的实验,就是将一对男女放在孤立的环境之中,他们需要面对什么?于是,排除一切外在因素,余下的,只有性。面对性,他们又将命运如何?
《锦绣谷之恋》多少有一点凑数了,觉得已经写了两恋,不妨再加一恋,阵容整齐一些。《锦绣谷之恋》的实验性更强,我企图让一个人独立完成一场爱情。你看,那里面的男性,面目非常模糊,女主角实际是自己和自己恋爱,完全是妄想,是一场心理剧。在当时带有很显著的现代性符号,可作许多诠释。我个人却觉得《小城之恋》写得最好,最饱满,最激烈。我其实不善于搞激烈的东西,但这个很激烈。
作者:王安忆
出版社:中国电影出版社
出版年:2004-02
你写性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
张新颖后来写的《岗上的世纪》也可以划到这里面来?
王安忆:《岗上的世纪》可以划过来,甚至比它们都丰富一点。但我自己觉得还是不如《小城之恋》。《小城之恋》最有形式感,是在一个特别严格的极限里面,就是两个人的孤立处境,这个极限又比较合理,可以在现实世界成立,于是便能够自成一体。在这样一个限制里面,能够将戏剧性推向高潮,激动了再激动,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
《岗上的世纪》就拆藩篱了,社会性的成分比较多,好处是人物和故事都有复杂性,但不如《小城之恋》有形式感。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从三恋的实验中脱身了。
《岗上的世纪》故事来自我插队时候的一个事件,人物原型,这个女的我看见过。这时候我就发现城里人跟乡下人的眼光是很不同的,乡下人的眼光是非常欲念的,照我看来,这个女知青甚至算得上丑,但其实很肉感,肉乎乎的一个女子,可能是乡下人喜欢的那一种,马上会和身体功能联系起来。我们城里人认为好看的,他们并不觉得好看,审美不一样。这件事是很传奇的,她确实就和那个男的,两个人在小屋里待了一个时期。安徽那地方人口密集,村庄里房屋挨房屋,逼仄得很,他们能藏得住,真是不可思议,这需要多么强烈的欲望才能做到啊。
《岗上的世纪》是将社会生活铺张开来,情欲只是内里的核,不像《小城之恋》单纯写情欲,将情欲写得汹涌澎湃,含量更大。《岗上的世纪》体现出来更多的写实能力。
张新颖:当时这些作品的影响也主要是因为写了性吧?比较表面的一个东西。
王安忆:好像是的。其实我当时写得很不暴露的啊。只是人们不太能接受如此孤立地写性,有人说,你写性到底是为表达什么?有什么思想意义?觉得我写的性不够意识形态。
张新颖这个你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心理障碍?
王安忆: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因为当时张贤亮写性比我写得暴露得多了。关于写性的革命,张贤亮已经完成了,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三恋里,《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基本上不涉及什么性,只有《小城之恋》涉及了。我记得《上海文学》发稿的时候,那个老编辑,和我母亲同辈,我们喊她阿姨的,她和我说,有一个词她觉得不舒服,这个词有些露骨了,就是事毕。她就顾忌里面的那个事毕,这个词是最直接指明这个事情,除此,我没有任何关于性的外部动作的描写,只是写内心所受煎熬的难耐。但是,《小城之恋》依然是以写性引起注意,当时真是很轰动啊。
张新颖那个是不得了的。
王安忆:文工团的那种气氛其实肉欲性挺强的。首先大多是年轻人,男男女女朝夕相处,尤其是练功房,几可称耳鬓厮磨,练功衣很单薄,又出汗,练功房的气味跟澡堂差不多。澡堂里因为有老人什么的,气味比较衰;我们那里却是兴旺蓬勃。所以文工团里男女事故多是很自然的,身体接触太多了。在旧戏班子,人的本能更强,旧戏文又大多世情风月,男女就都容易动欲念。到了后来,新文艺的因素参加进去,教化的力量强了,气氛要整肃许多。当我进团时,就是这样的背景,名称叫文工团,来自戏曲团体的前身,其时,改造基本完成。
张新颖你是说,越传统的剧团越容易出这种事?
王安忆:对。越没受新文艺影响,就越开放——或许不应用开放这个词,就是说男女关系上越少禁忌。
张新颖这个跟我的想象有点不一样。我以为传统的要稍微保守一点。
王安忆:不是的,他们很领风月,这可能和我们是地区文工团有关系,与底下农村联系更密切,在民间,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其实挺通达,也挺直接,挺能正视欲念的。后来新的文艺团体的人,他们是在新意识形态下生活学习受教育,就比较矜持,那就是另一路的风流韵事,风格要婉转含蓄,所谓风雅吧。这些传统的,就很直接的,非常直接。但是有一点,那些老艺人,对小女孩,就是我们这些没结过婚的人,还是有忌讳的。女人一旦结过婚,立刻就进入这么个世界里了。
张新颖这是一个传统的忌讳。
王安忆:对,很忌讳,这也像我插队农村的风气,没出阁的女孩非常害羞,挺尊贵的。我记得我们团有个艺术学院分来的大学生,她是从插队地方推荐上大学的,所以在我们这一批女孩里,算是年长,略比我大几岁。她是我们中间第一个结婚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回家结婚的前夜,她家在底下县城里,新郎与她是中学同学,于是,她就请了婚假要回家办喜事去了。前一晚,她跑到我们宿舍里面来,她住我们对面宿舍的,她坐在那里,心思非常烦乱,不是说她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而是从此就要进入一个命运。关于这命运,虽然是有预想的,大凡女人都这么过来,可具体到个人,又变得不可测了。
她长得很漂亮,一来到我们团,就决定让她报幕。我们宿舍里一个舞蹈队的小女孩,比我小好几岁,却很老练,充大地说,你这次回家肯定要超假。那个新娘立刻火了。我当时还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呢。新娘对这个女孩说,某某人,我跟你讲,我以后再怎么超假,这次我绝对不超,我这次一天不会超,半天都不会超。我当时不大懂,后来懂了,这里面是有着很微妙的内涵的。
她果然一天假也没超,准时归队。婚假当时是三天或四天,很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烫了头发红着脸,低着头给我们送喜糖过来,一个女人的大事情完成了。我现在还很记得她,她结婚前的那一个晚上,我们都快睡着了,她还坐在那里。她的年龄在当时来说已经算是大龄了。文工团那地方很少有单身的,学员期一满,年龄一到,就急着赶着恋爱结婚。我到了上海,在杂志社工作,我发现单身的挺多的。
张新颖上海单身的多,可能上海是太文明了。
王安忆:受教育也耽误了时间。我们文工团是个旧团,它有一个民间社会沿袭下来的旧的传统,它的气质跟市歌舞团完全不同。市歌舞团比较城市化,有新气象。现在地市合并,我们团也和市歌舞团合并了。
张新颖这个好像在《小城之恋》里没有表现出来,要到后面写《文工团》的时候写出来了。
王安忆:可是这就是《小城之恋》情欲的背景。那个小烂院子,壅塞着浓郁的人气,你一进去,会觉得空气都是情欲的空气。那些学院班的男孩女孩,大多来自底下八个县,都挺朴素的,但又有一种早熟。相比较,城里的孩子其实是颟顸的。在老演员,也就是旧戏曲团体遗留下的老人员,则是裸露的风情。
其中有一个女演员,已经离开我们团了,那些男的特别爱议论她。议论她的内容很暧昧,因她这时在招待所工作,他们就说,这下可方便了,床多。这么议论一个女人。她有时到我们团去玩,因为受了这许多暗示,我看她似乎是挺不规矩的样子,眼风很飘的样子。在那里,爱恨都表现得很激烈。谁和谁曾经谈过恋爱,后又分手,各有婚配,但从此这两人就不可配戏,略有差池便引发大战,从口舌到拳脚。
我离开我们团以后还听说发生过这么件事,一个男演员的妻子知道丈夫跟我们团的某一个女演员有关系,一天晚上演出的时候她就潜进剧场,躲在幕条后面,等演出完,那女演员下场,经过幕条的时候,她用锥子刺了她,伤得挺严重的。那些人敢爱敢恨,特别泼辣。

电影《芳华》里的文工团场景
《肉蒲团》里有种天真的无耻
张新颖就是比较直接。这个直接里面,其实有点意思,有内容。
王安忆:但是也会有比较阴暗的事情发生。我们那么小小的一个团,那么小小的一个院子,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很复杂,本能和欲望特别旺盛,又不像农村,有氏族血缘关系,可保持伦理的严格性。我不是说它没有道德观念,而是人都是独立的,就不那么受制约,比较自由。可是尽管如此,它有欲望,而且粗鲁,可是我也没听见他们说过现在我们饭桌上那种荤笑话式的言语。现在很多笑话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张新颖现在有点奇怪,好像各个阶层的人都在讲。
王安忆:黄段子、荤笑话很可怕,它没有一个脏字,却有着强烈的隐喻性。
张新颖本来不会这样的,但现在好像荤笑话是通行的。
王安忆:他们即便讲荤话也是很直接的,不会那么隐晦和阴暗。
张新颖我现在想,这些笑话是一点不色情的,一点不性的。他把性这个事情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事情,性一旦变成可笑的事情,色情的含义就没有了。
王安忆:我觉得特别肮脏。
张新颖他就是要你觉得可笑。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哪怕你说你们团里人很压抑,对他来说也是个正面的事情了。
王安忆:他至少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的事情。
张新颖或者这是一个发泄。哪怕发泄也是一个正面的事情。但是你把它变成一个笑话,变成一个可笑的东西了。
王安忆:它在里面经过了语言的转换,变成一种虚拟的东西,意淫的东西。现在这些荤笑话泛滥,是和城市生活有关系吧。
张新颖农村也有啊。
王安忆:农村有荤笑话,但不是这么荤法的,那是要坦荡得多。
张新颖我觉得是人对性不严肃了。因为严肃的事情你不会把它变成可笑的。现在都变成可笑的事情了。
王安忆:现在这些荤笑话让我觉得整个民族在堕落,变得特别肮脏。
张新颖可能就是因为性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变成了一个不严肃的事情了。这跟性行为发生的多少,没有多大关系。是在意识里,变成不严肃的事情了。不严肃的事情我就可以随便调侃,随便把它通过什么方式变成一个可笑的事情。严肃的事情你不会这样对待的。
王安忆:我们团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笑话,我在《文工团》里写过,一对夫妇新婚的时候,给他们床底下安了一个录音装置,第二天再放给他们听。就是老演员们做的,做了这么出格的一件事情。也是从农村听房的习俗演变出来的吧!事情做到此了,还有什么可暗示的?
张新颖这个是真事情啊。好像农村有这样的事情,听房。
王安忆:文工团的生活好像是我这么多年的生活中,比较结实的一段,而且是我不反感的。农村生活我是抵触的,有我自己心情的原因。谈三恋因为谈到性的观念,谈到那么远去了。后来,我到美国去的时候,在纽约,陈丹青带我去看小电影,他说这里面有些接近中国农民对性的观念。我想陈丹青说的和农民的观念接近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坦然。
那是九十年代初吧,在杭州开什么会,有我、陈平原、李庆西、吴亮,谈到《金瓶梅》和《肉蒲团》,我说,如果不谈别的,光谈写性的话,我认为《金瓶梅》不如《肉蒲团》,我觉得《肉蒲团》挺天真的,有种天真的无耻。
当然从小说的其他方面:社会生活,人物性格,男女关系的阶级性,是《金瓶梅》更丰富。他们多不同意我的意见,这个话题就结束了。再后来我看到阿城有篇文章里谈到《肉蒲团》,他的观点跟我是接近的。这样我就比较心安了,因为自己的判断并非一家之言,好像有合法性了。
张新颖你刚才说到坦然的时候,我就想到,为什么荤笑话这么多?虽然性变得不严肃了,没有敬意了,很多人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它。我要讲,又不能坦然地讲,那我只好把它变成笑话讲出来。相对来说,农村的荤笑话比较少,可能跟比较直接有关系。直接里面有一个因素就是坦然。其实讲荤笑话的人是不坦然面对性的。《肉蒲团》有些地方你会觉得很可笑。
王安忆:我觉得《肉蒲团》是很坦然的。里面不是说,其中一个人碰到另一个人,请教说你看我妻子不能让我满足,怎么办?那人说先要检查了他的话儿再说,于是,检查了,那人却说,仁兄,凭你这话儿,你的老婆不出去找人已经蛮好了,你还想怎样。这个很像农村里的色情故事,简单极了,简直是物理的性质。而《金瓶梅》我觉得……
张新颖《金瓶梅》有点文人化,稍微有点扭曲了。
王安忆:有点酸了。在纽约看那些小电影嘛,又太直露了,你反而会觉得它像个运动。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单纯的体能运动。我经常说,美国人就像马,不是性感。我们有时聊天,认为过于赤裸了,倒反是与性感无关,怎么是真的性感?和服是真性感,整体是严密的,可后领却敞开,露出颈窝。性的话题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张新颖三恋以后基本就不大涉及这个话题了。
王安忆:我后来就不大涉及了,这个题目里面没有太多的资源。我觉得从米兰·昆德拉开始,给性赋予了太多意识形态的涵义。其实性没有那么多资源的。并且爱情这个题材也是很难挖掘的,你必须从它开始或者从它出发去谈别的事情,它本身内涵很有限的,尤其和身体、本能有关系的那部分。
我觉得感官都是内涵有限的,因为很大部分可以用科学实证的方法去解释,复杂的还是精神的东西,它是虚无的特质。写一个哲学的精神肯定比写一个滥交的生活复杂,它涉及的内容精微和深刻。现在的写作给性那么多涵义,并且什么东西都要写到性,真是泛性论,其实它哪有那么大的覆盖面。
张新颖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写性比较经常了,如果你现在写《小城之恋》,已经不会轰动了。但是你发现,写性也没有写得特别好的。如果我们举例来说,比如这几年涉及性的作品,你说有什么特别好的?
王安忆:八十年代写性,至少是有革命的意义,如今拆除了藩篱,可自由地写性,就发现性的本身其实很简单,差异在于用性来隐喻什么。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赋予性极大负荷量的隐喻的,托马斯是个滥交者,他给他的性活动,性对象,性体验,都予以体制批判的解释,可以说引导了整个社会主义批判的现代化写作。倒是《玩笑》他写得很好,以后的写作模式此时还没有形成,经验性的东西占了上风,这是最可宝贵的。

作者:[捷克] 米兰·昆德拉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La plaisanterie
译者:蔡若明
出版年:2011-1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22.html

阿城与王朔
张新颖贾平凹、莫言这样的作家,都算得上异数;和他们不一样的阿城,也是个异数。
王安忆:阿城很喜欢贾平凹和莫言的,我觉得他喜欢他们大概是觉得他们有民间的风格吧。
张新颖那就谈谈阿城吧。
王安忆阿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老把式,真是一个老把式了。他有的时候很唬人的,有一次唬人真的是唬得太厉害了,有一次说新石器时代和旧石器时代的划分,就是旧石器时代是被凿,新石器时代是凿。那我就说旧石器时代拿什么凿,新石器时代又是什么被凿?
我从书上看到的,是说旧石器时代就是打凿,新石器时代则是会钻眼啊这样的,我说这是书上写的。他一愣,就说,啊你知道。总之,阿城是一个有清谈风格的人。现在作家里面其实很少有清谈风格的,生活很功用,但是他是有清谈风格的,他就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东西,海阔天空地聊天。法国人也有清谈风格。
张新颖那他清谈和他不写有没有关系呢,他现在反正也不写了,那么就谈一谈啦。
王安忆:他其实在写,他给我说《卧虎藏龙》就是他写的剧本,他写还是在写,当然是一些赚钱的东西什么的,但是我在想他这样的人大概是写不多的。一九八三年我和陈丹青在美国见面,陈丹青就说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写作,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活页纸,四折,打开以后就是阿城写的一篇小说,陈丹青再三就说你看看。
在那个嘈杂的环境里我也没耐心看,也没吸引住我,我就还给他,那时候我已经很骄傲了,好像已经是作家无疑,呵呵,这就是我看到的阿城的第一篇小说,后来他就写了《棋王》。最红了。他反正特别有清谈风格,漫无边际,你不能带问题去赴他的清谈的,如果你带着问题去问他的话,你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你问他此,他总是回答你彼,比如上次我看他的那个《海上花》,我就觉得云遮雾绕的……
张新颖你是说侯孝贤拍的电影?
王安忆:电影。我就说阿城你能不能稍微给我解释一下那个《海上花》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讲什么啦,反正我当时觉得完全是文不对题,他谈了一通侯孝贤,又说他和侯之间如何,就是不说《海上花》。
电影《海上花》
张新颖我们系里的一个老师,陈允吉先生,已经退了,他讲我们系里的老先生的故事,讲得很好玩。他说读书读不通,读不懂,就去请教系里的老先生,都是学问非常好、大名鼎鼎的。请教朱东润先生,朱先生就说,这个东西嘛,古人有的时候也是写得不通的;同样的问题去请教蒋天枢先生,蒋先生就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读书,要解决这个问题你要先读《说文解字》,读完《说文解字》再读什么什么,读完这些,你这个问题自然就解决了;然后呢再去请教刘大杰先生,刘先生就说,哎呀这个问题很简单么,他就给你讲,讲了两个小时,听完之后想想刘先生其实根本没讲这个问题,但是这两个小时也听得很过瘾,他讲得很好。
王安忆:但是阿城是直接的偏题,我问他,他就不直接回答,搞得我也很苦恼,因为我实在想知道这个电影是讲什么的。我带着这个疑问好多年,直到有一回在台湾碰到蒋勋,他才给我解释,蒋勋就解释得很好。
张新颖怎么解释,我也有兴趣。
王安忆:他就是说中国男人从来不缺女人的,他家里有妻子,有妾,妾还要有几房。那么他们还到妓院里去干什么呢?他说他们到妓院是要去找男女的平等关系。电影里面一上来就是那个王老爷在怄气,谁能给他气怄?在长三堂子里就有,他还要哄着这个女人,在这里的男女关系,是合法社会里不存在的。
张新颖我也看了这个电影,原著也看过,我就有一个感觉,就觉得侯孝贤这个电影里面的男人都很可怜,原来的小说里面没这么可怜的,原来的小说里面男人也可怜,但是电影就是大大强化了这个可怜。电影里面的男人,他就是去找这个妓女嘛,然后就被搞得焦头烂额的。
王安忆:蒋勋他回答了我这个问题,电影实在是太暧昧了。朱天文专门给侯孝贤写剧本的,曾经在张爱玲讨论会上她讲过这个电影拍摄的过程,提到负责美工的阿城的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是很体现阿城风格的,阿城说,没有用的东西要多。他说没有用的东西多了,就有气氛了嘛。
张新颖阿城在台湾名气很大的。
王安忆:他是最早介绍到台湾去的作家,最早介绍到台湾去的当代作家。然后才开始轮到我们这些人。可以说台湾那边了解大陆的文学,鲁迅后面就是阿城。
张新颖这样也不错啊,毕竟他是个好作家。
王安忆:他最喜欢的事情是电影,他自己说是迷恋,这可能和他的写实倾向有关,电影是最写实的艺术,最具有写实的手段。他有种晚清民初气质,我很喜欢他的松弛的状态,而且他的清谈的风格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实在还是希望他能明确一点。
我记得彭小莲写过一个《他们的世界》,写她的父母,主要是父亲,然后给阿城看,阿城就对她做了些评语,说你这里面有一种共和国气质,这个评价可说是针对所有我们这些人的,他和我们气质不同。阿城要向你描绘事情的时候就会描述得非常生动,这也是写实派的特征,他很会描绘。描绘的生活状态也很好。我觉得阿城有一点很好,他喜欢一种艺术吧,他一定会在生活里面体现这种艺术。我们的艺术和生活往往是分家的,比如我在我的作品里讲这么一件事情,可是我的生活往往完全是另外一个状态;而他的生活状态却是在实践他的艺术观念的,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艺术是体现在生活上的。
就是说,他有一种生活美学的观念,比如,说到老北京,他父亲带他去买鞋,到鞋店里面一边试鞋一边聊天,没有一句话是说到这个买卖,最后他终于试到一双合适的,那个店员就说了一句,穿走吧!多文啊。我觉得他是有点古风的,当然古也不是太古,就古到晚清,因为他还不够质朴。他是一个文人。
张新颖接着阿城,说说王朔吧。
王安忆:我觉得王朔其实是一个温情主义者,他有一次喝了酒,我觉得他喝酒以后就特别可爱,脚是软的,眼光也是软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你说的样子,他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你不要来考验我,我经不起考验,一考验我肯定叛变,立刻就成为一个坏人,他说我们中国人最最可悲,就是老是遭到考验,大部分人不是英雄,是软弱的,于是不能不变得很卑鄙和卑琐了。
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温情主义者,他很容易受伤害的。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痛呢,就会做出特别凶悍的样子,他会做出特别抵抗的样子,或者胡来胡闹,把事情搞成一团酱。他那部《看上去很美》,前面两万字写得多好啊,就写那个很小的小孩,在幼儿园,幼儿园被他写成充满了暴力的一个环境,其实是刚出壳的小鸡雏一下子面对的一个人世,多么叫人惊懊,他写那个那么小的小孩,夜里到洗手间看到自己的一双眼睛那么深那么黑。可惜写到这以后,就滑下来了。
我在认识王朔以前,就看过他的那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我特别喜欢他第一个故事,我觉得他写得特别伤心,他就写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个流氓青年,受了伤害,决定报复他,怎么报复?堕落,她加入到他们这一伙里面来,滥交,犯罪,彻底改造自己的人生,放弃正常生活的希望,写得很伤心。我觉得这是真的王朔,到后来王朔身上穿的盔甲就太多了,层层叠叠,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张新颖他说自己是普通人,就是说他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攻击别人的时候,把自己放在很低的那个位置上。
王安忆:我觉得那是自我保护呀,他其实就是说,我已经是这样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简直就是耍无赖了。这是一种抵抗的姿态,但不是上乘,有点可惜。
张新颖真正的普通人,应该是像他早期作品里面,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伤心的、温情的东西。
王安忆:对的。他很能体会人的情感,但是我觉得他太软弱了。
张新颖你说他太软弱了?
王安忆:是的,所以很多东西他不能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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