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中国古代性文化(二)
作者:丁东
女性的炼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如果说,在《金瓶梅》里,埋葬男性的坟墓是以象征的方式让人感受的,那么,煎熬女性的炼狱,则是以实在的方式让人来体验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整部小说,或详或略,写了不下几十位妇女的命运。她们身份高低贵贱不等,性格柔弱强悍不一,但几乎无不在人生的苦海里挣扎、沉浮。我不可能逐一细加评说,只能选几位最有代表性者,作简略分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金瓶梅》里的妇女,其人生目的大约有三种取向。一种以性欲为最高追求,潘金莲可为代表;一种以求嗣为最高追求,吴月娘可为代表;一种以财物为最高追求,宋惠莲可为代表。其余妇女,大致都可归入三种之一,或介于某二种之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最先进入人们眼帘的女性,当然是潘金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自《水浒》问世以来,潘金莲的名字在中国已家喻户晓,成为汉文化中淫妇的代名词。当代川剧怪才魏明伦虽煞费苦心,专写一出大戏为她作翻案文章,但仍难洗清几百年的成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依我看,不论是施耐庵笔下的潘金莲,还是魏明伦笔下的潘金莲,都不如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在这里,潘金莲是个十足的女人。她美艳之极,伶俐之极,生命力健旺之极,性欲强烈之极,心狠手辣之极,遭遇悲惨之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如果潘金莲有机会重新投胎的话,她也许可以充当《乱世佳人》里的郝思嘉,或者施奈德扮演的女银行家。然而,她生不逢辰,又生不逢地。她偏偏生在一个不能容忍女子性欲旺盛的时代,生在一个不能容忍女子求得性欲满足的文化环境。她生在一个穷裁缝之家,父亲早逝,九岁便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学弹唱,十五岁又被转卖到张大户家为奴。身心正当发育期,先被强行烙上三道深深的创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张大户年过六旬,身体多病,既老且衰,却硬要受用如花似玉的潘金莲。潘金莲身为家奴,别无选择,只好怪自己心高命不强,苦水往肚里咽。这是第一道心理创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张大户妻子余氏,醋性大发:不能惩罚自家男人老风流,却把一肚子怨气撒在潘金莲身上,将她甚是苦打。这是第二道心理创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6.html
张大户既要遮余氏耳目,又要继续厮会金莲,遂倒陪房奁,把金莲嫁与为人懦弱、模样丑陋的武大郎。潘金莲满肚子晦气,无处发泄,这是第三道心理创伤。
有压抑,迟早要宣泄。压抑得愈重,宣泄得愈猛,潘金莲生命力如此旺盛,一旦找到宣泄的突破口,就没有什么理性或顾忌可言了,因而,潘金莲为勾搭西门庆毒死武大郎,虽手段残忍,却是畸形的社会使然。畸形的社会先把潘金莲扭曲成畸形人,畸形人格才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事。
女性的性欲具有后天开发的特点。潘金莲一旦从西门庆那里得到欲仙欲死的感官乐趣,便进入了性欲疯狂状态。潘金莲和西门庆两个都是自私自利者。他们追求的只是肉欲,谈不上丝毫爱情;追求的只是占有,谈不上什么给予。潘金莲想独占西门庆,然而当时的性文化规范却不允许她独占西门庆,只能让她与其他女人分享西门庆。西门庆有权独占潘金莲,却不满足于独占潘金莲,他还要同时占有其他女性的肉体。这样,在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中,就可以明显看出一个反差;西门庆在性行为过程中对潘金莲是否获得快感是不关心的,他只关心自己的快乐;而潘金莲则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刺激西门庆的快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更多地占有西门庆的目的。这更能证明潘金莲与西门庆在性生活中是不平等的,实际上是西门庆多次在性交中给潘金莲造成生理上的痛苦,并在点燃潘金莲的性欲之火后又故意去冷落她(对李瓶儿也用过这种手段)。潘金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后者。她到西门庆家后,饱食终日,无所寄托,除了和男人性交,还有什么释放生命能量的渠道?但是,一夫多妻的格局,加上娼妓制度,注定了潘金莲要有厮守空房的日子。于是,她私通琴童、陈经济,与其他妻妾争宠肇事,毒杀人子,虐待丫环,变态心理驱使出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潘金莲只会一味跟着感觉走,却没有能力自省她处在一个怎样的生存环境之中。她的社会地位之所以一度提高,完全靠西门庆。西门庆不仅是她发泄性欲的对象,而且是她权力和安全的来源。西门庆在,她才能以五娘的身份在丫环面前抖主子的威风,也才能依仗自己的好风月在妻妾争宠的格局中不时占一点上风。西门庆不在,这一切顷刻就会烟消云散。终于,某次西门庆已与王六儿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欲火焚身的潘金莲用三丸胡僧药把男人送上了黄泉路。
西门庆暴卒,潘金莲仍然跟着感觉走,又与陈经济纵欲,终于被吴月娘卖给了仇人武松,潘金莲死到临头,心里还是想着男人,单相思地把身材魁伟的武松当成了未来的性伙伴。
潘金莲死了。在那种性文化格局中,一个竟胆敢迢求性欲满足的女人,能有更好的下场么?
如果说,潘金莲是因为背叛妇德而被强大的传统押上了断头台,那么,吴月娘则因恪守妇德,而成为小说主要角色中仅存的善终者。似乎,她以自己的德行,躲开了笼罩在西门家族头上的死亡阴影。
然而,用现代人的价值观来考察,吴月娘的命运,仍然是一个悲剧,只不过她自己不觉悟,笑笑生也不这样认为罢了。好在,笑笑生是写实的高手,从他提供的细节中。我们仍不难感受到隐含在其中的悲剧意味。
小说第二十一回,描写吴月娘夜半焚香,坦露心迹:
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吴月娘这番话,倒是当下感动得在背后潜听的西门庆作揖道歉,拥抱求欢,然而,以后的事实,却处处与她作对,无一令其素愿遂心。
西门庆仍然流恋烟花,并且变本加厉。
吴月娘怀孕得胎,到乔大户家串门,在楼梯上滑脚,不足月而流产。
第六房妾李瓶儿生子官哥,似乎应了求嗣之愿。西门庆却因此对李瓶儿倍加宠爱,帮闲们也将李瓶儿捧上了天。潘金莲稍加挑唆,使勾起了吴月娘满腔的妒气。
可见,她的妇德,不但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事到临头,自己的内心也不免发生冲突,坚守不住。
靠薛姑子的药,吴月娘总算再次怀孕。待孝哥生出,西门庆刚好一命呜呼。
孝哥长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正欲与云小姐成婚,又被普静和尚幻化而去。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这不正是人生悲剧么?
还有一层女人的悲剧,是小说没有明写白。
吴月娘作为一个女人,在那样淫荡的生活氛围中,难道就没有性欲要求?笑笑生为了突出她的妇德,似乎要把她塑造成吃斋念佛、清心寡欲之人。然而又要她两度怀孕,所以还是描写了她仅有的两次性生活。
第一次在二十一回,吴月娘当下低声脾帏匿枕,态有余研,口乎亲亲不绝。事后鬓乱钗横兴已饶,情浓尤复厌通宵。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第二次在五十三回,吴月娘心中暗时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畅美的睡了一夜。
可见,吴月娘并非性冷淡。五十一回她说:俊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那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么过来!那都是反话、气话,其性欲的压抑,是显而易见的。
西门庆暴死时,吴月娘不过三十出头。到七十岁善终,当中是将近四十年的寡居岁月。对于一个身心健全的女性来说,这是多么漫长的煎熬。其间,吴月娘有过改变命运的机会。八十四回,吴月娘上泰山求香,先遇殷天锡在碧霞宫中求欢,后遇清风寨王英欲娶她作押寨夫人。正统的贞节观注定她不可能像《十日谈》里的巴托罗来霞那样毅然转嫁强盗。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到一百回她又梦见云离守要和她云雨。稍作心理分析,便不难从这一梦中窥见吴月娘内心潜在的饥渴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吴月娘作为女性的悲剧,于中国古代妇女来说,比潘金莲的悲剧更具普遍性。千百年来,多少中国女性的青春和欢乐,就埋葬在这高高的贞节牌坊下面!
宋惠莲在小说中不是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她从二十二回出现,到二十六回便消失了。但考察当时女性的命运,她仍具有代表性。
宋惠莲出场时,已历经婚变,做了仆人来旺的老婆,并在西门庆家灶上当佣人。她早年的经历与潘金莲相差不多,在社会下层几经磨难。但此时潘金莲已做了西门庆的第五房,身为家人之妇的宋惠莲,地位显然矮一大截。宋惠莲不甘穷困,便以自己的姿色为唯一资本,在西门庆宅子里开始了人生赌博。西门庆素有莲癖,见宋惠莲比潘金莲脚还小,又好装扮,岂能放过?于是,一匹蓝缎子便把她搭上了手。接着,用衣服、汗巾、首饰、香茶、银钱,以及做第七房小老婆为诱饵,进一步占有了她的身心。宋惠莲手里有了几个钱,便一改先头穷酸相,得意忘形,常在门道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散与各房丫环并众人吃(二十三回)。众妻妾打秋千,她也跻身其间露一手。宅内各种活动中,俨然半个主子,一时尝到了以姿色换钱财的甜头。然而,仆妇与主人长期通奸,在那种一夫多妻的社会里,也仍然为纲常所不容。宋惠莲想得美,请西门庆给丈夫另娶一房媳妇,自己便可长久地做小老婆。岂不知,潘金莲就不容,与她争宠。于是略施小计,西门庆便把来旺诬陷入狱,发配徐州。良心未泯的宋惠莲生生被逼上了绝路了。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情场即战场,情场即屠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虽无刀光剑影,却是你死我活。男人里,武大郎、花子虚、蒋竹山不如西门庆心黑,只好先下地狱;女人里,宋惠莲、李瓶儿不如潘金莲手毒,只好早归黄泉。潘金莲心够黑,手够毒的了,但不如吴月娘老谋深算,又一命呜呼。西门大姐自尽,孙雪娥自缢,王婆受戮,说到底,都是弱肉强食的结果。
性,原本焕发欢乐,这里却造成无边的痛苦。
性,原本孕育生命,这里却导致可怕的死亡。
从《金瓶梅》里,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中国古代性文化的缩影。
绝望的敲钟人
《金瓶梅》是中国古代性文化的一记悲沉的晚钟。
兰陵笑笑生是一位绝望的敲钟人。
兰陵笑笑生何许人也?有人说他是当时的大名士,有人说他是下层失意文人,还有人说他是民间说唱艺人。他的真名实姓,学术界迄今已出现十余种假说,然而因缺少第一手证据,无法定于一尊。这位在小说史上开风气之先的大师,行文时直言不讳,署名时却留了一手。在当时,或许是安全需要,舆论压力使然,无意之中,却给中国文学史留下一个万古之谜。
兰陵笑笑生的真名实姓,仍可留给专家们继续考证。在得出公认的答案之前,却不妨碍我们把兰陵笑笑生当做一位明代作家加以研究。无论他属何种身世,他都不失为生活在世纪末的一位神经极为敏锐的人。
他是一位感觉大师,先觉地感受到社会无可挽回的颓势,感受到世纪末种种文化病态,并把这种病态再现为一种大厦将倾的艺术氛围。
他是一位纪实大师,给我们展示了细致逼真的社会生活长卷,如许的黑暗,如许的丑恶,如许的腐败,如许的罪孽,栩栩如生,尽在眼底。
他是一位讽刺大师,一切画皮,一切假面,一切伪装,一切掩盖,都用锋利的刀一下划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没有一点美。因为兰陵笑笑生看不到一点美。这里没有一线光明,因为他看不到一线光明。
除了敲响这声悲沉的晚钟,兰陵笑笑生无法排遣心底的绝望和苦闷。
探寻兰陵笑笑生的性价值观,不免又要遇到一个难题:一方面,从小说卷首的四贪词到小说卷终的七言律,宣扬因果报应,劝人戒淫戒欲的说教俯拾即是;另一方面,从西门庆茶房戏金莲,到陈经济私会韩爱姐,性生活描写堪称连篇累牍。劝诫之词虽多,但千篇一律,无非是当时流行的陈词滥调,显得何其苍白无力,而一个个男女主人公,放浪形骸,色胆包天,却又显得肆无忌惮,势不可挡!笑笑生到底是旨在宣淫,还是旨在惩戒,《金瓶梅》问世以来便引起人们争议,许多人批评他爱憎不明。
就事论事地评判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说不清楚。若将这一矛盾放到当时整个社会文化的矛盾中考察,或许能产生新的认识。
我以为,书中戒词的苍白无力是因为当时现实生活中的旧道德樊篱已经千疮百孔,一触即溃;书中主人公的肆无忌惮,是因为当时现实生活中人的情欲已像江水决堤,一泻而出。旧的性文化行将寿终正寝,新的性文化即将出土萌生。
晚明中国就处在这样一个文化变动的前夜。只不过后来因为满族入关,清朝入主中原,才暂时延缓了这一文化裂变的进程。
兰陵笑笑生的内心矛盾在于,他是旧文化步入坟墓的记录者,却不是新文化萌芽的发现者;他感受到旧秩序将亡,却看不到新生命将出。大厦将倾,不知旧地基上能崛起新的建筑。有的论者说他发现了新的价值观,主张人性的解放,那是过誉之词,缺少事实的支持。对于笑笑生来说,还是只能驾轻就熟地顺手牵来传统礼教诅咒现实,虽然这一套陈词滥调已不怎么顶用了。对于我们来说,无须苛求笑笑生去超越时代,高瞻远瞩,只要理解这种内心的矛盾、苦闷和绝望是他刻意审丑的内在精神动力,便不难与他的心相通了。
当然,兰陵笑笑生的苦闷还不够彻底,他对那社会还存有一丝幻想,西门庆到底有了儿子,西门家业到底有了传人。如同后来高鹗塞给《红楼梦》一个兰桂齐芳的结尾一样,他们都不忍心让这古老的大厦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兰陵笑笑生没有走完的路,只好留给后人继续向前走。
(全文完)